
【江山·根与魂】【云水】采一朵旧时光里的晚霞(散文)
一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们村子里,冬季一到,呼呼的北风天天刮。此时,也就到了农闲时候,大多数人,都在家里猫冬了。有人待在家里玩麻将,有人出去做点小生意,还有的人,就是到处走走亲戚,串串门。
我很小,也淘气,爹娘忙着进山采伐了。
家里姐姐哥哥们大了,都上学了,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儿。唯独我,太小,没念书呢,就总是跟在奶奶身后,奶奶走一步我就跟一步。这不,一听奶奶打算到住在山村里以放牧为主的她的小姑子家里走走,我立马要跟着去。奶奶的小姑子,我叫她姑奶奶,想不到嫁得那么远,竟然嫁到了逊克县。
这逊克县位于黑龙江省北部边疆。爹说姑奶奶原本就是属于那里的,期间的故事还是比较曲折的。我的爷爷的爹爹喜欢狩猎,在老山林里的一次狩猎时,遇见了走迷了路的小女孩。可怜见的,冻得话也说不出来,奄奄一息的样子。一看就是鄂伦春族的小孩。他们的小孩很小就会跟着大人们出来狩猎的,因为一时间找不到女孩的家,就领回了家。一养就是好多年,才总算给女孩找到了家,一直没有间断走动。女孩儿就是我的姑奶奶,她一直对我奶奶一家人都很亲,一直走动着。
虽然救过她的我的爷爷爹爹和我爷爷都不在了,但是奶奶和姑奶奶二人相处得还是不错的,姑嫂间一直都有来往的。虽然路途有些遥远,但是并没有阻隔她们之间的来往。经常的,不是奶奶小姑子她来看看嫂嫂,就是我奶奶这个嫂嫂去看看她的小姑子。
听爹和娘在商量给姑奶奶带些什么东西去。娘说:“我准备的果子酒和粘豆包的,姑奶奶可倒是会喜欢嘞。”
一听果子酒,我就想喝,大声说:“娘,年下,我要喝,你不是说没有果子酒了,咋还有?”
“不是没有了,是给你喝的没有了,给姑奶奶的有呢,呵呵,馋猫,什么也别想留住。”娘说着,就找衣服,要我赶紧起来,嘱咐我要听话,不要惹事,不要闯祸,不然以后不带我走亲戚了,赚不出个人来。什么话呀?我就那么不懂事儿吗?
奶奶小脚,一步挪不动三指儿,走起路来真是太费劲。爹就赶上雪爬犁送我和奶奶去车站,我和奶奶坐在独轮车上儿,一边坐着我,一边坐着奶奶,中间一只大篮子,里面装着奶奶给姑奶奶捎去的东西。什么果子酒,豆角丝儿,土豆干,蘑菇,猴头还有冻梨冻柿子,再就是小米红豆玉米碴子。
爹把我们送到火车上就回去了,并且一再地嘱咐转车时,不要出站口,直接在车站里换车,勤问着点列车员,等到站了,有春杏来接我们。春杏是姑奶奶的孙女,听说姑奶奶好几个孙女,什么秋桃,夏花,冬雪,都住着,也都离得不远,天天守在一起玩耍,真是,那是相当热闹的。
我和奶奶上了火车,列车员一看我和奶奶一老一小的,就给我们找了座位,还问我们那一站下车,她好提醒我们。真是出门在外,遇见这么好的人,太有福了。一路上,奶奶阿弥陀佛地说了好多感谢神呀仙儿呀的好多好话,惹得车里人都发笑,说:“老大娘,你不要乱感谢了,只感谢这位列车员好嘞。”
“是嘞,是嘞,好同志呀,我都感动得嘴也不会说话了,不知说啥好了呢。”
二
