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彝族哑巴节(散文)
“哑巴节”是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有着深厚的历史积淀。不知从何时起,它像埋入彝族土壤中的一粒种子,悄悄地生根发芽,若干年后终于长成一株美丽的索玛花,以它独特的生命方式,在彝族的山野乡村恣意绽放。
“索玛花”开得最旺的是彝族七宣村。农历正月初八,我们在彝族七宣村与哑巴节相遇,一睹它独特的魅力。
离七宣村越近,道路越是崎岖难行。但车马劳顿之苦,丝毫未能削减我们的兴致。山路上,车辆络绎不绝”,都是为了欣赏心中的那朵索玛花。
绕过几道山梁,一座古朴的木头牌坊矗立在眼前。这座牌坊雕刻着彝族口耳相传的故事,在晨光中尽显民族风情。尚未耕种的田地辟成了临时停车场,数不清的汽车像甲壳虫般蛰伏在梯田地里,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我们刚下车,就听到从不远处传来悠扬的歌声。
跨过一道湾,耳畔的歌声越来越清亮激越,欢快的旋律激荡人心。迎面是满眼的红,高矮错落的树木枝头上,无数红布条在春风的伴奏下,“哗啦啦”地尽情飞舞。巨大的神鼓和为它遮风挡雨的木亭,也密密匝匝地挂满红布条,像红色雨帘庇护着大鼓。这铺天盖地的红,映红了整个山村,鼓荡着节日的热烈和喜庆。这情景,瞬间洗去我旅途的疲惫,心情如阳光下的飞燕一样欢畅。
放眼四望,七宣村横卧在山梁顶上。多数村舍相依而居,墙壁呈土红色,像阳光涂抹而成。村口有几棵苍老的古树擎天而立,仿佛见证着七宣村的过往。村里的路上和院落,铺着新鲜的青松针叶,游人密集的脚步摩擦出缕缕清香。我们踩着这天然的“绿地毯”行走在七宣村,似在追寻一个未知的世界。
在游客接待中心,我们找到了哑巴节的渊源。
相传远古时期,村里怪病蔓延,人们受病魔肆虐却无力摆脱。村里有一“罗”姓哑女,决心要拯救村人。一天,哑女采药行至深山,坐在潭边小憩时昏昏而睡。待她醒时,竟发现身在龙宫。原来,龙王被哑女的美貌与善良吸引,将她劫来欲纳为妃。哑女断然拒绝。龙王许诺,只要哑女留在龙宫,他会施法解救村人。哑女应诺,便带着药物、甘霖、种子回到家乡,施药救人,看到家乡重焕生机,这才放心回到龙宫。村人感念哑女恩德,把她回乡的日子定成了“哑巴节”。每年的这天,“哑巴节”活动在七宣村如期举行,敬龙王、跳哑巴舞,做祭祀等活动,祈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2009年,哑巴节被云南省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呵护这古老的节日之花长开不败。
接待室一角,几个服饰亮丽的中年彝族妇女在梳妆打扮,看她们的帽子那么漂亮,我们借来拍美照。攀谈中得知,哑巴节就像汉族人的春节一样隆重。出门在外的人,千里迢迢也阻止不了回家过节的脚步,无人能打破这一传统。村里出生的孩子,从小都要学哑巴舞,把哑巴节文化渗透在一代代彝族人的血液里。
演出尚未开始,我们随着人潮在村子里徜徉。品风味小吃,卖绣花布鞋,进民俗文化展览馆。展览馆低矮老旧,陈列的画幅、器皿等物件,透着一股远古的韵味。我们驻足在那些暗沉的神秘文字符号前,仿佛听见它们在讲述彝族人民几千年的文化历史。
在一户人家院子前,我们看见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彩绘师在给一个精瘦却硬朗的中年汉子彩绘。观看的人拥挤却不嘈杂,一齐默默注视着彩笔在他身上游走。汉子满脸涂黑红色,额头面颊有黑色图纹;前胸被黄色龙头覆盖,龙眼圆睁;背上青龙嘴巴大张,似在呼风唤雨;双臂和双腿绘龙身龙尾。云南朋友悄悄告诉我,这是哑巴舞中的主角“大哑巴”,还有好多“中哑巴”、“小哑巴”, 扮演哑巴的人一天不能说话,以此纪念哑女。
院子一侧,一群身着天蓝色民族服装的妙龄女孩,从额头到鼻梁,画着一个倒三角样的红色抽象牛头;脸颊上画着太阳、青绿色植物状图纹,古拙却不乏阴柔之美。她们沉浸其中,神情从容、庄重而神圣。看惯了城市的朱颜粉黛,倒觉得眼前乡土气息浓郁的彝族女子更加美丽可爱,就像山间的野百合一样纯美。
在村里转了一圈,才发发现这里的男女老少都画了脸,年龄、性别不同,服饰和脸绘也就不同。图纹多以牛头、太阳、斜杠……红、白、黑、青绿色为主。有的年轻游客也画了脸,在人群中摆姿拍照,一副自得的模样。
信步穿过村庄,我们来到村子另一头的龙王庙前。庙里香火正旺,青烟袅袅。听说哑巴节活动,是从清晨拜龙王拉开序曲的。两名绘着阴阳脸的毕摩老者,正在带领一群人做迎接大哑巴的准备工作。据说毕摩是能够和神灵进行对话的人。他们黑衣黑斗篷黑帽子,头部还有些许红色配饰,给人一种不可亵渎的威严。待一切准备就绪,几把长号在黑衣汉子手中缓缓仰起,对天长啸:呜……呜……呜呜呜……悠扬、嘹亮、雄浑、古朴。像穿越远古的号角,在传达某种号令。
