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青梅竹马(小说)
四月的早晨,微风轻拂,清清爽爽的。花草树木攒了一冬的劲儿,随着气温的回升,愉快地迸发出来,郁郁青青,新鲜欲滴,一派生机勃勃。晨雾还没有完全散去,绿油油的麦田舞动着缕缕白纱,向远方无限延伸,袅袅绕绕,深邃中透着神秘。偶尔有鸟隔空呼叫,回声荡起层层涟漪,串串吵闹便悠悠地漫延开来。
我和姐妹结伴回去上坟,长途跋涉一路颠簸终于踏上了熟悉的乡间公路,回想起前辈的种种往事,突发奇想,若是把老太爷身上那个叫基因的东西拿出来,肯定很快就能找到他那些七零八落老死不相往来的各个分支。其实相不相识又有什么关系呢,人间走一趟谁都不容易,不是被现实摔打就是被理想煎熬,惟愿此生不虚此行。
大老远的看见一中年男子也向这边儿走来,感觉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了。妹在老家住,比较了解情况,她说,那是战强哥啊,得了帕金森,提前跨入老年人行列,手抖,行动迟缓。怪不得呢,这位仪表堂堂的堂兄,依旧英俊魁梧,但走起路来咋看咋别扭。
“他也没有再找个伴儿?”
妹说,“这样了,谁还能相中他?也找过,谁都入不了他的眼,谁都比不上辛慧玲的一根手指头。”辛慧玲我知道,战强哥的原配,也是他妗子的娘家侄女。
战强哥的爷排老二,我的爷是老三,一百年之前,还在一口锅里吃饭,还在这片土地上犁田耙地,劳作生息。兄弟四个数老二脑子好使,有人推着最早期的崭新架子车搭他跟前走过,他留心多看了几眼,当即画出图纸,不久就打造出了更为合理的改良版。读书不成在许州〔许昌旧称〕奎楼街做小本生意,结交了三教九流各类型的朋友,顺便笼络了权贵政要,接着网罗门徒,借维护社会治安之名占了很大的地盘,收保护费。二爷足智多谋,英勇果敢,深谙江湖规矩,仗义疏财,见风使舵,在各路势力之间周旋,出色地帮政府破获过几宗棘手的案子,后来成立了许州实力最强影响最大的帮会。再后来,不出意外地挨了黑枪,有人说他秉性太过耿直,拒绝跟日本人合作,被奸佞小人设局暗杀,也有人说他死于帮派之争。二爷不沾花惹草不三妻四妾,二奶却怕得要命,就一句话,乾他娘吃罢饭去柿树底下。打麦场边儿上有几棵高大的柿树,因为年数已久长得遮天蔽日,柿树下是兄弟几家大大小小的麦秸垛,豆秆堆,看场的茅草庵,除了收庄稼晒粮食平时很少有人去。二爷在柿树下等着,看见二奶来到,二话不说,拽住头发就是几耳刮子,又踢又踹,全然不顾二奶的苦苦哀求,连连惨叫,等他打够了,冷冷地丢下一句,回去吧,想想是因为啥。
二爷只有乾一个儿子,我们叫他乾大爷,从小体弱多病,后来卧床不起,勉勉强强活了三七三八四十五岁,听说他在床上骂乾大娘的声音,隔两条街都能听见。二爷的两个孙子就是王永强和王战强兄弟俩,战强比大哥小了十八岁,他们中间是六个闺女。
大爷爷的大孙子随他的木匠父亲逃荒时死于一场火灾,早亡,所以,我们这一辈男丁中数永强最为年长。我记事时,大哥永强当过很长一段生产队长,同时还当过民兵连长,不苟言笑,雷厉风行,脾气火爆,他说的话就是真理,不容置疑。才结婚那几年动辄对老婆非打即骂,越是有人观看越是骁勇善战。无非是巩固一下家庭地位,我是当家做主的,无关学识能耐,你不能藐视,更不能示威,挑衅。某次两人正在拉家常,一言不合,大哥脸一抹劈手就是一巴掌,把大嫂砍倒在青石门墩上,门牙磕掉半块儿。