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青州纸”(散文)
一
书家所用纸出自宣城,名“宣纸”,青州怎么也出宣纸?
走马观花地走青州,看古城,突然觉得那些青州石就是“青州纸”,时光的刀笔在石头纸上书写着字画,风在石头纸上描着抽象的图案,我仿佛觉得那些青州石上响着抑扬顿挫的运笔而书的声韵,那我就把青州石当作一张张青州纸来观来赏吧。
写在青州石上的字画,哪怕就是几个图案,几缕凿痕,都不是信笔涂鸦,可惜我们不能信手收起几张,折叠入囊。那我就把青州古城视为画廊吧,感受古老的“青州史”吧。
先去青州城区的“宝砚堂”,让我一下子有了“南墨北红”的概念。这里展示了一块用青州红丝石雕刻的《清明上河图》,长若1.70米,黄红底色,泛着古纸的韵色,手艺人将一幅绝世的水墨图搬到了如晚霞披撒般的红丝石上,刀工精细,运笔飞韵。《清明上河图》是北宋末年张择端的作品,是在宣纸上诞生的稀世墨宝。张择端是山东诸城人,距青州也就百里,是否有着追怀乡愁的考虑,作者以刀为笔,以流畅的线条,在石头上,行云流水般再现了那幅惊世之作的全貌,直让人惊叹。
镌刻上河风貌图的红丝石太厚,不厚又怎么能承载这样沉厚的历史风光呢。
青州石是无法折叠的宣纸,纸上画作要装裱,石上构图自成品。中国文化,总是带着再生的能力,我们总能期待在继承与创新背景上的精彩呈现。一块石头,本无生命,刀笔细镌,就像生命重新走进复活的程序,来一次脱胎换骨的涅槃,“刻活”是青州人创造的刻石概念,通俗易懂,无法用创作风格评价,应归于创作精神,蕴含着“起死回生”的艺术精彩和创作信念。
诗人说,月亮隐入了石头的长梦中……而青州人却将月亮的光和影用刀笔剖开,历史之光再远再暗,都可以使之发光,青州人让梦醒来,醒在一张青州纸上。
二
进方圆十里的青州古城走走,那些街巷就像将一刀一刀的宣纸铺开,走红地毯是现代人的庆典方式,而青州古城依然保留着古老的方式,住在这里,流连于这里的,都在一张硕大的宣纸上入画一样,青州纸载着的是生活的图景,我觉得比《清明上河图》表现得更生动起来。上河图里,那些绅士、官吏、仆役、贩夫、走卒、车轿夫、作坊工人、说书艺人、理发匠、医生、看相算命者、贵家妇女、行脚僧人、顽皮儿童、乞丐……各色人物还让我们数得清;轿子、驼队、牛、马、驴车、人力车……我们可以以数字计。但青州古城的人物风物,十几万,几十万,早就超过了那时的“上河”,尤其是让我也走进了这幅画卷,有了穿越古今的美感,只是我不知我将落在什么位置被画作留住,成为画中的一滴墨,一个线条。如今,无法辨识流连在青州古城里的人物身份,我只能分出原居民和游客两类;一个时代的风物,完全被烟火气取代了,商铺成为这张青色宣纸上的风景,根本无法详尽地勾勒出全貌,只能用写意的手法,表达出繁盛之意。只有那些站在“纸上”被雕塑的人物,留住了曾经一段时光,把穿越感拉近。我把十里古城区看成一张古色的宣纸,那些沿街的店铺民居,就像一件件镇纸一样压住了正在书写时代字符的纸,风不能撩起,雨不能湿坏,一张水墨宣纸,永远带着鲜活的色彩,洇漶着时光,飘动着生活的烟火。这张硕大的宣纸,载了多少脚步,印下了多少到此一游的游客的落款,只能凭游人记在阅历里。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有可能入画,只要迈得开步子,如宣纸一般的大地就会烙下足迹,真正的书画家是每个人。我是不怕别人说我“用脚思考”,此时,我的脚底的确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不用脚步丈量,怎么能懂得青州呢。
青州的名字,由来已久,且那个“青”字,并非一个虚幻的符号。古籍上说,“东方属木,木色为青”。岂止是木色青青,青州石也是青色。专家识别,石头参差着紫灰棕黑的颜色,统归一个“青”字。青色,是古今的流行色,荀子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道“青出于青州而胜于杂色”。青色,是青州古城的建筑底色,最淡定,最悠长,和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色。青色在时光里是最不坏的色,又是没有一种色彩像青色那么典雅而神秘,青色的个性就是唯我独尊,它是兼容了绿和蓝,能够融汇历史的繁杂,而被勾兑留住。
