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夏天的那些记忆(散文)
九十年代的每年五六月间,甘肃宁夏一带的麦客远赴陕西关中一带割麦赚钱。“麦客”是陕、甘、宁一些地方的农民在麦熟时节外出替别人收割麦子,俗称‘赶麦场’,犹如民工。
我们家位于晚熟区,父亲为了养家糊口,也是这浩浩荡荡的麦客中的一员。由北向南,由南返北,像候鸟一样迁徙游走,一路收割一路走,等回到家的时候,自家的麦子也熟了。
幼年时的我,每年到五月份,“旋黄旋割”开始啼叫的时候,我就每天提心吊胆,生怕父亲去“赶麦场”。学校在我家旁边,我每天一下课就趴在土墙上观望我家的门口。我看到父亲在家里,我就能够安心的上课。因为我舍不得父亲离开家,去陌生的地方受苦。
父亲每次远行,我都会哭,因为哭是我唯一能够阻止父亲离开脚步的方法。到现在我回家的时候,村里的人都会说:“你们家哭起来最厉害的女孩是哪一个?”然后旁边的一个年长的老人又补充说,哪一年他们外出“赶麦场”的时候,我抱着父亲的腿哭的厉害得很,他们走不了,等着我不在家了时候,他们才走的。父亲离开家的那天,我回去等到天黑之后,父亲不回家,我就知道他“偷”着“赶麦场”去了。心疼、焦急、难过折磨的我大哭不已,所以小的时候我在村里哭的出名,那种知道亲人受苦受累而自己无能为力的痛苦,到现在我都觉得刻骨铭心。于是我每天守望村口,希望父亲能够早点回家。这样我们一家人可以在一起了。
父亲离开家,和村里的几个叔叔结伴北上。他们身上背着镰刀,扛着干粮,一路步行,走着累了,到路边的人家讨要水喝,然后啃点干粮继续前行。有时候讨不到水的时候,就舀起路边河道里的水喝,走上一天,直到天快黑的时候,他们赶到火车站,他们从不进站买票坐车,口袋里皱巴巴的几毛钱是在生死之间救命的钱——出了门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用,外面世道乱,为防止被小偷偷盗,或者路上碰上的恶霸强抢,都用针线缝在某个衣角处。
他们按照以往老麦客们留下的经验,在火车途径的某一处,速度会减下来,然后去爬火车。他们沿着火车道继续前行,到了目的地,坐下来吃点干粮喝点水,等待火车到来,火车鸣笛减速的时候,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爬”火车的人太多了,乌压压的一片,父亲说:“年轻的时候,他身手敏捷,速度特别快,总能够帮助身边的人。”在后来父亲的讲述里,说到一次特别危险的经历,他们几个一起跑向火车的时候,刚要爬上车顶的时候,被其他不认识的麦客挤来挤去,其中一个同村的叔叔差点掉下去,他一把抓那个叔叔的衣领,才没有掉下去。等到他们几个爬上去的时候,根本没有地方了,就在火车连接的地方蹲下,头顶上有电线摩擦的火花,看着地上铁轨的撞击声,稍微打一个盹,就有可能掉下去。他们一路上胆颤心惊,到了目的地,等他们从火车下来的时候,精疲力尽,两腿无力。口里干渴冒烟,嚼上几口干粮,就要挨家挨户地寻找能打上场的主家。
他们一起去的几个人,不可能被一家人叫去割麦,所以经常会分开,但是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大家都是在一起的。父亲说:“出门在外,大家在一处心里踏实,相互也是个照应。”父亲干活踏实,割麦子整齐,所以总会有人叫他,他一天差不多能割完一亩多的麦子,到了晚上还能一捆一捆背到打麦场上。有时候碰到的主家,管完晚饭还会提供住处;有时候管完晚饭就让离开,没地方睡觉的时候,他们会在路边垫上口袋睡觉,第二天又去地里割麦。赶上好的光景能挣点钱,赶上不好的光景,就连饭都挣不上。他们从一处到另一处,算着时间,知道自家的麦子也要黄的时候,就一起回家了。回家的时候,一起帮忙着把挣得钱缝在贴身的地方,因为回家的路上不安全,不仅有防不胜防的骗子,也有拦路抢劫的人。父亲说,他们有时候挣的好的时候,他们就会买一张火车票,站在火车箱里,比爬火车舒服。可是火车箱里变着花样的骗子太多了,他亲眼所见有特别老实的人被骗了之后嚎啕大哭的场景。父亲对我们几个孩子认真说:“不要贪图能够得到便宜,踏踏实实的,就不会受骗!”父亲说的话,就像刻在了我的心里,做一个踏踏实实的人。
父亲回到家,总会显得特别清瘦,他脖子上黝红黝红的颜色,粗糙的手掌上又大又硬的老茧,从他的白色编织袋里往外掏东西。又甜又软的的大面包,分给了我们几个孩子,还有割麦时,有的主家送的干辣椒和大蒜,让妈妈放好。然后让妈妈拿出剪刀,从衣襟处剪开线头,取出藏在里面的一团皱巴巴的钱,一张一张数好,然后笑着给妈妈说:“孩他妈,今年孩子的学费都够了!”母亲看着父亲说:“孩他爸,希望我们的辛苦,能让孩子们走出黄土地!”
在后来我读到关于烈日、麦田、镰刀……这些诗人笔下具有美感的词汇时,它们曾那样真实地灼烧过我们,翻滚的麦浪不是你们歌颂的成熟和希望。而是我们挥动着镰刀,焦灼地希望遥远的边际能够在眼前。你们觉得“麦客”是一个时代的烙印,它却是一个父亲远行北上的艰辛,为了省下两元钱的火车票,他们趁着夜色偷偷地爬上火车,半跪半蹲在火车上,头顶上火车电缆的电火花带来的惊悚感,是生与死在一毫米间的幸运。
我曾说过一亩田有多大?他们知道,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他们的布鞋踩着硌脚的麦茬一步一步丈量过。夜晚的冷风使汗水在脸上形成黑色的沟沟壑壑。黝红的脖子上深深浅浅的纹路带来的刺痛感,伴随着脊背上扛着的比山还高的麦垛,在月光下伴随着粗犷的喘气声,有谁知道?那有多重?很多年之后,它们却重重地压在了我的心头。太沉了,在每个与父亲有关的日子里,我觉得呼吸都是那样沉重。我不知道,那炎热的夏日,在蚊虫肆虐的时候,他们如何在马路上蜷缩着熬到天亮,也许白天的疲乏已经淹没了所有的疼痛。从此,关于麦客这个词语,就是我心里一道深深的伤口,虽然结痂,但是每年“旋黄旋割”叫的时候,我心里总会隐隐作痛。
父亲和我是农民,这是我的祖辈们世世代代在贫瘠的黄土地上劳动,一代一代相传刻在基因里的记忆,在每一个四季里,我跟在父亲后面犁地、播种、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