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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文璞】最后一个夜晚(小说)


作者:徐鸿儒 布衣,304.5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076发表时间:2024-07-02 20:06:26

李河被撞倒的时候,感觉不到一点疼痛。他在半空中悬浮了片刻,看见天上那颗白色的火球逐渐扩大,变成一个规整的正方形,刺眼的光让他流下泪水,正方形又被拉成长条,紧接着就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复杂的气味猛地进入他的鼻腔,他从中分辨出汽油味与路边餐馆的饭香,还有一股与众不同的茉莉花香。他感觉自己落到了柔软的海绵上,便勉强睁开眼,看到少女惊慌失措的脸庞。少女张大嘴巴,迅速向后爬去,李河身下的海绵消失了,他摔在坚硬滚烫的沥青路面上。他仰起头,听见石子在脑袋下碌碌滚过,爬行的少女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他听见行人的惊呼和陆续传来的刹车声,少女的喊叫姗姗来迟,像山里人唱的倾诉离别恨意的民歌。他再次闭上眼,看到童年无边无际的原野,以及在草地上奔跑的孩子。他先是觉得四肢大脑,五脏六腑都变成兔子蹦蹦跳跳地逃远了,而后胸口和腿部传来的撕裂般的痛楚将他拉进更深层的黑暗。
   他昏迷了一秒钟,一秒后他的眼睛就睁开了。蔚蓝色的天空囚禁了白云与太阳,群鸟迅速掠过,一滩腥臭的排泄物在他的前方落下,砸到一个旁观者的头顶。那个男人吼一声,捡起石子抛向天边,却砸中了另一个向里观望的男人。两个男人打了起来,路人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他们不知道该关注这场车祸,还是后面的打斗。后来他们发现,车祸不会再有更精彩的后续了,于是纷纷转头围住打斗中的男人,叫好声,叹息声此起彼伏,这条安静的街道终于又热闹起来了。
   李河也想去看。他尝试着活动身体,却发现两条腿不听使唤。他的电动车道在旁边,车轮还在不停转动,保温箱里的外卖散落一地,褐色的汤汁流出来,一直淌到他的嘴边,辣椒的辛辣味让他的鼻子发痒,只能向另一侧撇着头,鲜血就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他咳嗦起来,慢慢欠起身,看见腿上巨大的伤口。腿的知觉在慢慢恢复,他可以尝试着移动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没事,吐血是因为他摔倒时咬到了嘴唇,
   马路上停着一辆车头凹陷的小汽车,银色的车膜反射着阳光,照得他心惊胆战。带着鸭舌帽的司机拉开车门,并没有赶过来查看他的伤势,而是直奔后备箱,从中取出一根铁棍。他拖着铁棍过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又把围观的人群吸引过来,他们看见铁棍与马路摩擦出来的火星,纷纷退了几步。打架的男人失去了战场,互相吐了几口唾液,重新站起来融入群众之中。
   司机用铁棍戳着李河的肩膀,这让他又吐了口血,血液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感觉像只毛虫在爬动。司机说:“这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有监控,有证人,你别想赖账!”他把棍子高高扬起,猛地砸向地面,又是一团火星爆炸开来。李河被这火星吓到了,将身子侧向一边,可司机又用铁棍将他掰了回来。
   司机伸长脖子看着自己的汽车,他的模样像极一只顾盼的鹅。他的动作保持了很久,露出胳膊上的龙形纹身,他的帽子也掉到怀里。他转过头,又用铁棍顶着李河的胸膛。他注意到李河上衣中央有个像是靶心的标志,就用棍子一下又一下的戳着,每次李河都发出轻微的呻吟。
   李河想站起来,或者换个舒服点的姿势。于是他尝试着站起来,却听见身体里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他想自己确实是出了点问题,索性躺了下来,让司机的铁棍落在身上。铁棍上印着一个他认不出来的英文单词。渐渐的,他开始怀疑铁棍是否落在了他的身上,还是在某个旁观者的脚上,为什么棍子的重量越来越轻。他看向世界,他从没用这样的角度看向世界,天空还是同样的天空,白云还是同样的白云,只是更远了些,梧桐树宽大的树叶不停地晃动,他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和伙伴们掰梧桐叶的根。
   司机遮住了大片阳光,变成一道黑色的剪影。在李河的眼里,他更高,更壮,像一座巍峨的大山,大山上传来的都是雷声,震得他头晕眼花。群众们黑压压的,仿佛是呼啸而来的海墙。他就躺在山脉中的盆地,等着海水将他淹没。他该怎么证明自己不是碰瓷呢,他的行迹太过可疑,宽大的马路,偏偏拐向这辆车。他实在是太累了,连续三个夜晚,都没有好好睡一觉。
   司机拄着铁棍慢慢蹲下来,他的右手攫住李河的下巴,看了他很久,然后换成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说:“别想了,我车上有行车记录仪!你知道什么叫记录仪吧,就是你干了什么我都拍下来了,到了警察局,我一分不用赔,你至少关上十几天,出来还得赔我车钱,明白吗!”
