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番茄(情感小说)
马来红醉酒昏睡,被老婆推醒,昏昏沉沉中,觉得家中有很多人,打了个激灵,见几个体面的人正盯着他。他慌忙跳下地,找鞋穿,一位正装瘦青年问:“你是马来红吗?”
“是,是,我是马来红,马来红是我。”马来红边穿鞋边说。
“这是富民番茄公司的谈总。”瘦青年把手伸向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说。
谈总把手伸向马来红,马来红急忙伸出双手,慌乱中,把刚趿拉上的鞋,甩了出去,鞋飞到了谈总裤子上,鞋上的尘土把谈总深蓝色裤子弄脏一片。马来红看着鞋里黑色的泥垢,鞋里冲鼻的臭味肯定会让谈总受不了。他伸出腿,把鞋套在脚上,呆滞地笑着向谈总点头,表示对不起,不好意思。
“我们来你们家,想了解点情况。八月二十号那天,你是不是把一车番茄倒在了我们厂大门附近。”谈总和马来红握过手后,带着忧郁的神色说。他左眼皮耷拉下来,几乎盖住了左眼。马来红看着他垂下的眼皮,打了冷战,不由自主地想起山中打盹的老虎。
马来红打了个定心,酒醒了些,什么意思,他心中嘀咕。他看见来人急切等待,同村凑热闹的人一脸茫然,心中忽然地来了股勇气,肯定地说:“番茄是我倒掉的!”停了一会儿,马来红又说:“看见那孩子的血,我害怕。”他撒了点谎。
“噢——”谈总脸上罩上了层灰色,他扬起了头,耷拉的左眼皮忽然睁开说:“谁见了那样的场面也心痛啊!”
“为了找你,我们谈总坐车跑了两天。”瘦青年跨前半步说:“要不是后马槽上的车号,我们找不到你了,你的后马槽我们带来了,在皮卡车上。”
“我找你也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想了解一下你倒番茄的实情。我以为你对我们厂有意见,才干出那样过激的事。现在好了,我放心了啦。”谈总语气平和地说。
“谈总,坐下说话。”马来红的老婆用一块布擦着炕沿,请谈总坐下说话。
谈总坐下后,又握着马来红的手:“这次来还有一件事,就是把你那车番茄款给你送来了。凡是拉到我的厂的番茄,都算我们的货。陈会计,把咱们准备好的一千块钱给老马。”
马来红面带愧色,忙说:“用不了那么多,用不了那么多。”
陈会计把钱递给谈总,谈总一只手把钱送到马来红面前,马来红双手接钱。
“老马,看我这儿。”听到瘦青年的提醒,马来红抬头看,见瘦青年正用照相机给他们拍照,马来红配合着挺直腰,但脸上的肌肉不停抽搐,带着似哭似笑的表情。
“老马,放松些,笑一下,自然一点,对,对。看着这里,好了,好了。”瘦青年边拍照边提醒,“咔、咔”拍完照后,马来红才把钱拿到手里。
谈总问:“老马,你对我们番茄厂还有什么意见,请提出来,我们改进。”
“谈总,说真话,卖番茄太难了,四五天卖一车,每晚住在大路上,实在受不了。”马来红说。
谈总点了点头,转身看了下四周的村民高声说:“老马提的意见,是你们想说的吗?”屋里的村民都点头。
谈总又说:“这个情况我们也了解了,明年我们计划再上两条生产线,加大生产能力,不让乡亲们等那么久。对不起了,乡亲们,今年让你们受苦了。感谢乡亲们对我们民营企业的大力支持,希望你们明年多种番茄,种好番茄。”
马来红的家中,一片灿烂的笑容。
开春,马来红种了五亩番茄,番茄苗刚露头,天气预报说有寒流来袭。富民番茄厂负责发放种子与回收番茄的代办也打来电话,通知农民采取预防措施。农民们采用传统的土办法,在种植番茄的地畔燃起麦秸,用烟气罩住农田,阻止霜气下落。但到了后半夜,北风越刮越大,刮散了稀薄的烟气,霜气还是打在了番茄的幼苗上。天亮后,守了一夜的农民们看到,番茄嫩叶变成了黑绿色,太阳一晒,全蔫了。整夜辗转地奋战全完蛋了,老婆们坐在地畔扯长嗓子哭嚎,男人蹲在地头吸烟,双眼空洞望着远方。
