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读前世寄给青州的书信(散文)
一
在青州的酒店,服务员问我明天去哪里?
我说去青州博物馆吧。她随口说了一句诗——去读前世寄给青州的书信吧。这是一个多么诗意而深刻的句子,她说她去过,每次都是有读超越时空寄来一封封书信的感觉。
她已经不仅仅的一个导游了,我觉得硬要找一个诗人和她比,余光中可以。她的话很精彩,就像“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很经典,买不到这张邮票,我却能超越时空,去读具有7000年发展史的青州。前世很好,始终给我们寄来书信;文明很暖,始终在传情达意。
起早去青州博物馆,只能说明我读书信心切,我忘记了这是旅游。
地上地下,博物馆就像树立在古城之南的一座丰碑,它将根扎在青青翠翠的土地上,它将青州的史页做了精心整理,装入丰碑的内脏,为这座古城再出发而注满人文的力量和动力。又像一个邮筒,不是绿色,而是青色黛颜,前世寄来的书信,一点也不慢,也没有丢失,只是与现代人以绿色为邮筒标志,是有所不同的,在我的心中,都是款款流动的颜色。
片片日光,遇到青州,也闪着青睐的眸子,也来争读时光寄给青州的书信?这不是错觉和抒情,当我走到,就像听到阳光翻阅青州史页的声音。
黛瓦为之浓涂着历史的颜色,庄重而整肃,青黛阙台,重檐叠上,宛如一只硕大的青鸟,却不愿再向北海而飞,落在青州,筑起了巢,或许馆内那些前世而寄来的书信,再越千年也读不完吧?这是在诠释青州这座九州之首古城的模样。对历史的崇拜,不仅仅是人,更有建筑的忠诚。
博物馆主体建筑的四角就像一尊尊宝鼎,只是置于四角,而不是在场地的中间,又非三足,让我马上否定了这个意象。还是视作青色的邮筒吧,它在昭示着寄往这里的书信,依然被接收着珍藏着,它的功能不是空前绝后,而是将沧桑化为华章。
这是一个通讯高度发达的时代,但青州人知晓他们的古人还没有掌握,依然保留着传统的书信传递方式,不怕古人迷路,这里有着收揽几千年信函的功能。用不着鸿雁传书,生怕雁喙一张开而滑落飘飞。再远的年代,再迢遥的距离,都不会再迷失再遗失。
今天的青州,又是交给博物馆平台上的两座浅池的鱼儿来读的。博物馆前两侧有水面很宽的两个鱼池,浅池很浅,三寸之深,锦麟巡游,一次次解读着池边的巨石,这些石头,刻着当代的符号,是被青州工匠打磨过的,带着这一时代青州人的温度和情怀。别说什么深不见底,在这里,一切都已经浮出水面。浅池如此告诉我。
池浅石巨。这样的意思,相对于博物馆内的深厚寄存和沧桑旧迹,是一种鲜明的对照,这是一种蕴意颇深的古今对比,馆内的陶瓦碎片,被尘埃浸染的青州石刻,就交给那些鱼贯而入的游客解读吧。那些站在馆前排队的游客,应该都带着一种一睹为快的心情。古老的书信,依然有着值得一读再读的魅力,到底写了什么,有对我抒情的句子?有寄给我让我一见倾心的文字?我的心情已经兴奋起来。
当然,馆外的彩旗已经被现代的博物馆打上了时代的色彩,人们在猎猎旗风下,已经准备好了怎样解读前世的书信了。
这里,不设一步的栏杆,青州的历史都已经被时代封存在馆内,我们不必再去“把栏杆拍遍”(辛弃疾句),请相信,古迹古物隔代,也在默默地读着我们。辛弃疾怒的是栏杆无语,我们面对的是古人向我们吟着的时光长诗。
青州博物馆的轮廓,就是一个精致的硕大信封,写在信封上的不是文字,是蓝天白云的背景,还有行人,我在其上。前世很长,青州值得盖一座博物馆,装下那些珍贵的信件。
二
我很急切地想着打开古代人写给我们的历史情书。自远古而来的书信,是以陶瓦和石头作为纸张书写的。我不去寻找蔡伦造的纸,而是想打开更厚重的书。