   李河不知道男人在嘟囔些什么,他僵硬地注视着男人翕动的嘴唇,以及上面的一颗黑色痦子,耳边全是嗡嗡声,仿佛被浸在了水下。于是他伸出手,握住那根冰冷的铁棍。司机嗯了一声,松开他的下巴,将铁棍扛在肩上。他点了一支烟,喷出来的烟雾在李河眼里和云朵差不多了。司机吸得很慢,吐得也慢,日头停留在他的身上,让他额头冒出细汗。终于,他开口说:“撞我手上了算你活该!现在我就报警,让警察把你逮了去,关个十年八年,出来再赔我车钱!”他掏手机的动作也很慢,在每个口袋都仔细翻找着,直到上衣和裤子的口袋都被反过来,除了掉出一大团卫生纸外别无所获。他跑向车,拿出皮包。这次他可算找到手机,对着屏幕不停地嗯,咦地叫唤,似乎对不准面容解锁。终于他解开了锁,摁下了号码,正要拨出去,跳出来一个看热闹的中年男人,他一把抓住司机的手腕.
   “不行!你不能报!”
   司机放松地望了他一眼,紧接着又把眉尾扬起来,嘴角不停抽搐,胳膊上的肌肉兴奋地跳跃着。
   “呦,来同伙了?”
   “放你妈的屁!”男人喊了一声,“我他妈是来帮你的,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告诉你,你不能报警,报警你就完蛋了。”
   “我正大光明,怎么完蛋!”
   “兄弟,第一回碰这种事吧,”男人意味深长地说,“警察来了也是和稀泥,你掏一笔钱,他进去关几天,到时候车还得你自己修,不划算啊。他这种的一看就是惯犯,这里这么多车,偏偏冲你车前面。你车什么情况谁不清楚,到时候掰扯不清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司机又回头看向自己的车了。车头上银色的窝让他心如刀绞,便对着男人哭丧着脸说:“我刚提的车啊。”他又走过来,用铁棍捣着李河的胸膛了,力度一下比一下大,他真想一下就他的心脏打烂。
   男人得意洋洋地说:“我在这开店几年了,这种事见多了。碰到了就得认,下回开车勤踩着刹车。”
   李河用余光瞅着站立的两人,他一上午送了十几份外卖,爬了数不清的台阶,早就累得站都站不稳了,他突然想,就这么躺着,也挺舒服的,可他又得告诉那俩人,他不是碰瓷的,他怎么会去碰瓷呢,只是太累了,电动车不知怎么就朝着车冲过去了。他想必须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于是强撑起上半身,向着司机挤出笑容,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微笑很迷人,可司机看到他的模样,脸却吓得煞白。中年男人倏然跳开,融入黑压压的人群之中了。
   李河说:“我三十三岁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面前的司机却变成一团朦胧的雾,他的视线外围似乎被黑布挡住了,这块儿黑布越来越大,他看到了疾驰而过的白色轿车,还有猛然坠落的红色太阳,他想说自己这个年纪,不会再靠这种事情赚钱了,可司机突然不见了,他坠向一片空旷的黑暗地带……
   恍惚中,他感觉到司机的嘴唇贴近他的耳朵,他听见司机吼道:“什么?你承认你是碰瓷了对吧,不需要我负责了对吧!什么?你让我把你扶到路边坐下走就行了?好吧好吧,我就发发善心把你扶过去。”
   李河感觉双手被拉起来,后背摩擦着地面上粗糙的石子,他想自己的衣服肯定是破了,这是公司发的工服,破了坏了,要贴钱买。他想甩开钳住自己双手的东西,于是使劲甩胳膊,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后茫然地睁开眼睛。通过大楼的玻璃,他看见司机正拖着他向路边的台阶走去。衣服果然是破了,在轻微地摆动后露出一片黝黑的肌肤。旁边有人说:“你慢点,他死了怎么办!”
