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烀咸菜(散文)
一
“桃花开,杏花败,栗子花开烀咸菜”,这句在沂蒙山区流传甚广的谚语,像一曲古老的调子,总能唤起我心底对家乡深深的怀念。在那个清汤寡水的年代,咸菜是我们一年四季不可或缺的一道“重味”,伴随了我们一个又一个春秋,见证了我们的欢笑与泪水。
儿时的农村,日子虽然清苦,但孩童的快乐却如同山涧清泉般绵延不绝。拉子、陀螺、弹弓、飞镖、洋火枪……我们玩着自制的简单玩具,不用花钱却玩得不亦乐乎。大自然更是我们无边无界的乐园,我们在大河里跳水扎猛子,在小河里摸鱼捉虾,在场里麦秸垛旁捉迷藏,在苹果园的树下练习绝世武功,在夜晚的田野用土坷垃石块打群架……直到母亲温柔的呼唤在山谷间回荡,才依依不舍地踏上回家的路。那份纯真的喜悦,如空谷清风般令人沉醉,几乎让我们忽略了世上还有一种叫做美食的东西同样可以给我们带来快乐。然而,每到春季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烀咸菜的时候,那种独特的香味总会飘满整个村子,让我们的胃里还是忍不住爬出不知餍足的馋虫。
咸菜的香就可以征服我们,为什么?现在想来,快乐可能在那时并非是什么难事吧。
咸菜本不是菜,但因经常没有主菜便也成了菜。它出身贫贱,被勉强称做菜已很知足,从没有向高贵的美食行列挨挨挤挤的奢望。过去的沂蒙山区,山里人世代传承的除了穷没有别的,就像崮顶上的石头,在石头上找不到任何东西。穷和菜显然是不匹配的,好在咸菜从不嫌穷,所以山里人向来有做咸菜的传统,万物皆可成咸菜。山上的野草,树上的树叶,蔬菜的根茎叶,当然用的最多最传统的还是一种当地俗称“辣疙瘩”学名叫做芥菜的蔬菜,它是烀咸菜的主要原料。“家家放着咸菜缸,背着煎饼走四方”,“沂蒙煎饼卷大葱,大块咸菜在其中”,这些形象的谚语与其说描绘了沂蒙人对咸菜的深厚情感,倒不如说道出了沂蒙人过去的苦涩与无奈。
“烀”字不常用,网上查询是一种烹饪方法,即放少量水,紧盖锅盖,半蒸半煮,把食物烧熟。不知道是先有的“烀”字才有的烀咸菜行为,还是先有的烀咸菜行为才造就的“烀”字,但不论孰先孰后,一个“烀”字,确实把沂蒙山区的咸菜和其他地方的咸菜区分了出来,尽管它的字面意思和烀咸菜的实际操作有一些出入。
烀咸菜并不是一“烀”了之,“烀”之火点燃之前其实有个非常漫长的准备过程,就像万物生长,遵循着普遍的自然规律。有了规律,简单的日子也变的庄严而神圣。
二
每年深秋,是“辣疙瘩”收获的时节,秋高气爽的天气和丰收的喜悦有着天然的和谐。父亲推着独轮车,母亲拿着工具,去村东河边上的菜园里把“辣疙瘩”和萝卜收回来。相较于割麦、掰玉蜀黍、刨地瓜等传统农活,收菜似乎算不上正式的活计,干活的心情自然也不一样。我见惯了他们在农活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忙里偷闲的吵架,却没有见过他们在悠闲的收菜中有过争吵。“辣疙瘩”和萝卜的长相差不多,只不过“辣疙瘩”是绿皮球形的,萝卜是红皮长圆形的。山里人被山禁锢着,往往坐井观天,后来到了外地,我才知道萝卜也有别的形状和别的颜色。