我认为,在中国的文明史上,第一次文明是石器时代,玉器是石器时代的精彩发现,是意外的收获。而作为文明的创造,当属陶器瓷器时代,尽管没有多少光泽,但忠实地记载曾经的生活。我在馆内关注到一处“彩陶池”,这是从青州香山挖掘出来的陶器残片,大约出自西汉早期的淄国国君之墓。为什么没有将陶器的碎片拼接成器物呢?我立即打消了这种想法。这是一个时代遥寄给我们的书信,为什么要去人为地复原呢?残片之外的东西,要我们去猜读,何尝不是对我们解读能力的一种考验呢?这些残片是我们的先人读碎了,我们怎样从痕迹上解读几千年前他们的生活,读懂他们的日常,这才是这些书信残片放在这里的意义。历史的泥土挤碎压碎了,但陶器残片还是倔强地走到了我们的视野,让我们复原古人的情感,我突然觉得古人的睿智,他们也想交给我们更多的遗产,于是选择了陶制,古人相信我们能够读出他们的信息和情感表达。
那些碎片,有的是一个圆的底部,拼起来就是食器,颇似今天的饭碗。这些陶器,盛过米黍,带着那个时代的饭香。这是告别茹毛饮血生活后的真实。于是我懂得了“彼黍离离”(《诗经•黍离》)这样的风景描写句,放进一碗中,是带着怎样的向往,对自然的崇拜,从一穗稼禾开始了。人类发明了陶碗,于是才有了“人生”的概念吧?不然,这样简单的两个字,怎么能有载体呢?这些陶碗的残片,就是古人寄给我们的人生书信,要比那些写在纸上谈人生的文字更生动,更内蕴,因为我们看到了最初的人生是怎样的,之后的写意人生,才有了给陶碗绘上图案,镶上金边,或涂上彩线。所以,烟火气成为最诗意的东西,其深刻来自古人的书信陶片。于是,我认为,我们的历史和文学一旦离开一只碗,可能就会让袅袅的烟火气渐渐消散,就少了温热人生的温度。
这些泥陶碎片让我第一次真正读懂了“彼黍离离”,从语文学角度定义为风景描写是肤浅的,这是我们先人最初的人生理想,否则陶碗就没有了意义。多么想再给我的学生重新上一堂“彼黍离离”的主题课。
古代并非一个一色或暗色的时代,那些陶器残片大致分为两色,暗红和青黑,给我的第一色感是,古人为我们寄来的是一张张彩笺,写着生活的本色和精彩,尽管几千年,依然是缤纷生动的。就是今天,我们的陶瓷依然没有放弃这样两种颜色,我想,这也应该是一种色彩基因的传承和表达,向往鲜明,追求色彩,情感深沉,或许就是这样颜色的内涵。
文学让我有了美妙的审美,那些碎片摇曳起来,一池便生动了,仿佛是无数的莲花,生长在曾经的时空,被搬来,成为精致的风景。一抹灯光,就像一轮月,将光线多情地洒在陶片莲瓣上,陶片起舞了,我却生怕有夜风袭来,惊动了舞姿。莲瓣般的陶片在嘤嘤而语,“莲动下渔舟”?时间应该还要推向更远。“采莲南塘秋”?南北朝也太近。这一池的“莲书”到底来自何时?“烽火连三月”,这封古老的信件还是寄来了,为的是不负我们今人的深情期待。
就像当年母亲收到我从求学的异地寄回的书信一样,母亲喜欢找我的发小读,旁边有人听她也不在意。于是,我成了一个假想者,不断变换着我解读陶片的身份。
一个考古学家站在这里,会想到这样的文明是怎样来的。一个历史学家面对它,马上要给它做一个断代,挖掘出它的时代意义。一个古董收藏家,会叹息那些陶碗被打破,损失了多少钱!博物架上又空了一个格子。一个农民看这些残破的陶碗,他只想用一地的禾穗谷米填满一只碗,不能让我们的先人空着碗……
我突然想把在酒店遇到的那个服务员拉来,听听她怎样解读。她每日阅读的是进出酒店顾客的一张张脸,无论愉悦还是疲惫,都在她眼中,都是一封信,都会让她立刻兴奋起来,她要收下信中抒情的句子,安居好持信而来的每一位客人。她站在陶片池边,一定惊讶地对我说,这是从远古寄来的陶制信纸;还要问我,你不想在这些信纸上写下你的诗句么?在她心中,每个人都是诗人。别以为她没有历史知识,读不出它的断代,它的来历,它的意义,它的价值,她一定读得出每一个陶片上寄存和溢出的温度,我羡慕她会读书信,会理解“史情”。在她的眼中,可能遥远没有残破一说,那晚下雨了,我担心第二天不能去博物馆,她说,冒雨去也是情调啊。
三
这些书信是谁寄来的?这是个非常难寻找和确定的问题。但我还是找到了他们。他们就是那些依然活着的陶俑。他们不是长安秦始皇兵马俑的附庸,有的是早于兵马俑的时光来客,更多的是汉代和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访客。
