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承】路过人间(散文)
一
最终,姑妈还是没能扛过这个冬天。在兔年的年末岁尾,似一片被霜打透的树叶,轻飘飘扑向大地。
大爹、父亲、三叔,我的哥哥、堂哥堂弟们,作为姑妈的四梁八柱——也就是后家,第一时间就接到了这个悲伤的消息。如果大爹还健在,姑妈家一定最先通知到他,只是他已过世多年,人间的愁苦已经跟他毫无牵扯,而我,同样在时光的尘埃中,渐渐把他埋向泥土深处——如果不是姑妈,我快要把他遗忘了。三叔耳朵太聋,每说一句话都要靠吼,跟他说话,就像要拧开高音喇叭,吼来吼去,也不知他听清没有?老父亲没有过多表情,他八十八岁了,沟壑丛生的一张脸很平静,只是无奈地长叹了口气,像是自说自话:“哎,这天还是来了。”
按照礼俗,亡人是女性,娘家人该第一时间到场。女人的这一生,从娘家到夫家,由一个姓氏到另一个姓氏,自始至终都牵动着娘家人的神经。即便离世时,也需要有娘家人护送。不过,这其中是有一些沟沟道道的,比如说,要是我们对姑妈的死因存有质疑,怀疑表哥们没有善待她老人家而致使非命,我们就有权利刨根究底,非要搞个清清楚楚,才能让遗体装棺入殓。当然,这只是一个不恰当的举例,若表哥不孝顺,姑妈又何来九十六的高寿?以表哥家的条件,说不上顿顿有鱼有肉,但有他一口热乎的饭菜,必然少不了姑妈一口。
但人心是藏在肚里的,善恶根本无法揣测。小时候,便听父母讲隔壁村的某某人不孝,让老母亲活活饿死,知道真相的舅舅们绝不轻饶这样的畜生,罚他胸前挂着尿罐子,在碎瓦片思过悔罪。
以前懵懂,觉得这礼俗奇葩,可随着年龄的累加,看过纷繁的世间乱象,那些儿住高楼,娘守危房;儿孙锦衣玉食,双亲饮食残汤剩饭的例子不胜枚举,确定人性无法高估之后,便能理解了。时间是筛子,筛掉秕谷和麦芒,留下饱满的籽粒。而经历时间检验,依然延续的礼俗,自有它存在的意义,它不是自我套上的枷锁,而是祖宗留下的智慧,我姑且把它理解为——留一手。对于嫁出去的姑娘,那些为夫家开枝散叶的女子们,本是功臣,却未必有人记着她的功,念着她的德,而有些竟连善终都不能达成。
女儿如盆花。娘家人修枝剪叶,浇水施肥,精心培育,到了出嫁的年龄,夫家连花盆都端去了。运气好的,在夫家也能活得滋润,运气差的,就只能在一望无际的绝望里艰难挣命。
女儿是牵线绳,是箍桶索,她连接着娘家和夫家,她不是泼出去收不回的水,爹不疼娘不爱;女儿是棉袄,她过得好,爹娘欢喜,她过得不好,娘家暗中接济,在大多数人的感觉中,比起叔伯大爹之类的血亲,母亲这一脉的舅舅姨妈们更亲;女儿是风筝,不管它飞得多高多远,线绳还在娘家人手里,有娘家人在身后,必护她身前身后之事周全。
说到礼俗,很多人习惯先入为主地理解,是封建迷信,从而对它深恶痛绝,认为时代的发展完全可以抛弃旧俗。总认为法制社会,一切以法律手段办事即可。法律是冰冷的,但礼俗是有温情的,作为一种刚柔并济的需要,我更愿意把礼俗理解为一种情感上的力量,一种道德上的约束和监督,它是一种柔性的规则,至少体现在婚丧嫁娶上。它让嫁出去的姑娘,包括我们这些被侄子侄女称为姑妈、孃孃的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有娘家人主持着公道正义,让自己有尊严有温度地离开世界,这是一个家庭对每一个成员,自始至终的关爱、善待和尊重。
和老父亲不同,得知姑妈去世的消息后,哥哥们有些措手不及——我们只有这一个姑妈,作为后家办事,相当于客行主场,他们也是头一次。更何况,他们像从豆荚里蹦出的豆子,滚落到了各地,工作在外,没法在一天内聚齐,也不清楚该怎样操办。
