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杏子熟时,人在枝头(散文)
端午一过,门前杏树梢头便有了色彩。淡黄淡红,深黄艳红一步步过渡而来,似乎催促我从学校跑回家就爬上去关心一下它们。当然不能辜负它们。不待爹妈指示,趁着他们上班的空爬上去,把刚转色的杏儿塞进嘴里、装进兜里,还不忘给树下巴猴儿一样瞪眼瞅我的妹妹们扔下去几个,让她们就着杏儿把垂在嘴边的唾沫咽下去。
尽管十分小心,树下已经灌浆变得“靡麻黄”的麦地里还是被踏出小路,有些地方被踩踏倒了,想扶都扶不起来。知道爹收工回来看见肯定要数落一顿,从树上下来就自觉地推垫圈土把猪圈牛圈垫了,或者跟妹妹们一起去地里“挑”半筐喂猪草,用实际行动弥补贪嘴之祸。
天越来越热,那棵五月黄杏好像一个晚上熟透的,一夜西风,树下全是开口的杏。爹妈赶在上工之前,把地里的杏全检出来,我在梦里闻到杏香,起得格外早,起来就赶到树下帮爹妈捡杏——吃杏。捡杏是由头,吃才是我的主要任务。等拾得差不多,我也吃得半饱。奶奶看见了用怜悯的语气说:“桃饱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呢,别吃太多。我把最后一颗杏塞进嘴里,听话地说知道了。
知道是知道了,可是第二天到了树下,仍然管不住嘴。不是管不住,而是根本不管。在那个饥馑年代,时刻牢记于心的只有一件事,吃,吃一切能够进嘴的东西。放学路上,侧卧进生产队的豌豆地里吃正在开花结角的嫩豆角。那时候不知道豆秧也能吃,要知道,早就一起塞进嘴里了。秋天糜子长起来,中间有穗头异变成“乌白头(音,黑色的菌类)”的,也成了我们的零食。麦收后地里掉下的穗子,玉米地里正在成熟的玉米,以及沙河里游荡的大头鱼们,都是我们日思夜想的美味。
村里有水果的人家不多,我们家族三家和马家算是队里的唯四。而马家没有果树。杏子在麦黄前后成为我们堂兄弟姐妹每天盯住不放的绝美佳肴。堂兄家有棵歪脖杏树在小水沟边上,还有棵硕大的杏树在小水沟外。大树上很少结杏子,稀稀拉拉的几个杏早被堂兄摘去,树杈浓密地成了我们爬上去避暑消夏的好地方。歪脖树上杏子红而味美,就是爬不上去,两三米以上它一拧身,上树的人就得掉下来。连爬树水平略高于我的四堂兄也不能幸免。不能不吃,却摘不下来,吃它们就成了我们几天时间里天天守候的事情。风来了能在树下拾捡到,这是好的。水下来沟满了,杏子被一阵风刮进水里,我们便光溜溜地站在水沟里摸,摸到了把沾上的泥在水里一摆,算作洗濯,很快塞进嘴里。
所以说塞而不是吃,着实是形容当时肚里空空,胃口大开,吃什么都急切的情状。吃饭是吃,因为刚臽出来的面条太烫了,再饿也得等能下咽才行。其他时候的吃大约都是吞状,一口就进肚,容不得细嚼慢咽。
门口的五月黄杏子以早熟味美著称,把它摘下来后,奶奶是要分配给大爷六爷几个当家长辈,还有些亲朋,包括她的朋友肖二奶奶。肖二奶奶家离我们家隔四五个庄子,一二百米远吧。送东西的任务基本上都由我承担。用盘麦的升子把杏子送了去,有时候能得到一个馍或者一些青菜的回送。我喜欢跑别人家,能够在别人家吃一口半口的东西,是一个主要原因。五月黄旁边的两棵相隔四五十公分并肩而立七八米高的甜核杏,就没身边那棵五月黄辉煌了。它们熟得晚,而且很慢。等不及它们慢条斯理地成熟,我锻炼上树功夫的行动早就开始了。与不断成熟的爬树功夫相匹配的是,那棵树上从梢头到旁枝只要转色的杏儿,都被我一一摘入兜中——实在摘不到的就用手里拎着的木棍敲下来,不然树下等着配合我的妹妹们早就失去了耐心。
半熟的杏子肯定没成熟的好吃。但没办法,成熟的就那么些,不可能都等在我们脚下。堂哥家门口果园东侧有分给我们家的一排树,以东北角上一棵杏树为界,其他六七棵是果树。杏熟的时候,酸果子刚成型离熟还早。我去找这棵树上的杏,顺便在堂兄家的树下捡几个,爬上我家的树再消耗掉。这棵树很奇怪,枝稠叶密,结的杏稀里旮旯,至熟都是绿色,像个水泡,味道甘甜。那树上仅有的一些果实,基本让我和堂兄给消灭了。因为堂兄就在近前,他有近水楼台的方便。找完熟杏子,还得回到门前的甜核杏树上,吃几颗半黄杏儿填肚皮。至于“杏伤人”这件事,除了以后知道那是牙过敏之外,从来没遇到。应当是那个年代人胃口的适应性很强,脾胃功能在人解决饥饿面前做了巨大配合的缘故吧。
杏树的寿命有多长?最先不见的是那颗五月黄。不知道是被父亲放倒了还是自然死亡的。放倒的可能性大。毕竟铺天盖地的一棵树,对种麦的影响还是很大的。再后来那两棵甜核杏也消失了。这都是我参加工作后发生的事。如果在家,是会知道它们归宿的。它们走了,父亲栽了新品种,陆续还有了梨枣苹果。还有棵李子树,没怎么吃到果实就死了。四五十年过去了,留在记忆深处的杏味儿还很清新,那几棵磨练了我攀爬技能的树木样貌如昨;近二十年过去了,父母留下的新一批花果还在开花结果。这个时间点上,家门口的杏正黄,那棵好吃的杏晚一点,也应变色。快麦收了,似乎看到路边经过的人们都在眺望,树上色泽金黄的杏儿们也在远眺。它们是不是在盼望有人回家,把它们的果实收拾起来,把父母寄托它们的消息带给远在他乡的我们?
我已然闻到了新杏的味道,看到一夜西风后树下灿然开口的杏儿;又像站在杏树梢上,看见四周田地茁壮的玉米、糜麻黄色的麦子,以及每天盘旋于小院之上的燕子。我听见燕子们重复呢喃:人呢,这家慈祥勤劳的老人,怎么好久都看不到呢?
2024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