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人间一场雪(散文)
风从别的村庄,连滚带爬地踉跄扑来,把村子撞得摇摇晃晃的。先是那道豁牙露齿的柴门,吱吱嘎嘎地叫,几根木头咬着牙,掐着腰勉强站着。几棵萝卜干干巴巴,像老头的一张脸,褶子一堆,快被日头晒瘪了。柴门没倒,西风扔下柴门,继续往院子里咣当。石头垒起的墙,有几株狗尾巴草,被风推来搡去,急得呜呜地哭。云彩很低,还阴沉着脸,好像欠了别人钱的二大爷,伸出右胳膊,一抓就能抓住一朵一朵云。白白净净的云,什么时候遭的脸黢黑黢黑,估摸着做棉袄能暖和。
风一来,那些树上的叶子,心知肚明,该离开大树了。季节从不等人,何况一枚树叶。墙头上的破铜烂铁,空罐头瓶子,一坨一坨被榨干汁液的草药,半截毛笔,一块碎了一半的黑瓦,一只脏兮兮的线手套;一个木头做得烟笸箩,一只千疮百孔的油烟机,都打了一个激灵,醒了。醒来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灵魂。这些物什,在漫长的岁月中,常常在思考一个问题,就是我从哪里来,又要到何处去?柴禾归灶坑,砖瓦碎裂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人呢?有时候,连佛也阐释不了,人是否有因果轮回,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风管不了那么多,什么人间生死,包罗万象。风在履行着自己的使命,带来一场又一场雨和雪。
跪在一个木桩子上的铁桶,落了一身锈迹,父亲用砂纸擦拭了一遍又一遍,铁桶照旧被日子沾一身尘埃。井坐在老地方,一棵杏树下,和杏树一样,老态龙钟。在风和日丽的上午,或者黄昏,谈一谈过去的事儿。当年,老井与杏树,风华正茂,与村庄热烈地爱着,燃烧着。眼下,老井住着一个水泵,卸下辘轳和绳索,开关一推,井水随着细长的管子,流到缸里,方便快捷,省时省力。辘轳,粗麻绳,被搁浅在墙角,接受春夏秋冬的检验,身体在一天一天地老去。父亲们是舍不得倒掉从前的每一个章节,每一个标点符号。
喜鹊没别的去处,经常出现在院子里,停在猪圈的石棉瓦上,单腿独立,埋着头梳理梳理凌乱的羽毛。喜鹊不拿自己当客人,来了,地面撒着秕谷,哪天运气好,还能吃到一点新鲜的白菜、刚磨出来的玉米碴子和肉星儿。喜鹊再清楚不过,村子里的人不会驱赶它。他们把喜鹊认作今世的兄弟姐妹。鸟和人一起,在嘎嘎冷,哈气都结冰花的冬天,互相报团取暖。喜鹊和一个院子的猫,狗,鸡鸭鹅猪,甚至蚂蚁,屎壳郎,统统混得很熟,一见面就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似乎许久没见。一场雪没来之前,喜鹊就到了。瓶瓶罐罐,柴禾,老井,树木,房屋等等,喜鹊和对方是紧挨着的邻居,喜鹊住在村子的最高处,村子外面的风吹草动,喜鹊第一时间告诉它的邻居们。世间的每一场雪,喜鹊早有预兆,它会把雪即将来造访的事儿,一传十,十传百,让村子里所有的人事物,死去的,活着的,全收到信息。
我接到文学院录取通知书,也是在冬季,村子挤挤挨挨,住着一座一座穷得生疼的草房子,对,只有几家是瓦房,一样烟囱冒烟,一只碗里吃饭。人家细米白面,我们吃的是玉米粥,稀溜溜,嚼着咸菜哏啾啾。那会子,一场雪要来了,我弯着腰在山坡上砍柴禾,开山斧咚咚咚,照着枯木发出河东狮吼,枯木一摇摆,叶片纷纷扬扬凋零,像一匹一匹奔腾在草原的骏马,一哄而散,各自天涯。我把倒下的枯树,用斧子一下一下肢解,树枝和树枝,树干是树干,归拢在一起,草绳抻在地面,一捆,一按,一勒,柴禾老老实实坐在那儿,不东不西,等我回家。通知书是村长,林大胡子送来的,他掐着腰,铁塔似地站立在山下那条羊肠子小道上,仰着脖颈,冲我喊:“喂!小清,你的录取通知书,县里送来的,恭喜恭喜啊!”我一愣,心中大喜,继而又愁容满面,我清楚,这个通知书形同虚设,我读不了,没钱。父亲上哪弄钱供我?我哎了一声,回应林大胡子,扛起柴禾,下了山。
秋天那阵儿,我骑自行车去过六十里外的庄河街里。当时,庄河还是县,没改成市。在南河人眼里,庄河小县城比北京首都神秘,充满无限的诱惑力。每年腊月,村里的男人们,包括我的父亲,能坐客车去一趟县城,跟过去进京赶考的书生一样感到威风,豪气。
我喜欢文学,写写画画,发表过几篇豆腐干文章。大概县文联主席王岚,被我一个山里妹感动到了,执意推荐我去辽宁省文学院学习两年。我没答应,但也没反对。对我而言,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毕业后,我拿到文学院赋予的毕业证书,可以有个铁饭碗。回来后,我一直垂头丧气,没跟父亲说。说了也白搭,弟弟还在读高一,成绩很好,父亲就是砸锅卖铁,也挤不出余钱,让我实现读文学院的梦。