换了一次车,总算是车到站了。又换乘上汽车,再次下了车,站牌下,有个女孩,她身段窈窕,脸儿并不白嫩,鼻子边上有点点雀斑,但是笑起来很好看,因为她始终笑着。她就是春杏,她已经来了很久了,等了一段时间了。脸儿冻得红彤彤的,小手也冰凉,因为她把我抱到马车上时,我的手碰到了她的手,凉凉的。
她又搀着奶奶坐到了马车上。然后,她扬起马鞭子,抽着马屁股,叫着:“驾——”马儿就飞跑起来,向着茫茫林海一路飞驰而去。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雪花也下来了,一路上,奶奶和她说着话,很快就到了姑奶奶家。我还是第一次去呢,可是奶奶说我来过几回了,也许是太小的缘故吧,根本不记得呢。这里一眼望去,感觉无边无际的都是森林,原以为自己住在大森林里,这样一看真是无法比拟了。姑奶奶这里的森林更是广袤,一片片森林连绵不断,落叶松、樟子松、阔叶树、柳树,挺拔的松树与高高的白桦居多。
姑奶奶有她们的“乌力楞”。这“乌力楞”也就是“子孙们”的意思,从前他们穿狍皮袄、住撮罗子,朝夕,与猎狗和马为伴,在绵亘数千里的原始森林中,那真是沐风浴雪,不断四处迁徙,他们曾过着异常艰苦的游猎生活。如今呢,渐渐的开始游牧生活。再后来呢,他们也开始学着种点田地,住房,从“木刻楞”房子到砖瓦房。显然,从前,他们是不断迁徙的,感觉生活很不安定,然而,他们却习惯了这种生活,反而生活得有滋有味,很是美好呢。
那么得了病咋办?我也不知道,咋会想到这个大问题。姑奶奶坐在炕上和我奶奶聊着天,我就那么没头没尾问了一句。因为在家时,我听爹娘说过的,姑奶奶村子里若是有人生病了,就会请姑奶奶去给医病,就是那种很古老的方法,叫做“跳大神”。来到这里,我是很想看看咋样跳大神,咋样用神来医病的。
我这样一问,奶奶就点了我脑门上一指头,说:“熊孩子,啥都问。”
春杏说:“小志呀,别看小,还关心起民生来了。长大了准有出息。”
秋桃、夏花、冬雪几个坐在外间炕上歘嘎拉哈,玩得正起劲儿,听了都仰起脸来看看我,笑着。嘎拉哈,那时就是孩子们冬天玩得最多的游戏了。因为东北外边冷,经常下大雪,出不去门,几个孩子就会在“木刻楞”里玩这种游戏。嘎拉哈是句满语,汉语译过来是“骸骨”,也就是膝盖骨的意思。有的用红颜料染上色彩,有的就直接那么原般原样,因为天长日久的玩耍,已经是光滑如琉璃,颜色也变得好似古旧的颜色,很有特色。而姑奶奶这里却叫做“毕劳黑”。真是听着就很有意思,很难理解,这是说的是什么了。
孩子们几个大笑着,一个个轮着欻。一只口袋向上空抛起来,手不停地翻动着抛掷在炕上的嘎拉哈,之后,再用手去接住抛出去又落下来的口袋。真是手眼都很灵活,玩得不亦乐乎。
三
一天傍晚,都叫她山娃媳妇的来,求姑奶奶了,进门就说:“老姑奶奶呀,不得了呢,俺娘病倒了,求求您给看看去吧。”我一听来了劲头,心想:这下可以看看跳大神的了。偏偏的,姑奶奶说,她这几日不行呢,因为身子也是不中用的,还是去求求你五大娘吧。
那人说:“求过了,五大娘去后山了,还没回来呢,后山张家媳妇病了,拿刀拿斧子的,闹得不轻呢。”我听了,真想去看看,可是,路也不知道,就问春杏:“杏儿姐姐,带我去看看呗。”
“那有啥可看的,闹得乌烟瘴气的,不小心伤着咋办?”