我站在那尊出土于青州市谭坊镇香山北麓来自纪季墓的汉陶俑面前,仔细地端详着这尊陶俑。乌黑的头发,贴在头皮,他是汉族的祖先,面圆额阔,天庭饱满,虽未剃须,但威武之气更加凸显,蓝色的布袍,那么合体,折叠有序,在领口袖口都有褐色的布条镶边,分外精神,我脱口“你好”,旁边的人吃惊,继而点头跟我微笑,他也认可了我的这一问,因为他嘴里也在呢喃着,对着陶俑在说着什么,哦,他也在问是否带来书信?
陶俑的双手放在腹部,交叉着,但我觉得这不是对着我们作揖行礼,是向我们递交来自香山的信函。我做了一个伸手接住的动作,哦,可能书信已经转交给了博物馆,我四下寻觅,不要以为我的举动那么怪异,李商隐说“谁言土偶不无情”,他一定带着时光之书,要递交到我们这一代人的手中。
我不知古人为何要制造这一支奇特的人类,显然不是为了陪葬秦始皇,或陪葬哪一代的国君。如果这样想,只是一种思维定势的历史猜测。我不想这样解读。
他们是为给我们送信而来,送到今天的我的手中,送到其后的千千万万代,他们肩负着传递历史密码的使命。书信,早就是我们古人发明的一种传情达意的方式,商周时,就广为传递,“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饮马长城窟》),便是例证,即使在不能公开传递的时候,也有更为诗意的方式。
其实,我所见的是古人对生命的热爱,他们创造了让生命不朽的方式,这种对生命的虔诚程度,较之西方所谓的“见上帝”,更有深度。
生命的鲜活在于色彩,陶俑衣装的颜色,历经千年,依然鲜亮,他们是在庄重地传递着古代的信息。蓝色的袍子,让我想到“与子同袍”。鲜红的镶边,让我懂得古人的审美。我并不想追究这些颜色为何千年不褪,因为我心中笃定一个理念,中华文化的色彩,并非是技术性的存在,而是一种传递的灵魂颜色。书信无一字,颜色不模糊。
陶俑——红领,红袖,红鞋,按照中华礼仪,这样的颜色绝不是为了表达死亡的悲伤,我在这尊陶俑身上,找到了民族的图腾颜色,追溯极远,这种颜色都是鲜明的存在。
四
一叠状元卷,应该不只是为了给皇帝御批的,那是传给青州人的一封可以为青州才俊自豪的家书。这封家书属于青州的,也属于我的,我已经在郑母村拿到了这封家书的副本,副本尽管有几千万的再版,但我视为“首启封”。
这封家书就是被称作“海内外孤本”的赵秉忠状元卷。赵秉忠,1573年出生于青州府益都县,于二十五岁时(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殿试第一甲第一名进士(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官至礼部尚书。科举1300多年,出文状元500多,能留存于世的状元卷如凤毛麟角。这张状元卷是1983年由其后人捐赠给国家的。
我推测怎样到了赵家子孙手中的,赵秉忠任职礼部尚书,掌管了科举事宜,便把这张卷子视为家书吧?他或许并不为传世,只想作为激励家族子孙的实物,带回家交给家人保管,也因此而得以保护下来。
科举考的是“策对”,我读之再三,渐渐让我觉得,卷子有着如家书一般的温度。
卷中有“今幸处咫尺”的表达,意思是今天执笔,有幸参加殿试,在一张纸上抒发怀抱……
我往青州,正逢2024年高考日,我不知当日的高考作文题目是什么,突然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一份感恩时代的心,“幸处咫尺”,是赵秉忠苦读多少年才有了这个策对的机会,于是感激,并非谎言。言由衷处,字短情深。
想起我所经历的时代,1974年我高中毕业,其间,高考是空白,我无“幸处咫尺”的机遇,恢复高考,我有了这样的欣逢,虽无“及第”之说,但我同样有了改变人生的可能。真希望学子们,能深刻领悟赵秉忠状元的这句话,珍惜一切来临的机会,感恩这个时代,莫让人生遗憾。我略去那些策对的文字,直把卷子当作状元给我们每个人的书信。
就像儿子向母亲表达决心那样,赵秉忠在卷子里这样说:“一钱之出纳,曰吾为天守财,而不私为盈缩……”这就是为官的初心,这是不是给我们的言之恳切的书信呢?