富民番茄厂为了确保原料供应,用飞机从新疆紧急调回早熟的番茄种子。按第一次价格的五分之一卖给农民,有的干脆白送种子,让农民抓紧补种。购回新种子的农民到番茄地一看,地里又长出一茬番茄苗。虽然不是全部出苗,但也有百分之五六十的出苗率。原来播种番茄的时候,为保证番茄的成活率,技术人员要求每个播种点,必须放四至五粒番茄种子。这就造成了,第一批发芽的种子出了土,成了苗,被冻死了;新发芽的种子才刚出土,嫩苗长得正欢。农民补种完霜冻后未出苗的番茄,手里还有多余的番茄种子,这些种子便宜,不想退掉,于是又在别的土地上种植了合同外的番茄。富民番茄厂第一年投产,一条生产线,仅有三万亩的生产能力,两次放种子,实际种植的面积,大大超出了番茄厂的生产能力。即使有些农民的番茄苗全部冻死,全部补种,番茄的种植面积也扩大了,因此原料出现了过剩。七月下旬番茄成熟上市,八月中旬就出现了卖番茄的高峰。最高峰的一个月,番茄厂南大门人字形的两条路上,卖番茄的车辆各排了八九里长。番茄厂的原料池有限,只能生产完上一批次的原料,才能放下一批次车辆进厂。农民们要在烈日下排四五天的队,才能卖掉一车番茄;运气不好的,七八天才能卖掉一车。
卖番茄时,番茄是散装在各种车斗上,几天排队等待,底层的番茄便被压烂,番茄水顺着车斗缝向外流,农民们看着心痛。卖番茄的农民,排队等待进厂的几天里,吃呀喝呀,又花费不少,农民更加心痛了,因此编了个顺口溜:
流一吨,吃一吨,老婆回家骂一顿。
富民番茄厂是第一年上马,缺乏管理经验,秩序很乱,除正常排队的车辆外,南门两侧还聚着一大片插队的车辆。
马来红的番茄一直卖得挺顺利,最后一趟,番茄不够一整车斗,他老婆要往车斗中间夹一层带黑斑的番茄。马来红拦着说:“这样不行,质检员查到,全车都卸不了。”
老婆一脸怒色:“看你没出息的样子,树叶儿掉下来都怕把脑袋打烂了。邬三旦卖了几车有黑点子的番茄了,也没见被查到。”
马来红年轻时候,说一不二,老婆怕他,四十出头后,马来红变瘦了,越长越干瘦。老婆却越来越黑胖,地里干活比他劲大,马来红认怂了,老婆却越来越不讲理,他败在了老婆下风。马来红说:“邬三旦是出了名的不要脸,我能跟他学了,我没那本事。”
“收起你那套哇。”老婆挺起大胸脯说:“邬三旦给质检员塞了些钱,就把番茄验过,卖掉了,你怎么不行?”接着数落开马来红不听自己的话,吃亏的一件件往事。
马来红头痛,一拧脖子回了家。眼不见,心不烦,不管了。马来红吃了饭出来,老婆已经和两个帮工的把车装好,外表看,也是一整车圆亮鲜红的番茄,马来红问:“装了多少次品。”
“十几化肥袋子。”老婆说着,把一卷钱递给马来红:“验货时,你抽空给检质员兜里塞五十块钱,这是邬三旦说的。其他的钱,你路上买吃喝。”
“这叫干的什么事了!”马来红一脸无奈地说:“我的脸要往裤裆里放了。”
马来红排队熬过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天色渐暗时,他的番茄终于过了秤,四轮车开进了原料场。番茄质检员站在四轮车的牵引架上,用手翻动车斗中的番茄问:“你的番茄上下都一样哇。”
“一样,都一样。我买了十来车了,都是好番茄。”质检员开质检单时,马来红手里握着卷好的五十元,脸烧心跳,下不了决心,把钱塞进质检员的口袋。他抬头看了下四周,天色暗了下来,质检员正忙着给其他人验货。天这样黑,抓着这个机会,快点倒进原料池,谁知道黑斑番茄是他的。马来红发动了四轮车,倒车靠近原料池边,用液压顶起车斗,正准备抽掉后马槽,把整车斗番茄倒进原料池中时。原料池边的电灯突然亮了,场地四周通明一片,刺眼的白光让他觉得有点头晕。他不敢抬头,低着头忙抽马槽板,可马槽板卡住了,左右抽不出来,他低声骂了一句:“操他妈的。”忙到工具箱中找手锤,“当,当”敲了几下,马来红觉得有人朝他跑来,按住了他的胳膊。
“你的番茄不能卸!”来人在他耳边喊。
马来红抬头看,是质检员。质检员拦住他,转身跑向四轮车头,灭掉了他的四轮车,车斗的没了液压顶力,缓缓下落。马来红瞪着眼问:“你为什么灭我的车?”