和往年一样,独轮车推回来的是满满一筐萝卜和满满一筐“辣疙瘩”,光秃秃的,叶子被母亲就地晾晒在了它们成长的土地上,与土地做最后一刻的温存。父亲在院子的角落挖了个深坑,像摆放贡品一样把萝卜一个个整齐地码放进去,然后用土掩埋起来,留作过冬的食材。母亲则把“辣疙瘩”一个个地洗净,削掉毛毛草草的头尾,晾干后放进黑釉大口的瓷缸里,放一层“辣疙瘩”,洒一层粗盐粒。在时光和盐的双重浸润下,圆滚滚的“辣疙瘩”一点点消瘦,直到春节前后瘦得不能再瘦,母亲才把腌制好的“辣疙瘩”捞出,用纳鞋底的麻绳串起,挂在院子里接受阳光的沐浴。晾晒月余,此时的“辣疙瘩”已干瘪得几乎没有水分,全是实打实的筋骨和肉,它们将在不久以后的水与火的洗礼中实现肉体和灵魂的升华。
栗子花开了,清明节到了,母亲会选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隆重、虔诚地进行烀咸菜活动。那一天,母亲吃过早饭便搬出堂屋墙角存放咸菜的瓷坛,捞出剩余的咸菜,把黑乎乎的酱汁一股脑地倒进院子边上的大铁锅里。这些酱汁,像百年老汤一样,经历了不知多少年的反复熬煮,是烀咸菜的灵魂。没有它,烀出来的咸菜不敢厚着脸皮称自己为老咸菜。一起倒进锅里的,还有腌“辣疙瘩”的盐水,它们将和酱汁一起进行新老结合,完成本次的使命并进入下一年烀咸菜的轮回。随后,母亲把晒瘪的“辣疙瘩”清洗好放进锅内的汤汁里,陪伴它的还有晒干又泡软的“辣疙瘩”叶子,分离了那么久,它们在锅里再一次相会,从此不再分离。母亲用心把握着一年的菜量,逢“辣疙瘩”收成不好的年份,她还会在锅里加入晒干泡软的萝卜缨子、菜花叶子,有时还有一种叫做“鬼圪针”的野菜。母亲准备就绪,父亲将劈的木柴适时送来,他们配合了十几年,相当默契。
烀咸菜不同于炒菜、烧糊涂,似乎没有漫长的时间,配不上一个“烀”字,因此,图有其表的麦穰或玉米秸是担当不了烧火的大任的,一般要用实打实的木柴。木柴火旺,但需要压制,不能由着性子乱来,暴烈的火干不了耐心细致的事。慢腾腾的文火,磨炼着人的耐心,驯服着铁锅里的食材。从早上“烀”到下午,香气在锅里一点点地被焕发出来,不断地积聚,因有厚重密实的锅盖紧紧地镇压着,起初香气只能逃逸一般丝丝缕缕地溢出,慢慢地,香气越积越多,“气”的锅盖再也镇压不住,倔强而愤怒的窜跳到院子上空,烀咸菜活动才能宣告华丽结束。闻到香味,周围的邻居会拿着煎饼前来,包上一块热乎乎的咸菜,托着,欢喜着,就像托着刚刚出生的婴儿。山里的村子,分享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快乐!
刚出锅的咸菜远看乌黑,近看透着点棕色,虽然没有一丝油,但有油润的感觉。至于味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我感觉有大锅炖猪肉的肉香、酱园里酱菜缸开盖的酱香、还有糕点作坊制作糕点时的甜香。仅仅凭空回味一下,味觉的神经便能迫不及待地兴奋一阵子。
咸菜需要晾凉了才能装进坛子。当母亲用大盆把咸菜盛放到桌子上时,我们这些孩子总是急不可耐地围坐在桌子边上,一边翕动着鼻翼,一边手忙脚乱地拿煎饼卷着吃,完全忽略了它是齁咸的咸菜,只知道它很香。此时,还在忙活的母亲看着我们一脸馋相不知满足的样子往往会佯怒:“一个个都是饿死鬼托生的,这个吃法得浪费多少煎饼!”的确,此时我们真的像饿死鬼托生的,胃里同时伸出好几只手,别说佯怒,就是真怒、暴怒,也不可能把任何一只手骂回去。那一块块香气四溢的咸菜,不仅满足了我们的精神和胃,更满足了我们对温暖和幸福的渴望与追求,那浓浓的香,就是父母对我们深深的爱!
