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星月】说说成县话(散文)
“说说成县话”——这个标题用成县方言念就是——“奢奢成县话”。“中国”,成县话叫“中乖”。
成县是甘肃省陇南市下辖的一个县,属西北地区。当地人戏称成县人说的普通话是“成普”。
因为成县地处西秦岭余脉处,故而方言中多少带点关中话的味道。这就难怪出了远门,有的外地人一听成县人说方言,会误以为是宝鸡或者西安人呢。
成县话听起来粗犷,瓷实,平直,就像西北人的性格一样豪爽;像黄土地一样,坦坦荡荡。语调颇有力度,感觉很有说服力,高喉咙大嗓子的,有种毋庸置疑的感觉。如果拿成县话来讲道理,逻辑推理,或者骂人,句句如铁疙瘩砸在地上,能把地上砸出个坑来。语调中多轻声、平声、去声。就拿“说说成县话”(奢奢成县话)为例,“奢奢”发音都是轻声;“成”是标准二声音调;“县”发一声,“话”可发一声,也可发轻声。
而且,成县话语速比较快,情绪激动的时候,说话人的嘴巴那叫一个快。二十多年前去重庆,大巴专车上捎带了几个四川人,四川人说话那是出了名的吵吵,可是在我们成县人的队伍中甘拜下风,一路好奇地伸长耳朵静听一大帮成县人大声嚷嚷,那种带着喜笑却又不解的表情,多少年过后我还依稀记得。那时我就想,本来土得掉渣的成县方言,钻进外地人的耳朵,就变成了魅力。
当然,说方言也得看语言环境,否则会闹笑话或者产生误会。记得我刚到外地参加工作的时候,常常因为说方言而惹得别人笑话。听我把“擦脸油”叫做“捞捻油”,有人指着我的鼻子哈哈大笑:“啊呀呀,擦脸油怎么成了老脸油?”“你们成县人真好玩!怎么把鸡皮疙瘩叫鸡屎疙瘩?”“脚上穿的明明是鞋,你却要说成孩?”——唉,这可是我跟老祖宗学的,这些土话都深入骨髓了,我还能怎么样?更何况,你若是在当地人面前冒几句普通话来,就成了他们蔑视的对象,他们说你这是“贬言子”,甚至有的人还会讽刺你怼你:山西的骡子学驴叫唤哩,南山北调——
家里来了个上海的新亲戚,和我家小孩一起玩扑克牌。小孩盘盘皆输,急得大喊:“我糙了!我糙了!”
亲戚顿露惊讶和愠色。我立马意识到他一定是把“糙”误解成了“操”,以为是在骂他。我连忙解释:“糙”就是“生气了”、“发火了”,这么一解释,才化解了误会。
虽然在一群说普通话的人当中说成县方言,不免会带来一些尴尬,但也带来了一些赞美之词。比如名词重叠,后缀儿化语——锅锅儿(小锅)、碗碗儿(小碗)、硕硕儿(小勺)、盆盆儿(盆子)、缸缸儿(缸子)、贴贴儿(小碟)、洞洞儿(小洞)、念念儿(小孔)、本本儿(本子)、门门儿(小门)、笔尖尖儿(笔尖)、伞把把儿(伞柄)、刀刃刃儿(刀刃)、三顶顶儿(山顶)、壶嘴嘴儿(壶嘴)……也是我刚参加工作时,一个同事特别喜欢听我说成县的儿话语,她说重叠词加儿化,感觉好可爱。也是嘛,重叠词后缀儿化,可是成县话中的淑女,温婉,袅娜。重叠词加儿化的普遍使用,给本来硬邦邦的成县话添加了几分柔和。
除了一些物品的名词重叠,表示颜色的词也用来重叠,末尾加“滴”,表示程度深。比如——溜溜滴(很绿)、红红滴(很红)、黑黑滴(很黑)、黄黄滴(很黄)、蓝蓝滴(很蓝)……
有的形容词也重叠,后面加“滴”,也是表示程度深——长长滴(很长)、大大滴(很大)、短短滴(很短)、圆圆滴(很圆)、软软滴(很软)、甜甜滴(很甜)、扁扁滴(很扁)……加“滴”的这些词,一般用在名词后面,而不是名词前面。
而成县话因为生长的地域不同,也是有差异的。县城以外的一些村镇,方言略微大同小异。如上所说的名词重叠加儿化,还可以把“儿”用“子”代替——碗碗子、硕硕子、缸缸子……有的人为了表示对孩子的亲昵、疼爱,名字后面也加一个“子”——艳花子、翠丽子、小峰子、媛媛子、小明子……或者只把名字后面的一个字重叠,带上“娃”字——丹丹娃、娜娜娃、飞飞娃、芸芸娃、建建娃、明明娃……
复数的人称代词,一般是单数后面加“滴”或者“唧”。
——我滴(唧)——我们;你滴(唧)——你们,他滴(唧)——他们。
“这儿、那儿”之类的指示代词,成县话与之迥然不同。
——这儿,这里,在这儿呢!(自达,载里,在自达哩!)
