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少年花(散文)
我其实并不确切地知道《花儿与少年》这首歌。也不知道唱花儿指的是什么。但倘若以这歌名和唱花儿的说法来说我们,却是很贴切很美好的。
一
不知道为什么,我记二年级却是从3月份开始记得的。一年级的记忆有些囫囵。像猪八戒吃西瓜只记得个大概。又因一年级太小不大适应校园生活,生了少年人的涩。二年级像一个春天的开始。从男生宿舍的大门出来,下一个长的土坡,又进入一个锈色的铁门。过一个矮石墩。过几抱修长的哗哗响的细竹子。长长的校道今天想起,让我想到《牡丹亭》的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还真的就在那一年的暑假,我倒在家里的红砖地上看了《牡丹亭》。)
高高的木棉开着大的红的酒杯一样的奔放无比的木棉花。总在东边的逆光里。向东,又总要用几张小的透明的粉的少年的女孩的脸来倚着红的高的木窗子来凝望。由小冯颖来写文章赞美,由小文琴记在日记里又流泪。又由十几岁的春燕、艳梅、海恬、李宵、雪辉、万芳这些,在课间用小巧白皙的手指来耕红头绳,或是做一种拍手的游戏来歌唱。
大王椰虽然不开花,但它与木棉并排,让人想起舒婷的朦胧诗。想起诸如我与你并排,长成一棵树的模样与你相爱这些诗句。身子的高修,尤其是颀长的颈脖,让人想起长颈鹿,想起少女的骄傲。
那年月,郊外的七里香并不需要像今天的东山口修剪得太整齐。小叶子又小又厚又油光,仿佛是一个个有生命强盛的象征的精灵。雪白的小花儿又随性,在夜里如星光点点,芬芳万里。我是因为席慕容的诗集《七里香》才知道它们的名字的。那岁月,诗集总要由班里美好的男生和女生来互相传着看。因而诗集上也留着少女的芬芳和朦胧的色彩。那色彩和芬芳,如今我都赋予那可观的绿篱了。然而我所钟情的乃是行政楼前的迎春花。
迎春花,其实我并不记得它的香,而记得它的黄了。我今天写此文字,更加觉得奇怪的是:我是没有近观过她们的。简直大而概之,简而对之,远而观之了。但我如今几十年了,总要固执的认为她的黄,她的细嫩的黄,她特有的黄,轻柔美丽透明如少女。那少女又总在春天的细雨中。在众多的流动的女生的撑着像裙子(而她们的裙子又愈加地像一把伞了)一样的伞下。总之,这一切总要让人想起作为一个少年人的惆怅与忧伤。当然,还有诗与花儿。
我因此便又记得,迎春花侧的铁树。人说千年铁树开花,我却在石门,感觉年年看到他们的开花。他们的开花是为了见证我的那些岁月,以及岁月里的歌。
二
与此同时,南面的流溪的水涨得老高。从西头由石门山夹成的,远在天边的岸倾出,滚滚东来。浑黄的,简直是黄河了。细看,那波像叠着无数个半扇形的巨大的鱼鳞。也或许是龙鳞,我几乎要确认这世间着实是有龙了。因为整条江的翻滚是如此地有力,似乎配有上天的意思。从西而来,滚滚地像骑马,总还要浮着些浮莲、水草、白的泡沫、老树头,竹枝,等等神奇、不测的杂物。我几乎疑心不日,也要像刘三姐电影的开头从天边飘来一个从漓江而来的善歌的美好女子。
日夜夹着春夏的蝉鸣的水的歌唱,不时要往来些驾着小舟的河民。他们的船上有时可见,有竹编的筐子装着满满的香蕉、木瓜、黄皮、龙眼、荔枝,乃至荷叶荷花。我想如果这时的船上,再有一样,如我从捷东兄床头上看来的《边城》里的老人的小船一样,并有一个叫翠翠的唱歌女孩,以及一条狗,配合着来咬放船的绳子,那就太好了。然而,自然是没有的。
有的是,总要有几个黝黑的渔民,他们的船,小心避过拖沙驳轮,向对岸,向金沙洲,向溪头的天边,忽地撒下一张蓝网,仿佛要网住鲜红的夕阳。以及白的云,和不断翻滚鸣叫的鸟儿。以至于岸上的我,也要下意识的躲一下。可是,这时渔民们又往往会突然的站起来。这些汉子,他们手上会举起一个巨高的竹竿。那竿头有巨大的开三角形巨口的网。那网拖了个极长的尾巴。我一直要跟着走到河涌那边去。才终于搞清他们的神秘的作为。他们的不断靠近江岸,靠近滩涂,会突然哗一声倒下很多的田螺、白蚬、小河虾、杉板娘、狗母仔和大河蚌。这正是他们的伟业和营生。
贪泉碑这边拾级而上,有一座供有观世音的观音洞、观音山。那山上木竹修疏,间有神秘的袅袅的香火。有时竟有些远道从香港、广州城区而来的信众。他们虔诚的样子让我切信,此间确有神灵。
那山上有一棵我从前没有见过的人参树。大树开花结果时,总发出一种我从没闻过的淡淡的甜味。这甜味混着神秘,以至于到今天的我的脑海里了。