嗅着诱人的香味,看着狼吞虎咽的我们,此刻的母亲脸上写满了富足。待我们心满意足之后,母亲像父亲码放萝卜一样,将凉透的咸菜庄重地装进咸菜坛里,仔细地盖上盖子,一点不透气,仿佛举办一场隆重的封印仪式。从这一刻开始,那口粗大笨重满身沧桑的黑瓷坛不再空空如也,它将满满地承载起一家人一年四季生活的希望。
三
尽管生活困窘,但咸菜并不是餐桌上每餐都有的主角,母亲总是想方设法把咸菜驱赶到配角和替补的角落里,她懂得咸菜除了给我们补充盐分外别的补充不了什么。遇到青黄不接或缺油少盐的时候,母亲才会让咸菜充当主角装装门面。然而青黄不接、缺油少盐的日子并不鲜见,所以咸菜在替补和配角的位置上其实一点也不寂寞。除此之外,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咸菜经常客串便利、应急的角色。
某位亲戚突然造访,凑不够菜是挺没面子的,母亲迫不得已会用咸菜炒鸡蛋。金黄的鸡蛋和乌黑的咸菜交织在一起,色彩鲜明,也的确是一道让人胃口大开的美味。繁忙的“三夏”或“三秋”来临,母亲是没有时间和心情想方设法弄菜的,这时咸菜的地位无可替代,只不过考虑到补充体力,母亲会额外煮上几个咸鹅蛋或咸鸭蛋,咸菜咸蛋加煎饼,足以应付每一个热火朝天的农忙时日。我们姐弟三个到离家远的地方上学,一周回家一次,一次要带足五天的饭菜。春夏秋冬是交替变化的,我们的饭菜却是永恒不变的。饭自然是一布袋煎饼,菜是一瓶咸菜和一瓶咸鱼,只不过母亲在咸菜里拌入了猪油,让咸菜有了高贵的味道。那时,我一边吃着煎饼卷咸菜卷咸鱼,一边喝着学校锅炉房里打的热水,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学生们会在饭菜琳琅满目的餐厅里安然地大快朵颐,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学生们居然会对琳琅满目的饭菜失去胃口转而喜欢上那些重口味的垃圾食品。
四
时光悄然流逝,我离家也越来越远,直到再也闻不到烀咸菜的香气。远离了咸菜,周围万千美味开始诱惑我的味蕾,我的胃变得不再单纯。当尝遍四方之后,我也变得像那些失去胃口的学生一样,转而喜欢上了重口味的东西,只不过我的重口味不是麻辣而是咸。每次去超市,我都要在卖酱菜的档口前驻足流连,几十种酱菜集中在一起,散发着浓郁而诱人的酱香。我一边贪婪地嗅着香气,一边难耐地吞咽着口水,一边痛苦地克制着购买的欲望。胃虽然是诚实的,但我已不是过去的我,即使好这一口,也只能无奈地浅尝辄止。好在眼睛和鼻子没有胃那样的负担,可以尽情地看尽情地闻。如果说麻辣对应着年轻人喜好的刺激,那么咸对应着什么?我想大概就是成年人喜好的怀旧吧!
有一次回老家过年,听说邻村乡村旅游搞得很好,便带着老人去闲逛了一番。这个村善于做乡愁文章,路是石板路,屋是石头屋,氛围是人民公社的氛围,恍惚间我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走着走着,一股熟悉的香味钻入鼻孔。循着香味,我们找到了一家主打烀咸菜的作坊。作坊里挤满游客,一口大铁锅热气腾腾烀着咸菜,桌子上摆放着一盆盆烀好的咸菜,色香味都还是那个色香味。我兴奋地买了几瓶,回到家便迫不及待地用煎饼卷了一块,本以为可以一口吃回童年,结果却大失所望。母亲提醒我,现在谁还用笨办法烀咸菜,都是香精加酱油,要多香有多香。我突然醒悟,再好的新法也酿不出儿时的旧味了,我也不再是那个围着灶台转的小男孩了。
即便如此,如果有人问我,你认为世上哪种东西可以百吃不厌?我还会毫不犹豫的告诉他:咸菜!
还有,忘记了什么,也不能忘记烀咸菜的真香。香气是最易挥发的东西,时光的香却永远不会在游子心中挥发。
辣疙瘩等烀咸菜的用料,从地里拔出就没有了根,但华丽变身之后,做成了咸菜,就有了根,根扎在我们的胃里,扎在我们的日子里,扎在了时光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