   “不可能!”司机又咆哮起来,“就撞……碰上去的这点力度,狗都撞不死!”
   李河看着玻璃上的自己,仿佛一条被拖行的死狗。他总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被拖到台阶上,司机摆弄着他的四肢,最后他的一条腿屈着,一条腿伸着,一只胳膊放在屈着的膝盖上,一条胳膊自由垂落。司机很满意地欣赏了会儿说:“真他妈的舒服。”他把李河的电动车推过来,“我可算是仁尽义至。妈的我车还得自己去修,真他妈的点背。”
   李河眯缝着眼睛,看着司机高大的黑色身影进入银色汽车,一转眼就不见了。他的眼皮仿佛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他再次昏过去了。这是他第三次昏迷,也是最长的一次昏迷,他做了个伟大的梦,梦见前三个夜晚,他遇见的那三个人了。
   第一个夜晚,他守在胡同的拐角,远远瞅见一个女子向他走来。这是他第一次抢劫,偏偏月亮太亮,乌云太少,刺眼的光让他不知所措,双手双脚都在颤抖。手心的汗让他差点握不住刀把,于是他捡起一片落叶放在手心。落叶上还有未干的雨水,整个胡同都湿漉漉的,空气中的水分浸透了他的衣服,穿在身上仿佛穿了块儿铁。
   女人走进了,李河看清她穿着有些褪色的衣服,还有脚底那双老旧土气的运动鞋。她的辫子甩来甩去,像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夜很深了,深得像掉进安静的河底,李河小时候经常和伙伴里比试潜水,他能河底憋七八分钟,然后踩着凉凉的淤泥跳上水面。现在他觉得全身都放松了,就像小时候跃出水面前的等待。他惊觉自己或许天生就有犯罪的基因。女人越来越近了,李河能听得到她的电话声,粗糙连续的方言传到李河的耳边,他艰难地听出来,女人是在向她的丈夫炫耀,今天去某个富人家做保姆多赚了一百块的小费,她说这笔钱能给孩子买个什么礼物,或者带他去吃念叨很久的肯德基。
   女人马上要到他的跟前。
   李河站直了身子,他向四周望了望,对着月光扫了眼刀锋的寒芒。
   女人到他身边了。
   李河猛地收起刀,刀刃将他的拇指划破,疼痛让他咧起嘴。女人奇怪地瞅了他一眼,收起手机,快速走到马路对面。
   李河没有动手,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没有动手,只是在那一刻觉得要把刀收起来,他看着大拇指上的伤口,心里怒骂自己,真是个废物!