三
由大江、小山、土路、田园、村屋、校园,以及村民、我们、飞鸟,云天,风儿……等等组织的南天一隅,交通不便,与业已现代化的都市城区,仿佛关山阻隔。空留我们这些少年,无人来牧一样地姿意生长。
山陶水冶。那石门地的植物就生就别种的暗香、志气。从行政楼后的排水沟,贴着南行,近学校与疗养院的徽派围墙,向后山去。半山的相思、按、榕、凤凰、木棉,挺拨颀长,却疏疏地互相避让,透过来小片小片闪动的天空。落雨天,则又可在此间背书。因为这些树微微地欹身向东,好多些日子,遮荫过我这个学子。
从实习工厂到土坡,本来没有门,也没有路,但我们那时个个血气涌动,哪有好好走路的?人总从那矮红砖墙翻过去,久而生了一个包了浆的豁口。从那口子猛地下来,土路对面就有一棵五缨丹在那里怒放、迎接。那五彩的花像一个个半球花冠,有清丽的香。也不知我的家乡为何要叫它臭花。我想可能是因为潮州话多有古语,古的臭通嗅。五缨丹的气味委实是一种特别的嗅觉,我到现在都无法来描述。
玉兰树长得像一个魁梧的汉子。然而它的香却像一个少女。早晨,我们一班同学扫完校道,就总是喜欢用长长的扫把的竹竿,去敲落那树上的白的花朵。大家捡了一小把,就会放在宿舍里供着,下面放一层薄薄的清水。这样子,可以持续一两天,清水和白的肉肉的花香,真有一种玉洁冰清的意味了。要知道,这样一小把,有时在斜坡的小地摊上要卖上好几毛钱呢,相当于一份肉菜了。
茉莉花,我不知道校园里哪里有。但是,早起去江边跑步的同学,有时候会从山坡从疗养院那边采来一小把,一早就放在我的课桌上。我至今不知道真切的是谁,但那是我四年里真实的美好的温暖。
四
少年人对纪年有自己的记法,比如说初中,我就会记得那是美人蕉、夜来香、木芙蓉的年份。到了石门了,自然也有这样的花草树木的记法。但是,也有新的了。比如,中专一年级,就是琼瑶、金庸、亦舒、费翔、齐秦、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明天会更好,十五的月亮、读你、大约在冬季、烟涛微茫信难求、安得广厦千万间。
二年级,我是一下子说不清了。我为什么说了以上那么长呢?可以说是:秀才券驴,刀券三尺,未有驴字了。那是我觉得,时代和石门生活的开张,正如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了。
学校组建了篮球队。全学校才知道建双是个灌篮高手。他平常总是腼腆地笑笑。仿佛一个无辜的小弟弟。然而他的象棋、体育特别是跳高跳远、成绩(包括我不喜欢的英语和高数)、书法、写作,几乎总可以在有可有不可中,让人吓一跳地好。他什么都不在乎。而他什么都好。他又喜欢看武侠。在我看来,他俨然是一个大侠了。形同杨过、虚竹。蓝球场上只要有他,就总是可以引来一大群男生女生的围观和喝彩。比赛之后,同学们还要久久地传闻他的精彩和传奇。在全校的象棋比赛中,他又几乎表现出与篮球天才一样的经历。在他的带动下,班里,德勇这些,上课下课,紧要带着一本棋谱来读来背了,他们甚至于研究起古棋谱来了。我跟着他们,竟也去图书馆借,知道了一些什么关于马退三进二的说法。知道了隔壁班陶文初、铁供3班谭劲松这些高手。自惭形秽。(建双还很热爱诗。他的枕头底下有一本新诗集叫《海星星》。这是我到石门后看到的第一本诗集。他可以很完整流利背很多古诗词。他可以说出很多潮剧演员和名唱段,而我却是说不出来的。我甚至还跟他一起到他姐姐的学校。我心里是很佩服于他的。总之,他很是一个天才的人物,又讲义气,又会生活和爱。他现在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
我们班与20班不一样,我们没有东北、安徽的同学。但是,我们班广东、湖南、山东的同学是最集中的了。现在想起来,广东的同学真的是一个省像三个省了。广州梅州潮州和茂名高州信宜电白的同学说话的口音是三个样子的,爱好特长和吃食也各自偏好不同。广东同学,几乎一人一个样,一人一个秉性,像一个人一本书。湖南同学,爱吃辣自然是统一的了,他们的成绩好居然也像讲好了,统一起来了。立东在学习和个性上,几乎跟建双一样,像一个神童和大侠了。他和兴斌、雪辉、正平、德勇的学习成绩总是又稳定又好。他甚至还是班上最小的一个,说起话来,饱满的额头下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也是一副无辜的样子。