等他们着急忙慌地聚到一起商量时,姑妈已入殓。因为走完礼俗之后,还要将遗体送去火化,那可是与殡仪馆预约过时间的。去往天堂的路也很拥挤,殡仪馆也很挤呀。
我们小辈很是遗憾,总觉得没有送好姑妈最后一程,特别是大哥,长途辗转而来,却未能得见姑妈最后一面,他的话语明显少了很多,好几次我看见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努力扭头看向了别处。
我不能想象,一个糊成棺材样的纸盒子,罩住担架一样的床,就算是收纳了我姑妈的躯体及一生。循环播放的哀乐,像缝纫机一遍又一遍走过的细密针脚,把悲伤缝成了一块密实的篷布,这布太厚,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大家默默进香、烧纸、磕头,暗暗落泪,我们对姑妈有着深深的不舍啊。在跪拜中,我的思绪飘得很远,我感觉姑妈像个天使,轻盈地在我们头上飘过,能真切感应到我们的祈求,祝福。我们希望她来世无灾无难,喜乐平安,远离这一世的愁苦。
仪式正式开始了,跪在地上的表哥,被年龄最大的堂哥戴上了三菱冠,这是用篾片扎成像古代官帽并裱上白纸的帽子。他右手接过哭丧棒杵着,左手接过一根挂满彩色长纸条的竹枝,在我们通常的叫法中叫“柳风幡”,这种交接,更像一种权利的隆重授予——在接下来的日子,他要履行好一个儿子,一个孝子的义务,直到姑妈入土。其余的哥嫂为跪成一排的表嫂表姐表姐夫们穿上孝衣,带上孝帽,在腰间系上麻绳。他们穿上了粗糙的草鞋,听人说,这阴阳两隔的世界,只有用稻草吸引着牛马走快些,亡灵才能早到阴间,早早转世,少受轮回之苦。
一个估摸着快六十岁的老者主持仪式,他干瘪的身躯,像稻田里只用几根架子撑住,裹上衣裳的稻草人,一副黑框眼镜下,眼皮使劲翻着才像撕出一条缝,听说他是风水先生。呜噜呜噜念了一段我们都听不懂的经文,又念着:“起”“跪”,让我们毕恭毕敬行完三个大礼后,姑妈的遗体就被八个家门(男方的亲戚,也叫主家)抬着,缓缓从趴在地上,穿得一片白花花孝衣的子女头上移过,这是俗称的“过棺”,是身体与身体,气息与气息的最后接触,过完这“一棺”,山水便不再相逢。这一刻,所有的往事翻涌上来,悲伤紧紧攫住内心,像绞绳勒得我们喘不上气来,我们止不住泪流满面,表姐们则是嚎啕大哭。就连口齿不清的表嫂,也数着一件件往事哭喊开来,婆媳几十年的相濡以沫,直到一方离开时,才发现,身体或情感像缺失了某一角。
表哥大半辈子手握锄头把,抬头是天,低头是地的刨生活。他只晓得以前的人死了,装在棺材里,挖个坑埋了,人这一生便完了。现在要把人烧成灰才能埋,听说火化时要浇上油,身体就跟一根柴一样熊熊燃烧,其间,怕发生爆炸,烧尸人还要用铡刀将尸体戳开几个口子。想想就怕,想想就为老娘心疼。他说出了他的担忧,怕摸头不着脑地花了冤枉钱。哥哥们说,会一起去的,他皱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在外工作的哥哥们,哪一年不要参加好几回遗体告别?见得多了,也清楚些小道道,特别是对花圈价格,骨灰盒的材质了如指掌。
俗话说:“死人不吃饭,家当要一半。”现在实行火化,可各种花费累计下来并不比以前便宜——出动车子拉遗体要钱、冷藏要钱、火化要钱,就连躺在公墓里,也要一直出管理费。所以,很多人感慨:“死不起啊。”
等他们从殡仪馆出来,姑妈就彻底浓缩在一只小匣子里了。听说不可以见光,也不可以带回家,便用红绸布包了起来,堂弟用把大黑伞遮着表哥直接送上了山,寄存在公墓管理处。只等家里挑好日子,热热闹闹把丧事办了,方可入土为安。
办丧事的日子瞧得老远,听说是根据姑妈的生辰瞧的,在月底。在农村,活到这种岁数的老人,办的叫喜丧,一定要热热闹闹地办,锣鼓唢呐的吹吹打打必不可少。我知道,那是办给活人看的,而我的姑妈,现在正孤零零地在那个叫大高咀的公墓管理处。
