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见过的所有花卉中，有一种花没有香气，却是我见过的、最有精气神的一种。每次我与它笑脸相对，就会想起天边锦缎般的红霞，想起破晓啼叫的公鸡。它亭亭而立，更像带着几分英气的美人，它的霸气诱惑、感染了我半生，它的样子，时常给我一种幻觉，让我听到了一声惊天下的啼叫。它就是鸡冠花。
　　 初识鸡冠花是我五岁夏天的那年。在老家我患了一种望闻生恐的病，小肚子坠疼，蹲下就起不来，一点一滴的脓和血，吓坏了母亲。村上与我同岁的一个小叔就是这种症状，没想到在去城里求医的路上，就丢了性命。母亲心急火燎地跑遍了整个村子，才借到一辆金鹿大轮自行车，把我交到在城里教书的父亲面前时，已是星语闪烁的黑夜。
　　 父亲忙于工作，他无暇带我天天去医院打针。医生阿姨是他的学生，开了药，就随一套能够在家自行消毒的针盒送给了父亲。
　　 城里和老家相距不到三十华里，那时除了中秋和春节，周末父亲极少回家，偶尔匆匆回家一次，他的目光也从未在我身上停留过，哪怕是扫视一下。我时常躲在远处看他与老人笑谈，来去匆匆，在我幼小的记忆里，父亲就是我生命里的一个过客。
　　 那时妹妹刚满一岁多，母亲把我交给父亲，就回了老家。此后，父亲就忙着上课，回家就忙着给我打针，从早到晚，他很少对我说话。晚上我默默躺在父亲的脚头，午休他在床上休息，我就半躺在竹制的连椅上，隔窗望着外面苹果树上的枝梢。直到一天，我走路一瘸一颠不敢挪步，父亲才把注意力凝聚在我身上。每晚，父亲就点燃煤油炉子烧水，我僵硬而疼痛的屁股上，总是受刺激似的多了一层热敷的毛巾。趴在床上，我不敢侧翻身。从此单人床就成了我的专用，蜷侧在竹制连椅上午休的，换成了父亲。
　　 那个夏天很漫长，母亲只来看我一次，我执拗着要跟她回老家，父亲不同意，说医生嘱咐还得要继续打针。母亲撇下身后一瘸一颠追着哭喊的我，她走了。在火热的阳光下，我绝望地趴在滚烫的土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哭一个委屈、没有玩伴的自己。
　　 后来，父亲拿着一根红头绳测量着我的脚丫，给我买回了一双胶泥色的塑料凉鞋，我心里一直对自己炫耀说，这是我的父亲给我买的，我穿着长我三公分脚丫的凉鞋，挺直了身子，认识了老家没有的各种果树，及地上生长开放的花朵。
　　 夜来香总在夕阳西下时，把我拉向她粉色的小脸；牵牛花在清晨招引着我，我看着她站在高处，满含汗珠，对着朝阳吹着喇叭；美人蕉太卓妍、太妖冶，她与火热的太阳有一拼，常常灼烤着我；凤仙花看似平淡，父亲说摘上几朵，捣碎加入白矾，用汁液缠裹住手指，就能染红指甲盖。一向严肃的父亲竟然爱花，在院前的空地上，不知他撒了多少各种各样的种子，后来我才知道以上这些花的学名。当它们依次刷新着我的视野，给除了挨针就无所陪伴的我满怀好奇和愉悦时，我感觉我和父亲之间亲近了一些。
　　 我数不清屁股上到底挨了多少次针眼，也数不清父亲为我热敷了多少次毛巾。院中的花按着季节的序令渐次开放、败落，前面的空地上又多出了一种，当初它们怯生生从地面钻出来见世面时，我觉得它们一个个都像隐形的我。当时我以为是一株株杂草，不经意间，它们蹿至尺把高，长长的绿叶在紫红的株杆上疏散披开，株杆顶端竟绽放出桃红色的花蕾，随后它们迎着阳光，迎着秋风，迎着我每一天的笑脸，挺拔而快乐地成长着，直到它们个个翘首挺姿，神采奕奕，微风吹过，就像一只只抖动着红冠、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一天，一只大公鸡领着母鸡在花前散步，我也学着大公鸡昂胸踱步的样子，看着它，突然心中涌出三个字——鸡冠花！那扇形的红花，扁平而厚软，不就是一顶红鸡冠吗？后来父亲告诉我，它就是鸡冠花。
　　 鸡冠花盛开在夏秋之季，它红了夏天，染了深秋，自始至终，它绚烂的颜色不输当初，虽无花之香，不吸蜂引蝶，但它历经残霜不肯枯，静水流年，陪我度过了一段难忘的光阴。
　　 深秋初冬，母亲来接我时，院中的鸡冠花已经风干了。父亲小心翼翼，把采摘好的鸡冠花细细切碎，又拿来一张厚厚隔潮的牛皮纸，嘱咐了又嘱咐，让母亲回家后用水煎后让我服用，鸡冠花竟然还是一种中草药。