没办法,姑奶奶推脱不掉,不能见死不救的,就喊来她的助手戚家媳妇,一起去给山娃娘准备医病。
说什么我也要跟着去,奶奶无奈,也陪着去了。
姑奶奶到了那里,全副武装起来,往头上看,带着神帽,“神帽”以铜条或铁条为帽架,帽顶前侧有一只铜制的鹰,后侧是两根铜制鹿角,这角叉可是不可小看的,因为角叉的多少可以分出萨满的品级。在往身上看,“神衣”也就是用鹿皮制作的紧身对襟长袍,周身上下缀有铜镜、小镜、腰铃等,这一身打扮,我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只感觉明晃晃,神采飞扬。脸上带上面罩,腰里缠着红绿绸带,大小铜镜和腰铃相击作响,飘带四飞,凌风起舞的样子。一阵风一样,就来到患病的山娃娘家中,先是点燃一种木本植物,袅袅烟雾上升,散发出很特别的香气。
很快姑奶奶就进入了角色,她眼睛微闭,整个人好似换了一个人一样,不在是蔫蔫的,也不再是柔柔弱弱的,而是注满了热情,浑身都是力量,精神头十足,口里唱到:“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娲森林奔。家雀脯鸽奔房檐。五爪的金龙归北海。千年王八回沙滩。大路断了行车辆。小路断了行路难。十家上了九家锁。还有一家门没关……”唱着唱着,身体不断抖动着,戚家媳妇,在一旁也是全副武装,她来回地跳跃着舞动着,助着姑奶奶。
姑奶奶,左手持鼓,右手拿槌,盘腿坐在西北角的专门位置上。姑奶奶打几个哈欠后,开始击鼓。然后起身,边击鼓,边跳跃,边吟唱。姑奶奶唱一句,戚家媳妇就和几个村里参加跳神的人们伴随着合唱。鼓声渐紧,姑奶奶浑身抖动,膀子胳膊腰部大腿以及下巴抖动着,哆嗦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目紧闭,周身摇晃,表现出一种痛苦情状。此刻,有人从火盆里夹出一团烧得通红通红的火炭,放在姑奶奶脚前,说是在“为神引路”。当鼓声停息,姑奶奶开始浑身大抖……
后来我才知道,按照萨满文化的解释,此时的姑奶奶已由“祖先神”附体。这种时候呢,就可以给人医病了。当时,完全不了解,只是看热闹而已,就听姑奶奶变声怪调地问:“你们请我来有什么事?”
山娃娘不说话,山娃媳妇说:“俺娘病了,不好意思了,惊动祖先来给看病。”闻听此言,姑奶奶没有轻易说话,而是再击鼓再次大声的吟唱,不断地要这要那,要上好几种祭品。
姑奶奶此刻抖动得更是厉害,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抖动,没有一根汗毛不竖立起来。忽而神勇异常,好似征战沙场的战士,忽而,又蔫蔫的,好似被什么拿捏着。就这样,与她的助手戚家媳妇,一唱一和,与恶鬼搏斗。直杀得狼烟四起,乌烟瘴气;直杀得大汗淋漓,物我不分;直杀得对方丢盔卸甲,才终于将恶鬼赶走,把山娃娘从恶鬼身边抢夺回来似的。
什么“斡仁”、“哈尼”、“法加库”那些字眼在他们的口里说出来,那般的有神采,有吸引力。让我一次次去追问,想去更深入的探究。那些字眼翻译过来就是神圣的令人肃然起敬的生命之魂、思想之魂、转生之魂。
直到长大了,才知道,说起这“跳大神”也是一种几辈子流传下来的民间活动,是一种仪式。听老辈人说,原本是,发源于东北的萨满巫教文化。在萨满文化里,也就是萨满教,人们认为万物皆有灵。他们崇尚的是大自然,他们追求的理念就是天人合一。传说,他们的酋长,是西王母呢,所谓的“萨满”就是:智者,是人和神的沟通使者,可以传达神的意志。如此一来,说西王母是酋长,也就很自然了,也说得通了。
时光匆匆,岁月不断在沉淀。所有的一切,都在日新月异,一些具有封建色彩的东西逐渐摒弃,跳大神也逐渐转变成了一种民间艺术,什么太平鼓、神调,因曲调节奏铿锵有力,唱词连贯紧凑,内容通俗易懂,且合辙押韵,也因此被东北艺人吸收,改变成二人转,通俗易懂,诙谐幽默,令人越来越喜欢。
现在满族、鄂温克族、达斡尔族、赫哲族等许多跳大神存在,并正式命名为萨满舞,已经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那一天,我见识了跳大神的,记忆很牢固,每次,一说起跳大神的,我立刻就会在脑海展现出那情景,真是太难忘了。
旧时光,早已匆匆流过,在与日俱进的新时代里,什么都在改变,在不断向着美好的一面发展,就当是一朵晚霞,被再次采起来,映照着旧时的日子,重现那一种萨满文化之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