——那儿,在那儿呢!(乌达,在乌达哩!)
——这样的。(自木阔的。)
——那样的。(乌木阔的。)
成县的一部分方言容易使人听得懂,但还有一些话就有点难度了。听下面一段对话——
儿子:妈,看戳我的捻镜霍霍子放拉达了吗?(妈,看见我的眼镜盒放哪里了吗?)
妈:看戳了,在电视亏上头哩。(看见了,在电视柜上面呢。)
儿子没找见,就又问妈:到底在拉达哩么?行扎了行不戳。(到底在哪儿呢?找了好半天找不见。)
妈:呃niania!你的捻睛卷了磨湿了满?才江子我还看戳在电视亏聊皮架召哩,你咋行不戳撒?(哎呀呀!你的眼睛被啥东西遮住了吗?刚才我还看见在电视柜上面放着呢,你咋就找不见吗?)
儿子:呃niania!把人气死家,咋行都行不戳。(我的天呀!好气人,怎么都找不见。)
妈妈赶紧过来帮儿子找眼镜盒,找了半天,在电视柜后面的地上找到了。
妈妈:呃niania!载捏才在电视亏后面的掐掐子里哩,外怕是sei(谁)取撒的斯后没绕戳撞(“撞”发舌尖音)哈奇了。(我的妈呀!这原来在电视柜后面的夹缝里。可能是谁拿啥东西的时候没留意给弄下去了。)
儿子拿了眼镜盒,给妈打招呼说,他想出去一会儿。
妈妈:你到拉达气家?(你去哪里?)
儿子:到一个同学家起家。(去一个同学家。)
妈妈:同学家在拉达哩?(同学的家住哪儿?)
儿子:在学校乌达哩。(在学校那儿。)
妈妈:学校乌达的拉达哩?(学校那儿的哪个地方?)
儿子:呃niania,看你沓死了!就在学校老该的一个航航子里里莫。(哎呀呀!你太唠叨了。就在学校上面的一个小巷子里。)
妈妈:哦,浪你阔替吗嚓滴,回来早点昂,不劳勾子重着不晓滴回来吃饭了。回来词了,霍颚水都没有滴了。(哦,那别磨蹭了,速度放快点,早点回来啊。别屁股沉着不知道回来吃饭了。回来迟了,喝泔水都没有了。)
呃niania,相当于——哎呀呀、哎哟妈呀等语气词,一般用在句子前面。出现在惊讶,意外,惊叹,无奈的时候;重病患者呻吟时,也发出“呃niania”声音。
句子后缀的语气助词,多用“撒”、“家”、“哩”、“昂”。
你赶紧走撒!——(你赶紧走吧!)
我上学去家。——(我去上学啦。)
你租撒哩撒?——(你干啥呢?)中的“撒”,是“啥”的意思,和句子后缀词“撒”发音一致,但表达的意思不同。
宝贝,听话昂!——(宝贝,听话啊!)