下了山,我把柴禾捆掀在地上,双手往衣服使劲蹭了蹭,手抖动得厉害。我接过林大胡子递来的录取通知书,眼泪在眼眶打转转。林大胡子说:“哎呀,这是好事,你怎么哭了?”我强颜欢笑,没……没哭,我是激动的。林大胡子说,回去叫你妈擀面,喜面,捞一捞运气。我点了点头,说了一声“谢谢你,林叔。”重新扛起柴禾,脚步灌了铅样地往家挪移。我在盘算着,如何向父母开口,十九岁了,在村子里,像我这么大的女孩子,嫁的嫁,订亲的订亲,还有几个女孩去县城闯荡了,回来穿金戴银的。我不想离开村子,不是我对村子有多么深的感情,那时候,我内心闭塞,比卧在山里的村子都闭塞。我社恐症严重,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长到十九岁就去过一次澡堂子,镇里的一家澡堂。我洗澡不脱内衣,惹来很多女人的耻笑。所以,我忌惮见陌生人。文学院那么高的学府,我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我一个穷鬼,会与文学院有缘。我回到院子,放下柴禾,一看父亲背着手,往外走。身上的汗味劣质烟味,把我熏个一跟斗。我欲言又止,明白就是张口,说自己想读文学院,也是徒劳无功。我摸了摸掖在怀里的录取通知书,咽了下口水,进屋了。母亲在厨房烧饭,大铁锅里咕嘟咕嘟沸腾着玉米粥,锅台上一盘子小咸鱼,呲牙裂嘴瞪着我。母亲说:“帮我烧火,我喂猪。”
弟弟在学校寄宿,周末回来一趟。平时不在家,我探手捏了捏藏在胸前的通知书,它变得沉甸甸的,像一千斤重的巨石。我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我拉开后门,出去了。走着走着,来到祖父的坟前。每回遇到郁闷的事儿,我都悄悄在祖父坟前,坐一上午,或者一下午。幽暗的山谷,一片浓密的松林,风打着呼哨,火急火燎地奔来,一股子刺骨的寒意,渗透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雪花落下来,我在祖父的房子前,坐了很久了,腿有些麻了,我不由打了个冷颤。抱紧身子,与睡在地下的祖父,平静地诉说着,我不想落泪,怕惊扰祖父。他的旁边睡着祖母,那个姓吕的女人,据母亲说,祖母相当漂亮,瓜子脸,月牙眉,细长的眼睛,一笑脸上有两酒窝儿。祖母读过私塾,文化很高。她写得一手好字,南河村子里,许多年中,春节的对联,统统是祖母写的。祖母家境殷实,家里开着议价粮店,怎么就看上没读几天书,家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祖父?
南河村的雪,柔软宁谧,不卑不亢,自由的精灵,一颗一颗落在人间、屋瓦上、树木上、篱笆墙上、粮仓上、大门口拴着的黑狗身上。祖父祖母的房子也被雪包裹,不管祖父祖母听没听到我说得的话,不重要了。我抱着自己的肩膀哭了很长时间,够了,足够了。我想通了,我还能说什么?我把录取通知书,双手呈着,摆在祖父母的房子前,跪下来,叩了三个响头,郑重其事地说,我不读了,不读文学院,我照样活着,祖母就是个例子。
我站起身,重新收起那张通知书,抹抹泪,甩了甩额头的头发,踩着咯吱咯吱的雪,朝山下走去。我的脚步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铿锵有力,意志坚定。风愈发凛冽,夹着着地上的雪片,打向人的脖子,脸。我整理了一下蓝色棉袄,我的头上落了一场雪。
天地间一片灰白,夜渐渐地拉开序幕。雪中的瓦舍、草屋,袅着缕缕炊烟。街上空无一人,偶尔有一条狗,夹着尾巴灰溜溜窜过大街,朝我未知的方向跑去。
我回了几次头,我那走过的歪歪扭扭脚印,不一会儿就被沙沙沙的雪片儿埋没了。
自家门前,站着一个人。我纳闷,我从后门出去的,谁走漏了风声,掌握我的行踪,准确无误地掌握着我必然绕过山谷?风知道,雪也知道,风雪终是无情物,落在地上碾成泥。原来是母亲,在那里等候多时,我的心立马踏实了。我主动拉起母亲的手,温暖的手,母亲啊母亲,对儿女的爱,始终保持着一种直击灵魂的温度。
回到家,将一村子的雪,还有粗咧咧的西风,拒之门外。
我回到房间,闭上眼,做了个默祷,然后,把录取通知书,包在一本《小说月报》杂志内,锁在书桌抽屉的最深处。
这世间的大雪,不知还要落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