大嫂被打得多了,眼泪变少了,话语变少了,连思路都少得只剩一条线,横竖又打不过,认栽。你把我打倒了,我就倒在地上不起来,任你用什么手段,不接招,不辩解,不较劲。人倒在地上拎起来再打,需要的不仅仅是力气、勇气和理由,问题是回回赢,而且一动手就赢,还有意思吗?真没劲儿,气得他直跺脚,是头猪也哼哼。我不是头猪,我不哼,给你记着帐哩,有本事强势一辈子,别老别生病。大嫂说,他说家里的钱都是他挣的,中;他说他管家不花钱,还中;他说鸡蛋是方的,咱还没意见。随便蹦跶,不理他恁些,风水轮流转,有求我的时候。事实自然如大嫂所料,近些年,大哥的锐气随年龄的增长也消磨殆尽了,带孙子玩的时候,脸上有了其他老人一样的和蔼慈祥。
战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某次从里面插了门打老婆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被老婆翻身骑在身上了,逮着机会的的辛慧玲一手掐着他的脖子,一手退下她妈特意给做的孕妇专用软底防滑布鞋,把胳膊抡圆了,啪啪啪照脸上一顿猛抽,抽得他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响,腮帮子火辣辣的疼,嘴巴里咸咸的,鼻子里有股温热的暖流,这不是鼻涕吧?啊,血,妈呀,这娘们是疯了。乾大娘在门外喊,战强,打几下可算了,她这都快七个月了,弄不好就惹个事儿。这话无异是火上浇油,旋即刮起一阵疾风骤雨。我嫁到你家就是来挨打的?我做错啥啦?没人疼也就算了,还说得这样宽怀大度,打几下可算了,你说打几下?几下,几下。肩膀,胸脯,胳膊上,腰上,腿上,能打到的地方一个也不放过。我的肚子是个事儿,生了孩子,是不是就没人再把我当回事儿了。战强被老婆的愤怒所震慑,不知所措,呲牙咧嘴,也只能发痛苦低沉的哀嚎。当时还没有手机,消息传不出去,娘家人不能及时救援,千万不能下来,下来就惨了。婚前精挑细选,认为战强人高马大品行不差,婚后安全感秒变隐形炸弹,自己已是小心翼翼谨言慎行,还是防不住挨打。娘哩,我过的啥日子啊。早知如此,我干嘛要结婚啊。就这样,辛慧玲坐在战强肚子上,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过。想一阵儿,哭一阵儿,说落一阵子,打几鞋底子。再想,再哭,再打几鞋底子。折腾了半夜,不但把陈年旧账做了清算,还提出了一系列的善后条件,以防后患。战强本来只是宣誓一下主权,没料到惨遭滑铁卢,虽然浑身已是热辣滚烫,脑子还是清醒的,肚子上驮的是什么,自己全部的未来和希望,最值钱的家当,所以万万不能绝地反击,不得已全答应了。第二天,丈母娘一家去看他的时候,躺床上爬不起来了,鼻青脸肿眼睛被挤得只剩下一条缝。后来又因为老婆给他生下了心心念念的儿子,着实消停过一阵子。
近了,近了,我们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喜悦,在这个地方重逢,是先祖早就设定的偶然。一辈又一辈的后人,无论经历怎样的漂泊和坎坷,都绕不开根的牵绊。“你们都回来了,能聚到一起,很难得啊。”
“哥,你还是那么英俊潇洒,孔武有力,嫂子没跟你一起回来?”
“没有。她照顾她妈。老太太今年八十七了,身边儿离不开人了。”
“今天没别的啥事吧,中午一块儿吃饭?”