形态像今天的北大韦神。他和兴斌在高等数学上的好,让我想起今天的阿里的达摩计算院。然而,这广东湖南都不及山东的有趣味。3楼的山东同学,他们甚至于统一地讲起山东话来了。兴斌的山东话轻柔得像唱。我后来问他,请他说普通话来给我们听听。他竟说他一贯以来说的就是普通话了。可是我却要固执的认为,他在学校一直说的是山东话呢。元刚的山东话听起来有节有眼,抑扬顿挫,像他脚下的足球一样的有力道。他的情况和兴斌的不一样。他原本普通话说得很好,却不知为何二年级开始他就要在班里与别的同学聊天,也直接地就说上山东话。他是班委,是体育委员。我要他来开会,商量个事,说起体育、早操、课间操、运动会、篮球赛、足球赛、接力跑,他就像一只负责任的小老虎。但说起别的事,他就像理亏一样地,说起来有些腼腆了。他对于足球的迷我是知道的。甚至于在男生宿舍里蹲坑,蹲好长时间也要手里拿着一本足球图书来看。那书上竟然标着踢球的线路和方向,让我大为开眼界和惊讶。原来踢香蕉球这种事情是真的是有的。他一天好像总是从下午下课才开始。他上课要急匆匆地带个足球来,一下课他就一刻也不能耽误地生龙活虎地往足球场上奔。仿佛他来石门修的就是运动,就是足球专业。山东的同学,我又与李霄说话最多了。我们先同是团支部的干部,我是宣传委员,他是组织委员(憨厚的英语成绩很好的山东同学克启是书记),后又同在学生会里,她是女工部长,我是学习部长,我们总在一起开会,在走廊上说话。她说什么都总是笑笑,忠厚温和又亲切。我甚至于知道她家是即墨的。知道即墨的服装在全国是有名的。维才是我们的老班长。他中等个子。却成熟、厚道,说话爽利、有分寸。他是日照的,却不知我们为何都记得他是山东大汉。我到今天,不知道日照是不是有个县,就叫大汉。维才什么都喜欢参加,毛笔字与八弟一样,写得很有力。他更还有个爱好,就是打牌,因此我们又叫他:赵勾机。他有号召力,总招呼人围坐302入门上铺来打牌。有声有色,有说有笑。他又总是打完球接着打牌,打完牌蒙头大睡。所以四年来他就把个被头睡得黑黑的,怎么洗也洗不掉。他很有宣传的能力,他的长相又好像那时一个领导人,所以我们总还要用那中央领导人的名来调侃他。他现在是一个基层单位的书记,是真的领导人了。他的孩子也培养得好,上了有名的山东大学。他因为喜欢古诗词,所以我们也经常有得话讲的。万芳却是个好奇怪的人。四年来,她除了笑起来嘤嘤地响,我们男生真听过她说过几句话的确是很少的。她的上课仿佛是来上的金庸课、武侠课。低头认真看书,可是手里套的往往是一个个大侠和美女子的故事书。所以,她的学习也很神秘,没见她怎么苦学,可是她的成绩总是可以排在很前面。可能是有些什么独门功夫了。她对同学很体贴,毕业后对去看望她的同学总是照顾有加。三十年后,同学聚会,我跟她一路走在流溪河上,走了半天她一言不发。我就写了一首诗来调侃,说她:你要不咳嗽一下,要不问我叫什么名字也好啊。然而阿周说:她虽是不说话,但人情世故和体贴人却是最好的。这到底是向哪位武侠中的高人学来的?我很少看武侠,因此不得而知了。
我们的十位女生十朵金花。则仿佛是一支文学部队、一支轻骑兵。艳梅,海恬她们的普通话非常好,每次吴老师课前要我们听写,总是由她们来读。她们两个就不用听写,今天想来她们真的像半个老师一样。特别是艳梅,她是北京人又在广播站工作,这就让我总想起北京的中央电视台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了。她们的神奇,不仅在于她们的每个人出入、早晚总要抱着一本红的绿的软皮的或硬皮的日记本。更且,进入二年级了,及至以后,无论是席慕容的《七里香》、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还是汪国真的诗集、宋词三百首、李清照词集,总是要由她们发起来,在我们几个人当中热切地传阅。甚至于《河殇》这样的书,也由她们来发起。学校的女生少,她们又与高的年级住在一起。她们,有些书讯,是直接从高年级的女生那里来的,她们俨然于一个文化的情报中心了。这样想来,在石门四年,这些女生们,几乎成为我的文学导师。当然,她们中的文琴,还有不知道谁,也是偷过我的宋词,还有别的书的,还假装不见了。(所幸,后来我娶了文琴,连人带书一并归还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