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那棵桑葚树(散文)
十九岁那年,我高考败北,灰溜溜地回到南河屯,一蹶不振,躲在房间里不肯见人。母亲拿我没办法,饭菜端进我屋里,催促我吃。我也不吃。母亲说,上不了大学,种地也饿不死人。何必挤独木桥,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赶紧吃了,一会跟我下田拔草。我想想也是,在家躺着,猫着,心里都长草了。爬起来,洗了脸,把头发盘在头顶,用一只漂亮的黑色金丝网,网住。趿拉着一双粉色拖鞋,戴一遮阳帽,像一条鱼一样,尾随在母亲身后,到屯口的二亩稻田里,拔草。三棱草,还有稗子,稗子和水稻苗我分不清,母亲不厌其烦地指点我,稻苗什么样,稗子什么样。在我的印象中,稻苗和稗子几乎没大的区别。我有时,就误将稻苗当成稗子,拔了,留下稗子站得笔直,母亲没少埋怨我。好在,我就坡下驴,歇息一下。稻田紧挨着宽宽的南河,河岸上铺天盖地的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芦苇荡。五月的风一吹,芦苇丛发出哗哗哗,沙沙沙,响动。远远地观望,仿佛一望无际的海洋,汹涌着绿色的波浪。我喜欢的不仅仅是辽阔的芦苇荡,布谷鸟的歌唱,最主要的是那里有十几棵桑葚树,我数过,一共九棵桑葚树。都是十几年的树龄,稻苗长到两巴掌高的时候,桑葚树叶葳蕤,阳光从高处在桑葚的身体上,投射出一缕一缕,一束一束金黄色的光芒,像极了洒了一地的散碎银子。枝头上密密麻麻的桑葚,红的,紫的,绿的,有阔大叶片的陪衬,简直是天作之合,秀色可餐,充满一股原始的,野性的诱惑力。
树不高,伸着胳膊即可摘到桑葚。熟透的桑葚呈乌黑色,风轻轻一摇晃,纷纷跌落。布谷偶尔来树上坐一坐,和桑葚们讨论一下各自的遭遇,爱情,或者不幸。鸟与草木相依为命,草木在,鸟就有天堂,与人如出一辙。人和鸟虫,飞禽走兽,凡是生命体的,统统离不开草木。村庄是,城市何尝不是?
我一般是爬到树叉上,选择一个稳妥的角度,依着树,抑或坐在树干,摘桑葚吃。那种抹黑抹黑的桑葚,甜得过度,我吃一捧后,就不怎么碰了。熟大了的桑葚,像喷了浓重的糖水,没嚼头,不骨感。不像一半红一半紫的桑葚果实,放在唇齿间一咀嚼,一丝丝的酸,夹杂着那么一点点的甜。酸酸甜甜,有质感,勾起我内心蛰伏的味蕾,另外,找一个空罐头瓶子,摘下来的桑葚,盛到瓶子里,带回家,一边看一本书,一边享受桑葚果子,才是人间至美。
那年代,桑葚树多,桑葚盛兴,不用花钱买桑葚,根本不用买。别说芦苇荡,竹篱茅舍前后,总有一两棵桑葚树,倔强的,咬着牙杵在一个地方,一棵棵桑葚树,站得久了,就站成村庄的一尊佛。怜悯,慈悲。挺着腰杆子做树,春天一树繁华,夏季一树果子。近看,满天星斗。如诗如画,如梦如幻。摘一颗桑葚放在唇齿间,一股淡淡的清香,在流动,在蓬勃,在燃烧。河流似的原滋原味,毫无杂念,寸土不让的占据整个胸腔。嗯,高考落榜的阴霾,被一颗酸酸甜甜的桑葚打败。其实,扫除我灵魂幽光的不单单是桑葚,还有一个人。
要说吹口哨,顶数花生吹得好。我也不清楚,父母为什么给他起个花生的名字,上小学那会子,他大鼻涕老挂在鼻子下面,没事的时候,吸溜一下,再吸溜一下。吸溜鼻涕做为花生的招牌动作,被所有熟悉他的人记在脑海中。我看不上花生,甚至当着大街上玩耍,卖呆的人,喊花生:“鼻涕鬼”,他也不介意,一直对我好。我俩分在一个班,从一年级读到小学毕业,他都是我同桌。这中间,我哭着央求老师,把我与花生扒拉开,换桌坐。老师就是坚持自己的意见,花生学习好,尤其是数学,班里的尖子生,每次考试,数学都跑不了九十九,一百分。我呢?语文基本是满分,数学六十多分。六十的很稳定,老师的意思,叫花生带带我。我俩是邻居,两家搁一条土路,我们在路这边,他在路那边。他家后门,紧紧盯着我家正门。他父亲是风机厂的工人,三伏天穿一条大裤衩,右手摇着一把桃花扇,左手把玩着一串佛珠,褐色的佛珠,经过他的手掌长时间摩擦,磨得锃亮,他家的桌子上,精米白面司空见惯。我隔着马路,就可以瞥见他家摆在后门口的饭桌,白花花的馒头,油煎带鱼。我馋得流口水,流一火车皮,花生的母亲也不会给我吃的。花生偷过馒头和面包,悄悄塞在我手上,我也许是馋急眼了,狼吞虎咽进肚子,噎得上不来气,花生就帮我捶后背,咚咚咚,紧张个不行。
我吃了花生的东西,不好意思不搭理他,真的,有时候觉得花生大鼻涕吸溜着,也不是那么讨厌了。特别是我在学校被男生欺负,他豁出命护着我。哪一天,如果花生不吸溜大鼻涕,怎么感到日子少了灵魂。