从青州古城的南阳城阜财门拾级而上,站在“海岱都会”的城楼上,更能理解古色青州的含义。城墙飘着十里“青州”旗,但此时不听厮杀声起,唯将古风唤来登城涤荡。
蓝天之下,十里古城被旗帜相拥,古韵也被旗风点染。高低错落的黛瓦,不杂一色,是历史的波涛在古城半空激荡,是古香被锁定在一个巨大的古容器中。古砖砌成的城墙,商铺,民居,府衙,保持着古色。地面上的青州纸,好像在微微地浮动,是历史之风来翻阅的体验,不是恍惚,是一种怀古的真实。那些铺着青州纸的街巷,就像拉起的长幅,看不见首尾,只能截取一段,剩下的只能去想了,青色的街巷,泛着古韵的光,那些游客正在青州纸上印上自己的足印,留下这个时代的印章。红红绿绿的,不在乎是不是红色的印泥了,这是一个多彩的时代,为古城着上了崭新的颜色。不要说,这不合古制,在青州纸上,各种颜色印上去,都那么般配合适,这是一个包容度很强的古城,连门票都不收,随便出入,华夏的历史,之所以丰富多彩,就像这座古城,接收的是各民族的文化,据说,这里还有回族、满族、蒙古族、哈萨克族、维吾尔族等少数民族的人口。这在内地,是不多见的。
我想,将来肯定有这些少数民族的后裔会踏上青州条条古街,寻找他们祖先在这里生活的痕迹,如此,青州纸的传世意义就更大了。
每一块铺在青州古城街巷的青州石都是一张宣纸。裁得方正有致,四边留两指宽,以直线框起中间的部分,或菊朵牡丹,或流云彩凤,这需要多大的耐心啊。在一张宣纸上描摹一个图案简单,水墨写意即可,而在一块石头上创作,却不是“丹青之趣”了,打造一座古城,不是简单的一个轮廓,而是肌理。
更有完全是几何图案的石块,刀笔在石头上凿刻出直线,波浪线,一股古韵流淌的美感,油然而生。也有以三角和圆点刻石的,仿佛是历史在石头上留下的不同符号和记忆。
三
去过不少古城,地面装饰,也大同小异,我不喜欢一色的崭新,我也理解,古城随着时间的流逝,曾留下的东西,都因各种原因被毁坏,而只能按照现代人的审美重新打造。最有价值的过程,一定要有古色古香的原味,青州古城的地面铺石,始于明代,之前则处于自然状态,据说还有魏晋唐宋的痕迹,从未被挤压出这张青色的宣纸,我没有鉴定知识,无法找到那些千年的石头。古城就像一个博物馆,只不过是把历史写在“青州纸”上,铺在地面,没有任何一幅字画能够让我们的脚步来浏览阅读的,青州是必须用走来阅读品鉴的。青州昭德古街,是中国十大文化古街之一,铺设在街巷的青州纸也是不好辨识,春秋时商贾来往的足迹,千年前的西域商人聚居在此形成的穆斯林特色,战国始的“东夷文化”在此发源,那些青州石的色泽有着细微的色系差,大小也各异,而他们在这张“青州纸”上却表现出异常的一致,石头上刻写的纹理图案不同,但都和谐地交融拼接在一起,令人只能以历史的色彩原貌来看待,这也是华夏文化不断融汇交互的证明。
这条古街的石头不仅仅是一张纸泛着古韵的青州纸,更是一面面镜子。被历代多少行人踏足打磨,石头已经显出略微的不平,但全都光滑如镜,可鉴人,依然照着我们前行的脚步;可发声,发出的是轻柔如丝的古琴声,柔软得如游丝轻挑,却又响着沉郁的历史回声,在隐约的空响中,我们不知穿过多少个朝代。
这些“青州纸”上曾有过古人的刀笔走过,踏石而行,仿佛让我有了与古人一起再创作的感觉,走笔沙沙,落刀铿铿,有些生疏的诗句,遥远的史迹,突然在这条铺着青州石青州纸的古街响彻起来。
“子之还兮,遭我乎峱之间兮……”(《诗经·齐风·还》)已经绝迹销声的神兽峱,蹦蹦跳跳而来,这是《诗经》特地写给青州的。古风悠悠,古纸也抖动起来,这是一张从两千多年前寄来的诗书。游历在外的你啊,峱迎你而归。
“海口朝阳近,青州春气多。”(耿湋《送海州卢录事》)人们都说,“青春”就是从你的诗句中走来,也写在今天的青州古城里。
“故遣青州从事来。”(皮日休《醉中寄鲁望一壶并一绝》)你爱酒,喝得摇摇晃晃,是不是就在这条古街上?“青州从事”就成了美酒佳酿的代称,声名赛过当今的茅台。古街的青州纸还沾着你瓶中滴下的酒香。
“且醉青州歌舞前。”(苏辙《和青州教授顿起九日见寄》)人们想知道这位散文八大家之一的才子歌舞之地在何处,该不会就在这条“昭德古街”上吧?是不是就踏着我刚刚走过的那张青州纸起舞的?