伴随着号声,毕摩领着队伍去迎接大哑巴。队伍在人潮中夹道而行,我们跟随其后只看到人头攒动。走到村子中央高耸的木架下,在毕摩的咒语声中,一位黑衣人把一只猪头用红布带子挂上去,然后继续前行。听说他们还要拜神鼓、神树,拜年松,以“三请三唱三起号”的最高仪式去恭请大哑巴。
舞台就在村子脚下,是一方结构造型极简的永久性舞台。后侧有一组土红色巨幅浮雕——以一轮太阳为中心,两边渐变排列四轮太阳,仿佛是时间隧道相向延伸至生命的起点与终点。中心的太阳里面,雕刻着一个线条粗犷的裸体男子,肌肉坚实、头发竖起、目光坚毅;他甩开双臂奋力奔跑的样子,给人一种坚强不息,勇往直前的精神力量。浮雕下方,挂着一只巨大的红色平面雕刻牛头,作为舞台背景的主要装饰。高翘的牛角上面披红挂彩,牛的额头、眼睛、鼻子上,均有太阳状的图案符号。这些象征着自然生命的符号,一定是彝族人代表希望和追求光明的图腾。
舞台下人山人海,四周的警戒线被挤得快崩不住了,近处的斜坡、岔路、树杈上,就连舞台背后的土坎上,都被观众占领。远处的山梁上,观众依着地势或站或坐,像庄稼长满梯田地。那么远,他们也只能在音乐声中感受节日气氛了。
在千万双期待的目光中,“大哑巴”坐在缠着红布的座椅上,由中哑巴抬着,在哑巴舞队和人群的簇拥下,众星捧月一般恭送到舞台。
大哑巴佩戴了怪异的头饰。一面明晃晃的小镜子镶嵌在额头的红布上,两侧红布垂至胸前;脑后插几根雉鸡翎,脖颈两侧伸出一对黄色帽扇,前后可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字样;腰间挂着一个小小的竹篓,一手执小木棒,一手执“木槌”(后来才知道,手里拿的是研臼棒和小研臼,相传里面的食物可以医治百病)。
大哑巴用力敲打着手里的道具,跳着狂野的舞步,与哑巴舞队一齐上场。他跃上一面大鼓,举起双臂,仰起头,一声尖昂的吼叫声划破长空,台上台下顿时沸腾起来。欢快舞步密如急鼓,奔放如火,粗犷、原始、古朴,充满野性之美。哑巴舞队阵容庞大、服饰鲜艳、激情四射,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打、跳、弹、奏,吼叫,来回变换队形,他们用某种劳作道具,展示着农耕场面。恍惚中,我似乎身处西部片中的印第安部原始部落,也像是在三星堆遗址前,正在体验生命的起源。
舞台中央,大哑巴动作奔放洒脱,充满了生命的力量,透射出强烈的感染力,似在用生命而舞。此刻,他一定忘记自己是个年逾不惑的农夫,他就是神,是哑女神祖的龙子龙孙,有着神祖一样博大善良的仁心,给家园美好。
穿着羊皮褂子、弹着三弦的中哑巴,舞姿如他们胸前绘着的牛头一样彪悍。那豪迈的舞步,仿佛来自某种神灵的力量。热烈欢快的笑容,像一泓来自青山深处的泉水,没有一丝杂质。让我感受到彝族人的善良与淳朴。
哑巴队刚一退去,一个女子幽邃的歌声把人带向遥远的过去。神秘的彝族歌语,像一只精灵,穿越群山,穿越蓝天白云,飘向她呼唤的那个地方……
歌声散尽,慕布后推出一只黑色牛头道具,几个哑巴队员给牛头披红挂彩,围着牛头唱歌,跳舞。一列彝族女子背着沉重的竹篓缓缓而来,像背负一座大山。这时音乐缓沉,她们弓着腰,一步一顿,步履艰难……这似曾相识的画面,真实还原了躬耕艰辛的生活劳动场境,我的眼睛模糊了。这哪里彝族的先民?分明是我的祖辈,是所有炎黄子孙在艰难困苦的岁月里,坚韧不拔,砥砺前行的生活印记。这些民间舞者,他们用肢体语言诠释着对生命的敬畏和对生活的热爱。他们没有专业演员姣好的身材,甚至动作带着一点憨拙,但这原生态的舞蹈,更能深刻地打动人心。
节奏欢快的“三跺脚”舞蹈,把舞台活动推向尾声。一群彝族女子手拉手跳着舞步来到台下与观众互动。刹时,广场上如潮水般沸腾起来。大家围成一重又一重大圆圈,伴随着欢快的节奏,纵情欢舞,跺脚、踢踏,如奔马疾蹄。我也情不自禁加入到队伍中间。我们互相牵手,肩并着肩,跺脚,踢腿,欢唱……
意犹未尽时,百人大宴开始招待八方客人。美妙绝伦的“端饭舞”,让我们再一次感受到彝族同胞的热情、淳朴和好客。
七宣村,一个只有二百多口人的小村落,山青水秀,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它以独特魅力吸引了外界四万多同胞在这个节日相聚于此。其鲜明的地域特色包涵了深厚的文化底蕴,人文、历史、宗教、哲学、伦理、艺术等多元文化的再现,体现了彝族人民的智慧,亦是对传统文化的敬意和对历史的缅怀,承载着村民内心深处的信仰,激励他们在艰苦的岁月中不断前行。而今夜,各族同胞一起开启了美好的世界之门。
当山梁上的最后一抹晚霞消失,我们和七宣村依依惜别。回首,山村篝火通明,夜空中星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