卷纸已经泛黄,可在纸面跳动的心,表达的情怀,都还是那么生动,字字铿锵。
那位酒店服务员说,赵秉忠状元卷是青州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又何尝不是我们的人生之宝!状元卷2460个字,也是一封长长的家书,一位科举学子表达的是家国情怀。
记得一句话说,书信是可以打破时空的距离。不管是百年千年,封印在器物上,写在书页上的,一定会传播到后人那里,即使是一颗孤独的灵魂,一旦找到读懂的人,马上就可以碰撞发声。书信就像一片彩云,带走了孤独的灵魂,留下了美好,我想我们的古人也一定有这样的理解,否则他们为何这样喜欢遗留给我们一封封书信呢。那些器物,包括陶器,瓷器,石刻,文案,我宁愿视为书信。
有字的,无字的,我喜欢从书信中找到古人和前世的温暖。
五
青州博物馆,有简史陈列,7000年的发展史,5000年的文明史,2000年的辉煌史,特别是东汉大型的“宜子孙”有字汉璧,直接把春秋时“宜室宜家宜子宜孙”的有国家意义的家书以文字祝福和铭记的方式送达我们,岂止是“家书抵万金”!一件件陶器瓷器,仿佛都在念着家书,在叮嘱我们一定要过好日子。布满绿锈的青铜器,那是古人随书信一起捎回家的礼物。那些精美的古钱币,尽管在街店超市花不出去,但那是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镇家之宝,家中有了它,就有了底气。那些碑碣石刻,记录的是古人那时的宗族家常的大事,他们以家书的方式传给我们,让我们难忘一代代的烟火气息。馆藏文物达两万件之多,不管是什么样的形制,在我的眼中,都是前世的书信。在参观过程中,我心情急切,很想伸手揣摩,但不能,因为珍贵,我在一米之外,也感受到了一份份书信透出的温度温暖。
作家木心给歌曲《从前慢》作词,有一句歌词是“从前的时光很慢,车马邮件都慢”,而青州博物馆收揽的从前慢时光却很快很多。慢,是最容易丢失的原因,我又是那么喜欢慢慢地去读那些“书信”,愿沉浸在古韵悠悠、字句款款的慢品时光里。我知道,我不慢下来,那些字里行间,尘封的器物上的文化,有可能就被我错过。
据说,“宜子孙”也列为青州博物馆三大镇馆之宝之列。“宜子宜孙”,也清晰地刻在汉代的瓦当上,这样的柔情暖语,除非家书,哪里可见?希望世代维持子孙的优越生活,这样的愿景,在今天精彩实现,那些寄书与我们的古人,我特别佩服他们的超越时空的眼光和见识。
每一件藏品,都跃动着灵魂的影子,我们无法睹见古人的容貌,但我仿佛听得见他们在说话,不息的灵魂,定是永年。
回到酒店,那个服务员见我手持赵秉忠状元卷,笑着说,到底是把“镇馆之宝”带回来了。
我笑答,我从博物馆带回一册“情书”。
她说,一个情种,就知道去找“情书”!
我说,我也是去“寻根”。
我的住房记录上有我的籍贯,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我所在的边陲小城就历数于青州府管辖。她马上回我说,青州是东夷文化之源,你的根在青州,没错!
2024年7月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