“此日青州土亦香。”(曹雪芹《姽婳词》)姽婳将军林四娘,你使青州泥土生芳香,当然你的事迹也刻在昭德古街的青州纸上,铭记在人民的心中。
有什么样的书画展,可以这样一展即千年,一韵响古今?古风歌舞,唐句汉韵,宋词清字,有哪个朝代不在青州留下诗香画意,都是遗憾。
四
从泥土里挖掘的青州石刻,那是流传至今的最有价值的青州纸,几乎无遗地都存放在青州博物馆内。
我挑选几幅碑刻摄下照片,放在我的记忆里,当作条幅挂在我的脑海吧。
隋代仁寿元年,孟弼所书的《青州舍利塔下铭》,字迹端庄,遒劲的力道,完全可以说是“力透石背”。
明代传来的“孔子像石刻”,据说是吴道子所绘,曾在“明衡王府”被用来瞻仰。其下的碑刻小字,如蝇如蜂。馆员介绍说,这是最著名的“线刻”,线刻?是不是就像是在宣纸上做工笔?我不专业,但这个笔法让我有了一些思考。中华艺术,总是相通的,不断推陈出新,是我们文化多样性的前提。
我爱上了青州石,因为它会在我的眼中变成青州纸,古老的青州,在我的眼中就是一部永不闭幕的书画展。这也让我有了探究青州石特色的欲望。
青州石并非是从哪个地方劈山凿下的,而是从青州这片深藏宝石的沃土里挖掘出来的。古书记载,“在穴中性颇软,见风即劲,凡采之易脆,不可胜举”。有专业“考石”者说,“扣之无声”,石色带紫,微燥。这让我有了思考的考据。
“见风即劲”,是不是就是我们所说的“风骨”?一块石头,带上了风骨,那它还仅仅是一块石头吗?文章书法有风骨之说,于是更让我坚持青州石就是青州纸的判断。青州石就写着青州的人文风骨,石软是一种容纳的气度,石劲则是对历史的态度。一代代青州人,包括那些在青州为官为商的人,那些落脚青州成为居民的人,都被青州石熏染着,他们从青州石上找到了灵感,找到了人生的大悟。
欧阳修带着一块写着“阡表”的青州石回到家乡江西永丰;苏轼带不走那尊“醉道士石”,留下一首诗,怅然离开。乾隆皇帝以拥有一方青州红丝石砚而特地来青州,据说,他的御笔不在红丝石砚里蘸墨,就写不成句。当然这是演义。
五
现代的青州,更不乏大手笔,青州人在这张“青州纸”上创造了古代难以匹敌的传奇。
我在青州博物馆外,看到了一面斜坡上的一幅“锦绣”,那是用青州石镌刻的画幅,巨大而磅礴,是任何古代作品都难以与之媲美的。确切地说,应该是浮雕,也是画在青州纸上的巨幅画作。
这幅斜坡巨作的题目是“马鞍山抗日”。青州与淄川交界处有山曰“马鞍山”,齐长城从这里经过,2000多日伪军进攻马鞍山,我八路军115师与之浴血激战,守住了青州的河山。画面再现了那场战斗,英雄成为青州的最美风景。青州的军民是在一张历史的宣纸上,用鲜血绘画,书写着慷慨激昂的现代诗歌。
青色的石雕,刻上了青州的红色历史。我感觉,满篇都摁着鲜红的印泥,一张硕大的青州纸,不再仅仅是泛黄泛青,这是一张丰富了青州颜色的史页。
在青州的历史上,第一次改变颜色的大事件,就是马鞍山抗日,它燃烧了青州的红色火焰,但焚烧不了青州纸,唯留下永恒的故事和记忆。
万吨月色,投给青州这座7000年古城,月色厚重。万吨青州纸,雕塑了一页青州的光荣史,所谓“与日月同辉”,青州可当此美评。
宣纸太轻,笔墨太浅,铺展一张张青州纸,挥动时代的笔墨,撰写青州新时代的历史,是青州人的责任。
宣纸泛黄,青州盈青,青色古老,青色更新,在这样底色上书写的时代文章,绘就的时代画卷,让青州掀起了画卷上的高潮。
我未带回一张青州纸,我读了青州纸上的古今杰作。
从这个角度读完青州人对青州石的思想感情,感觉特别满意。突然觉得,青州人对“纸上得来终觉浅”这句诗,有着更深层义的理解,于是他们就把青州石当作了青州纸,在上面留下了深深的墨痕,留下一代代人的“石痴纸迷”的故事。
2024年7月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