二
2023年12月30日,农历癸卯年冬月十八。
经历一个星期的阴冷,今日的太阳赏了一回脸,宠幸了这块潮湿得快要发霉的大地,照得衣服都有点发烫的阳光,让人产生季节更替的错觉。
黄历书上说,今天是黄道吉日,宜祭祀、祈福、动土、上梁、安床。
还在周末惯常的酣睡中,电话响了,哥哥说,差不多起床了,一起出发去牵羊,拿花圈什么的,事情还多着呢,我一骨碌爬了起来。
等到离表哥家最近的集镇集中时,才发现堂姐来得更早,她不会开车,因山遥路远的,所以早早就搭乘村里一天跑一趟的微型车出来了。她说,在集镇上,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一遍遍地踩着沥青大马路,鞋底都磨薄了,眼睛都望穿了,总算把我们等来。
虽是一胞所生,但男女的性别差异在丧事上体现得泾渭分明。哥哥们是后家,我与姐姐,三个堂姐还有一个上门入赘的堂哥算是客家(也就是正常去吃酒席做客,不用另带东西的那一类)。按习俗,后家必须要拎一只登山鸡,牵一只羊,雇一班吹鼓手,一个花圈,一树纸钱。有条件的可以多置办,哥哥们又拿了两座用篾扎成,用一条条剪成三角形的纸条粘上去,像金字塔式样的“金山”“银山”,买了一床厚厚的大毛毯,用白纸写上一个大大的“奠”字,我们姊妹几个拿了个花圈,两根飘着的纸带上,写上六个人的名字。
也是今天我才晓得,纸货店的生意算垄断,是独门生意,且一条龙服务,锣鼓镲、服装鞋帽、纸钱、香烛之类,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的,就连运送,牵羊这些服务,都一并承接。真心佩服,店家为活着的亲属提供便利,赚走他们兜里的钱,也为死者准备了一个货品充足的超市,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物资齐全,应有尽有,可以说,于情于理,都做得相当妥帖。只是走进这样的店铺,总感觉怪怪的,像心里不自主的长出些藤藤蔓蔓,透着阴森鬼怪之气。
当所有的东西被搬下车来,包括那只头戴大白花的黑山羊,死神的逼近让它惊慌不已,它“咩咩”地叫着并左突右奔,一直将角插进土里试图挣脱绳索,侄儿的屁股都被它狠狠地戳了几下。还好,这个心宽的年轻人并没有发怒,他理解它垂死的心情。花花绿绿的纸货在草地上摆开一大片,像开了一地不合季节的花。表哥们听到动静,便远远迎过来,跪了下来。我看见一双双因悲痛因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张张悲戚的脸和蓬里蓬松快要打结的头发。表哥的下巴,胡子茂密地长成庄稼地,看上去更加沧桑。哥嫂们迎了过去,并顺次挽他们站起来,一并回屋。
敞着的院子里,帮忙的人们不因客人到来而放慢手中的活计,他们有序地忙碌着。但凡一个团队,在面对同一件大事时,总有人坐镇指挥,分工严密,这样才能确保事情的顺利推进。他们也不例外,在一个身材娇小但声若铜铃的女后厨大师的安排下,摘菜、剁肉、淘米、烧锅炉、搬桌子……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成了这个小山村最嘹亮的混响。
一场丧事,风水先生是灵魂人物,一切得按他的节奏来,按他说的办。几点几分该上香,几点几分姑娘要哭几声,方便亡魂顺着亲人的指点准确无误地上路歇店,我们所看不见的东西,都被他说得神神道道,貌似他走着人间阴间的无间道。我想,有很多人和我一样,一边质疑他的胡编乱诌,一边听之任之。若都灵验,世间又哪来那么多苦难?可怀疑又有何意义?我们所做的,不都是为了寻求一点心灵的慰藉?