“你看你番茄!”质检员指着车斗里的番茄说。
马来红的脸一下就热了。刚才还是满车斗饱满鲜红的番茄,现在车斗有了斜度,前面的番茄向后拥来,露出了车斗前部中层带黑斑的番茄。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呀?”马来红边说边爬上了车斗,用手翻动番茄,一层黑斑番茄被他的翻过后,又露出了最下层圆亮鲜红的番茄。“这肯定是我雇的那两个打工的挨刀货,乘我回家吃饭,想多挣几袋子采摘费,偷着把地里有黑点的番茄装上车了。这两个王八蛋,回去我再找他们算账。”
“收起你的把戏吧,你们这种作假的人,我见得多了,上面装层好的,中间夹一层次的,下面再装一层好的,趁我们不注意,呼啦一下倒进料池中,下面的好的把次品盖住,蒙混过去,如果发现迟了,死不认账。”
听质检员说自己作假,马来红的脸臊得更厉害了,他硬撑着赌咒说:“我真不知道,真的。谁要哄你是老毛驴。肯定那两个打工的王八蛋做的这事,为了多算几袋子采摘款,把我们不要的次货也装上了车。你看,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办那种事?”
“这车番茄次品太多,不能收,马上拉回去!”质检员说。
马来红急了,脑子一热。他大声问质检员,票都开了,为什么不收,为什么有人同他的差不多,人家能卸,他的不卸,这不是一样的人,两看待吗?这不是走后门吗?不行,今天这车货,他必须卸。
刚才还有些退让的质检员,见马来红要来狠的,眼镜后面的眼珠,瞪得老大说:“你敢卸,试试看;这车卸了,算白卸!”
正准备摇车启动四轮车的马来红呆住了,质检员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直着脖子走了,把马来红一个人晾在那里。
马来红沮丧地蹲在车斗边的暗角,偷着点了一支烟,茫然地吸着。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态度,本来是老婆装了次品,理亏在自己,为什么还要耍橫呢?吸完烟,马来红爬上四轮车斗,把番茄扒拉平整,盖住了带黑斑的番茄,又是满车斗圆亮鲜红的番茄。不行,既然这么辛苦地过了秤,验了质,这车番茄一定要卖掉。
马来红缩头缩脑地追赶着质检员,向他诉苦求情。今年是灾年,葵花起了锈病,肯定要减产;蜜瓜开裂了,到了能摘的时候,价格肯定不行;番茄又遭遇了雨水多,起了黑斑,老农民实在没办法,想多卖两个钱,才昧了良心干了这种事。小兄弟,你行行好,高抬贵手,我这车带黑点儿的也不多,求你让我卸掉吧。
质检员向他讲了拒收的理由,我们收了你的次品,领导那里如何交代;次品超标了,我们的工资奖金还要不要。
质检员边走边说,马来红尾随在后面,不断地求情赌咒。在两个四轮车的空隙中,昏暗阴影处,马来红紧走两歨,身体贴向质检员,尴尬地笑了笑,把攥在手里的五十元钱塞向质检员的裤兜。质检员边走边打开马来红伸来的手,马来红肩膀贴着质检员的后背,小声地在他耳边说:“一点心意,你买盒烟抽。”
“老哥,你的钱我不能收,我们科长看见你的番茄了,我敢收你的货!”质检员说了实话。
马来红一下子泄了气,刚才穷追猛赶的热情劲没了,软软地靠着车斗,可怜巴巴地看着质检员说:“老弟,麻烦你出个主意,老哥的番茄怎么办?”
“怨你运气不好,让我们科长看见了你的货。”质检员给他指了站在原料池边,穿灰色夹克的青年人。原料池四周,工作人员只有他没穿统一的蓝色工作服。
马来红往科长身边走的时候,浑身在抖。他边走边给自己打气,怕什么了,科长又不吃人,硬气一点,不就是一车番茄,全扔了,才值几个钱。但他越接近科长,越抖得厉害,来到科长背后,恨不得地面现在开条缝,他好钻进去。
马来红在科长背后,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嘴唇哆嗦了几次,都没有叫出“科长”两个字。科长回头看见了他,愣怔了一下,问什么事。马来红说,自己装地里的番茄,没雇到好人,装车时,趁他回家吃饭,为了多算几袋番茄款(工人用采摘番茄的袋子数量计算工资),多挣两个钱,把带黑点儿的番茄装上了车。请科长通融一下,适当多扣些,让他把番茄卸了吧。五十多里路拉来,排了四天四夜的队,实在不容易。
科长温和地告诉他:把番茄拉回去重新整理,或就近找个地方,把带黑斑的挑选出来,重新过秤验质。让他体谅厂家的难处,番茄酱是出口的产品,在口岸还要进行二次包装,质量不好出不了海关。
马来红见科长是个和气的人,刚才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向科长诉苦:现在黑天半夜的,自己又是一个人,多长时间才能挑选干净,请科长松一下手,把这车卸了,下次绝不会有这样的问题,这车多打些折扣也行。
“这不是扣多少的事,质量出了问题,我们成批的番茄酱就是次品,我们承担责任。”科长眯起眼看着他,脸上多了一丝严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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