   又有人走过来了,还是个女人。
   李河听到哒哒的高跟鞋声,一个画着浓妆,穿着时髦紧身衣裤的女子走来了。李河一看到她,就想起送餐时经过的一个个醉生梦死的酒吧。他甚至没有藏到墙边,就直直地向女人走去。还没等女人发出呼喊,他就捂住了她的嘴巴,用刀把猛地敲击她的头部。女人晕了过去,像个毯子压着李河。李河将她拖进小巷,她的高跟鞋掉下来,立在路边,鞋跟像两根钉子,李河没有在意,从她的皮包里翻出钱便快步离开,可到了十字路口又返回来,将女人拖进巷子深处,从旁边的垃圾堆里抽出报纸盖在她的身上。
   李河的第一次作案并没有被发现,在白天带着外卖经过,看到那一堆旧报纸已经被掀开,那双高跟鞋也不见了。没有通缉令,也没有警察盘问,他轻而易举地走过小巷。他想,昨天那个女人深更半夜出现,一定是做那行业的,她更不敢报警。所以这天晚上,他就候在了夜总会的门口,望着进进出出的衣着鲜丽的男女,他偷偷地把刀子往墙上插了又插,直到上面出现浅浅的缝隙。他想,现在有钱的人,要么是父母有钱,喊着金汤匙出生,这类人该抢!上一辈人把荣华富贵都享尽了,他孩子还要享,孙子更要享,凭什么!要么是身上不干净的,像昨晚抢的女人,那更该抢,这叫劫富济贫,抢他们的富,济自己的贫。他盯住一个出来的男人,跟着他拐进没有灯的路口,没有犹豫,一下将他打晕,找出钱包后逃走了。
   回到家,他这才把昨天的赃款拿过来,一并数了数,才七百多元。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看起来富得流油的人只有这么点现金,正想着,他的手机推送来一条新闻。他瞅了一会儿,恶狠狠地说:“去他妈的网络支付。”
   第三天他不想去抢的,可那个人偏偏出现在他的眼前。他送完最后一单外卖,去医院开了些平常吃的药,就撞见了那个倒霉的年轻人。才干了三天,李河就有了一双鹰似的眼睛,在医院的大厅,他一眼就看到了年轻人腰间的布包,还有布包里闪亮亮的红色钞票。李河兴奋了,他像鹰看见奔跑的白兔一样心情激动,嗅了嗅空气,仿佛闻到了崭新钞票的油墨味。他跟在年轻人的身后,刀子已经握在手心了,而手就藏在马甲外套里。他还不忘戴上口罩和帽子,头皮和嘴角不断发痒,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了。
   行人越来越少,年轻人突然停下,警惕地望向四周。李河不得已藏到电线杆后面,他的手微微颤抖,他这时候才开始考虑自己能不能打得过面前的人。他悄悄打量着对方的身段,他很瘦,个子也不高,头发很长,遮住了半只眼睛,当他把手伸进布包,从里面掏出一沓钱的时候,李河确定他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那双白嫩的手正毫无遮掩地数着一张张钞票。
   年轻人数完钱,不放心似的又数了一遍,然后径直走向不远处的自动取款机。他在里面待了很久,出来时,李河整个人都兴奋了,他看见那个小布包鼓得像只气球。年轻人调头向医院走去,李河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如果让他回到热闹的地方,就再也没机会下手了。当年轻人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猛地跳起来,用刀尖顶着对方的腰,左手揽住他的脖子,低低地说:“把钱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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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篇表现人性善与恶的小说。小说将故事场景设置在一个特定的范围,紧紧围绕李河在车祸现场的遭遇,通过李河本人视角和心理感受,出事司机以及周围人群的反应,在方寸舞台展现人性善与恶、高与下的交锋,放大了事件的冲突效应,并深入挖掘李河命运产生的根源,突出体现人人即我,我即人人的普世现状,没有非黑即白的截然对立,只有人作为渺小个体在现实生存的夹缝中,在底层逻辑的自洽中暴露出的人性真实和深沉悲哀,引入深思,触动心灵。小说力求通过意识流的写作手法推动故事情节,善用心理描写及场景氛围营造,给人强烈的在场感和代入感,颇具现代小说特点。不足之处是有些细节交待不够,缺乏缜密的逻辑,如司机的表现,小妹生产为何是王二签字等等,还有文章的语言需继续打磨。总体而言,这是一篇很有创意和探索意义的小说,值得推荐。感谢作者赐稿文璞,期待新作。【文璞书苑编辑:别似幽居人】【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706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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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静净        2024-07-04 09:35:19
  善恶美丑在这篇小说中展现的淋漓尽致,作者刻画人物形象语言幽默风趣。
2 楼        文友:别似幽居人        2024-07-08 10:05:33
  祝贺文友小说获得精品。再接再厉,期待您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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