灵堂设置在堂屋中央,姑妈的大相框就摆在前面,一身碎花棉袄的她,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笑容微露,就如身体康健时,悠闲地坐在柿子树下烤太阳,笑眯眯地看着小鸡啄食。因骨灰盒还寄存在山上不能取回,所以被遮住的后面部分,只放了个纸箱装了她的一些衣物。表哥们在里间长跪,哥哥们在外间跪着,风水先生一连念了三个起跪后,便将白色的手巾放在了哥哥们肩上,三个大礼行完,点上香,烧完纸,所有人都退了出来。
我以为,仪式应该暂时告一个段落。不料,堂弟与侄儿又火急火燎忙着去牵拴在树上的羊,说还差一个“牵羊问信”的礼数。其实,这并不意外,自古至今,任何祭祀都少不了动物之血,就是帝王的封禅仪式也不例外。只见姐夫倒了一大碗酒,将羊的四蹄认认真真清洗了一遍,然后这只羊就被生拉硬扯地拖拽进去。可怜的羊,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与亡魂绑在一起,四蹄死死抵在台阶上,不肯挪动一步,身子紧绷成一张弯弓,发出阵阵嘶哑的哀嚎。特别是它也被按倒在灵堂前行跪拜之礼时,哀嚎得让人觉得尖刀已割破它的喉管,鲜血喷溅而出,绝望而密集的呼喊让我透不过气来,竟觉自己也是递刀的帮凶。我转身出来,去地埂边绕了一圈,等回来时,它已成了案板上的肉——头被搁置在一边,两只弯溜溜的尖角下,一双眼睛怒目圆睁,也许,它死不瞑目。
它的哀嚎一直响在我的耳畔,久久不散。
我无法表达这种复杂的感情,牵心曳肝,既同情、自责、又欣慰,似是它的死与自己难脱干系,并且参与吃肉喝汤,不是直接凶手也是间接帮凶。但想到孤零零的姑妈,在某个遥远的世界,鲜花遍地,绿草如茵,在自己的山林与羊群说着话,不再孤单时,心里便释然,像愁肠被抖开,呼吸顺畅了起来。
按本地风俗,一个女老人的丧事,几乎都要有三只羊丧命,家门的、后家的、女儿家牵的。说来也稀奇,表姐们牵的那只,似乎早早就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刚好它也抓住了漏洞,挣脱拴它的活络扣,从三轮车上跳下来,一连翻滚了几个跟头,一瘸一瘸地狂奔到了山上,害得堂姐夫不得不打电话寻求帮助,一帮亲戚全部出动,才把它拽了回来。不得不佩服,一个弱小动物也窥见了可以预知的命运,爆发了反抗的本能。它是一个勇敢的家伙,对不能更改的——一只羊被屠宰的命运,它也努力抗争了一回,任何生命都值得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