花生在,我想吃桑葚,不用自己上树摘,花生就代劳了。他将空罐头瓶子,用井水洗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我嫌弃。翻出他母亲没用过的红头绳,把罐头瓶子封口处拴着红头绳,挂在脖子上。常常是我坐在树荫底,听着南河流水潺潺,布谷清脆的歌声,吹着南河独有的轻风,等着花生下树,往我面前一怼,呐!快吃吧,新鲜的桑葚。我一颗一颗,津津有味地吃着桑葚,花生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吃。
花生有很多优点,他将摘下来的桑葚分两种,一种外形好看,没有一丁点破损的,紫里透着红,红里透着紫,属于头等果子,小心翼翼码在瓶子内,让我吃。另一种是熟大了,过劲了,整体不好看。出水了,他往母亲要了一些酒,六十度白酒。他父亲不喝酒,家里的瓶装酒,好像是浏阳河酒,没有六十度,这难不倒花生,他好说歹说,又是给他母亲烧火,拎泔水,掏锅灶灰。又是买一毛一根的小豆冰棍哄,才捯饬一瓶浏阳河酒,来我家换我父亲的散篓子,用矿泉水大壶,一壶盛十斤酒的,一瓶浏阳河,我父亲怕他吃亏,就给他二斤散篓子。桑葚一个一个塞入壶里,封好,泡酒。我手指被尖锐的石头抑或荆棘刮破,花生会抱着桑葚酒,倒一小口酒,认认真真捏着棉花蘸酒,擦拭伤口。说来也怪,第二天那剐蹭的地方,结痂了。有几回,肚子着凉了,滋滋啦啦疼,花生二话不说,冲进家中,倒了桑葚酒,端来叫我喝下,果然止疼。
读初中时,花生与我不在一个班。这不影响我们的友谊,上下学,骑着自行车一起走。放假了,一块到田间地头割草,遛达几只羊,两个人必在南河岸边的芦苇荡,桑葚树下,坐一坐。谈一谈各自的理想和追求,我是从初三下半年,要中考的前一个月,发现花生变了,我俩之间有了距离,不像以前,大大咧咧,兄弟般的感情。原因很简单,也很微妙。女人的直觉很准的,花生喜欢上一个叫春儿的女生。春儿是他们班的语文课代表,恰恰花生是数学课代表。他们的影子在校园里一出现,很多人都说,花生与女孩是天作之合。难怪,女孩柔柔弱弱,肤白貌美。家境也好,父母都是中学人民教师。我自卑的因素,源自我父亲母亲是农民,花生的爸妈是城市户口。门第观念在那阵子的村子,相当深重,即便是现在,何尝不是呢?买驴看圈,找婆家,娶媳妇,谁不先了解了解男女方的家庭背景,身份地位?
我故意疏远花生,上下学避开他,事实上,花生也不曾主动找我同行了。
我在想,不止一千次的想。或许,那个女孩更适合花生,有个人替我好好爱花生,对我来说,也是对爱的一次放手吧。
高中,命中注定,花生与那个女孩走得越来越近,初高中都在一个镇子上,不用走远。这样,我选择住校,想更多的时间里,投入学习中。花生偶尔来找我,只是把我母亲托付的生活用品送过来,几乎没什么交集。桑葚树以及花生和我一起拥有过的光阴,却在许许多多个夜晚,花开花落,微风习习。动不动就掀起我心灵之湖的一圈一圈涟漪。
高中三年,我硬生生把花生过成了一份美好的回忆,直到高考揭榜,我想不到的是花生也名落孙山,他可是班主任老师认定的好学生,谁考不上,他指定考得上。结果差强人意。我看到花生的母亲坐在后门口,呜呜呜哭,说很多难听的话,刺激花生。花生的父亲呢?一个劲唉声叹气,不行就复读一年,从头再来?花生说什么也不读了,花生来找我,倒是很乐观,似乎没考好的人不是他。他吹的口哨,揪揪响,比口琴和笛子好听。他又来找我了,他拉着我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那条走了将近二十年,走得麻木的土路,去了南河,生命里,每次遇到不开心的事,南河是我唯一内心安放的驿站。
桑葚又熟了,桑葚一熟,又是一年的夏天拉开序幕。花生攀上桑葚树,摘一捧桑葚,跳下来,笑吟吟的递给我,吃吧,甜呢。
我忍不住吃了一颗,又一颗。甜吗?我怎么吃出了酸气?
我说,花生,你不是考不上,你是不是没有用力去考?!花生将目光伸向远处,一座座海拔不高也不矮的山峦。不为什么?就是没发挥好。从花生闪烁其词的态度里,我分明嗅到,他心底隐匿的故事。
前年秋天,九月份,我陪父亲坐高铁到大连医院,在车上偶遇花生,彼时,他自己开了一家装修装潢公司,和那个女同学结婚三年,又离了。单身八年,问他咋不找对象,花生凄然的笑了笑,清清啊,有句诗说得极好,我心向明月,怎奈明月照沟渠。我能说什么?各自安好吧,终究,我的舞台上,有了男主角。
铁轨上,列车在极速行驶。车窗外,路过的村庄,有几株桑葚树,孤零零的杵在地上,枝头的果子,瘦巴巴的,很像此刻的我,望着花生高高大大的背影,随口吟出一首诗,一首生长在我灵魂深处的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