——以上这些语气助词,多相当于“吗”、“嘛”、“呀”、“啊”、“吧”、“呢”、“啦”,在口语中出现时,听者根据对方语气可辨别所表达的意思。但毕竟是地方语,没有完全固定的语法。
在成县话中,还有一些常用词,一个词语可以包含好多意思。比如——
说哪个姑娘长得漂亮、哪个小孩长得可爱——就说“心疼”、“心疼滴很”;
说哪个人能力强、有本事、有能耐,哪个男人或者女人长得好——就说“攒劲”、“攒劲滴很”。
说哪个人能力差、没本事,或者说某些事情不尽人意、未达到预期效果,或者说某种事情没希望、没把握——就说“踹的”;一段关系结束,或者某种生命结束,就说——“踹了”。
如若某个小孩很顽皮,某某人多事、难缠,就说——“日撵”,或“日撵滴很”,或“日撵死了”,或者“日救撵滴很”。
某人不顺眼,或者多此一举,令人生厌,就说——“岑撵”,或者“岑撵死了”。
更有趣的,是把“跑了”,叫做“激了”;把“转身跑了”,叫“莽簪了”;把“追赶”,叫做“端”。
如果不小心摔了一跤,就说:呃niania,把人给般了个骂趴子。
把“坏”,叫“哈”——坏得很(哈滴很),坏人(哈人),(这个人太哈了)。
成县人骂某某人坏的时候,最常用的一个词就是“哈怂”,骂特别坏的人,就用“大哈怂”。但对关系亲密的平辈或者晚辈,嗔怪的时候,也会骂对方“哈怂”。
骂人最狠的一句话是:“我把你卸拨了”,或者“我把你的骨实透了”——这两句话的意思相近,有“大卸八件子”之意。听起来特别狠,其实就那么一说,大人常用来吓唬自己的小孩;有的人骂架时,用来给自己壮胆,以示自己不怕对方。
成县话中,对某些动物的称呼也是蛮有趣味的。
青蛙不叫青蛙,叫“曲腋哇”。癞蛤蟆不叫癞蛤蟆,叫“该涂子”。
蛇不叫蛇,叫长虫。蚂蚁不叫蚂蚁,叫“皮后马儿”。蚯蚓不叫蚯蚓,叫“曲善”。螃蟹不叫螃蟹,叫“盘嗨”。虾不叫虾,叫“哈咪”。
蜘蛛——“奏奏”(第一个字轻声调,第二个字二声调),蚊子——“银莫子”,蟋蟀——“黑阳子”,喜鹊——“野敲”,乌鸦——“老哇”,鸽子——“蒲果儿”…….
那年火车上遇见一个陇南其他县的人,聊着聊着,聊起了成县方言,她就笑个不停:“你们成县人说话太有意思了。问吃饭不——吃饭吃吃?问喝水不——喝水喝喝?问睡觉不——睡觉睡睡?最有意思的,是问小娃娃撒尿不,说成——你尿尿尿尿尿?要不就是——你尿尿尿尿?”
她说的没错,的确如此。细思,还真的有趣。动词重叠,省去了中间的“不”,增加了语言的趣味性,尤其“尿尿”,即可以表示名词,又可以表示动词,但它充当名词和动词时,音调有明显的区别。当然这只仅限于成县当地人,才能明白其意。
我是土生土长的成县人,可是后来生活、工作环境发生变化,说话就变成了洋不洋土不土的假洋鬼子,有的方言用语慢慢被淡化了。我在此归纳的这些成县话,也不是完全标准。如今地道、纯粹的家乡方言,只有边远乡村才延续了它的生命。在农村城市化的时代,家乡方言是否能原汁原味地永远流传下去,那就要看后人怎么样传承和发扬。
最后,我想对成县人说:成县人,你在外地奏设洋话,在成县奏设土话,在我滴的阔阔上臧么了假八二五滴贬言子了。我滴的成县话,外是老先人留哈来的,我滴阔万世么了给撂扯了。你滴设,我设的话对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