　　 后来，濒临黄河的老家发大水，我们就搬到了城里。父亲几次调动单位，我们又几次搬家，每一个住处，父亲总是不会忘记鸡冠花，无论在宽绰的庭院，还是在逼仄的花盆，无论在属于它盛放的季节，还是在被风干的日子，鸡冠花一直形影相随，我们未曾分开过。
　　 鸡冠花高昂、霸气的神魄，已经汇入它的汁液，融合到了我经年奔涌不息的血液里。
　　 后来，母亲给我说，你父亲每提起这段给你打针的经历，他都会不无疼惜地说，那时教书忙，小慧被我扎得一瘸一拐，她怎么从不吭声？
　　 人生如梦，我从一个后知后觉、愚钝的女孩，成为父亲眼中坚强的女儿，成为别人的妻子，成为孩子的妈妈，成为中年人时，父亲病了，零五年在北京做完心脏搭桥手术，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清醒后，父亲看到久等在外扑到床边的我们。他面容扭曲，凝噎泪流。时光流转，父亲像个孩子，我能感知伤口带给父亲的深痛，但却不能像父亲对我幼时那样，能给他以缓解伤痛的出口，这种换位后的感受，痛彻肺腑，一种隐忍者的无奈和无力，一如鸡冠花欲将爆破的血火，却发不出任何一丝声响。
　　 时间是达成和解、沟通心灵的最佳导师。
　　 与父亲最严肃的一次对话，是关于爷爷生平履历的详细叙述。一壶水，两杯茶，父亲外表冷静地带我穿越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我无法理解父亲，更无法抑制爷爷被国民党反动派残忍杀害的悲壮事实。我不知道父亲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我知道这应是在他心中游历、积郁了一生的无言伤悲。爷爷二十九岁为革命壮烈牺牲，那时作为长子的父亲才十岁。我默默地望着父亲蹒跚着转身，缓缓离开茶几，我心如刀割，无语泪流。
　　 与父亲最开心的一次交流，莫过于在书房，说交流其实大部分都是父亲说，我在仔细聆听。人生以来，我初次像他的一个学生一样。窗外红透的柿子坠弯了枝头，啪塔、啪塔的秋雨敲打着窗棂。书桌旁的鸡冠花，在室内灰暗的空气流动里，如火，如炬，映照着父亲的滔滔不绝。浪漫主义诗派的李白让我们畅酣，现实主义的杜甫引我们深思。唐诗和宋词，韵律和平仄，充满了属于我们的时光。
　　 饭桌旁等待很久的母亲多次催促，我们仍然意犹未尽，思路难斩，袅袅升起的缕缕檀香，空降而入的天籁之音——高山流水，在我们畅游的浩瀚诗词空间里，悠然潺响。此时此刻，我们像无话不谈的朋友，更像灵魂共舞的知己。
　　 父亲从教育战线上退下来的几位老朋友，每年都要小聚。父亲做东的前一天给我打电话，让我明天早点过去做几个小菜。第二天我自会大显身手，端盘上菜，让叔叔、伯伯品尝，自然就获得了“色、香、味俱佳”的美誉。这时的父亲，轻酌笑抿一口：下次还是让小慧做菜。说过这话后，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谁也不会相信，竟然再也没有了下一次的机会。
　　 人间的相守和聚散就是这么了然，竟然了然到不给你重复的可能。
　　 进入下一年农历的十月，天气渐寒，时间逼近下旬的二十五日，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一年了。万物褪去华丽的容装，逐渐袒露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璞真世界。
　　 父亲走后，我们都害怕睹物思人，把母亲接走，就让父母的院落空置起来。在父亲的祭日，我想为他准备几件他生前喜欢的厚衣。当我再也敲不开大门，回神半日，最终用钥匙打开两扇门时，满园鸡冠花扑面而来，一刹那，齐刷刷的火焰灼疼了我的双眸。我喃喃发问：是父亲让你们来守护家园的吗？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站在寒风瑟瑟的庭院里，一株株鸡冠花，昂着紫罗裙般的头颅，从一方方、齐整整灰色混凝砖的缝隙中，挺拔地矗立着，枯叶铺满了地。人生漫漫而又短暂，天地之间，冥冥之中，两次情感激烈的碰撞，竟然跨越了将近五十周年，我隐隐听到了它们仰天嘶吼的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