“中中中,正合我意。啥事都不要紧,啥事都没这事重要,好不容易碰上了,坐到一起唠唠,我说话不中听,都不年轻了,能凑在一起的机会不多了。”
“是这个理儿,年过半百了,不去想那不开心的事,须行乐时及时乐。”
时近清明,饭店的客人特别多,上菜很慢。我们在一个房间里,无人打扰,回顾共同走过的岁月,感慨颇多。
席间提到儿子的婚事,战强哥禁不住叹气,“马上三十二了,在北京某某会所当健身教练,体格雄健,不乏追求者,就是不结婚。是我和慧玲的婚姻关系给他留下阴影了。”
我忍不住说道,“哥,你要么复婚,要么另寻佳人,就这两个选项你选了三十年愣是没敲定,想干啥呐?谁家的灶台不冒烟,有些事该你忍你就忍住,大丈夫能屈能伸。”
“忍了呀,问题是人家已经给你很多次机会了,不再相信你了。人家捧在手心里的小妹,身上带着伤,眼里含着泪,那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辛这个姓人少,家族观念很强,兄弟们抱团儿,长辈护犊子,而且都崇尚友爱和平,懂得宽容礼让,婆媳,姑嫂,兄弟,妯娌都能和睦相处,母慈子孝。我倒是很想和他们融合在一起,却总是被甩得远远的。我和你嫂子打打闹闹,不记仇,一会儿就忘了,该干啥还干啥,你嫂子豁达,直率,也没啥心机。她娘家人可不这么想,别用那老规矩乱套,俺家闺女岂是能随便欺负的。人该走哪条路,老天都会帮你,信不?我就是个手贱,瞎逞能,不挠她一下着急,不找一下征服的快感,浑身不自在。这一生,没当上兵是最大的遗憾。追剧只看武侠,枪斗,谍战,对各路角色的明争暗斗情有独钟。我也曾痛改前非,发火前冷静三秒。那次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她,佯装用茶杯砸她,手一滑,甩出去了。砸在茶几边边儿上,碎了,溅出去的瓷片,划拉了她的眉棱骨,一时间血肉模糊。就那么巧,再往前半分就会掉在地上,偏一度远一分都不会划破额角,还拐着弯儿,缝了好几针。舅哥们生气了,坚决不同意我俩复婚,说我喜怒无常,太危险,不懂得控制情绪,过日子太儿戏。再一个不小心把眼睛弄瞎了,就说啥都晚了。”
“一家人防我防贼似的,俺俩说话中,我去她家吃饭也没人反对,想单独相处,不知几双眼睛盯着呢。有一次我知道你嫂子夜班,想去接送一下,刚到她公司门口,她大侄子一把拉住了我,表叔,俺姑上夜班我负责全程护送,不劳你费心了。赶紧回去睡吧。搁年轻时候,打过打不过,我都要怼他一捶。”
“你看你,善斗,人家做错什么了,你要怼他一捶。”这是大家的共同疑问。
大姐插嘴道,“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我就是想打你,咱二爷就是这样。是个男人就不能窝着憋着,用拳头说话,打不过就挨,有什么大不了的。那时候虽然都是男尊女卑,但是二爷最过分,咱那几个爷爷奶奶都说,他不是着了魔,就是被谁下了咒,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下手还没个轻重。稍有不顺,巴掌就招呼上去了。霸道,刚烈,一触即发,过后知道错了也承认,吃了亏也能咽下去。这也是性格上的传承吧。”
战强哥挑了挑眉毛,笑了,“不是没有道理,我是当之无愧的孩子王,爱冒险,玩刺激,天不怕地不怕,打架斗殴,拉帮结派。想让别人服气你,追随你,不只要讲义气,还得识时务,偷瓜,爬树,摸鱼,捉虾,掏鸟窝,做游戏等等啥都不能落后,不能输。小学时候,俺老表带着他老表,就是慧玲的三个哥,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找上门来,要替他们的小妹报仇。事发突然,我单枪匹马,懵啦。咱楼叔正在垒墙根,看见了掂着瓦刀跑过来,你们干啥哩,我故作轻松地炫耀,他们是来找我玩哩。有了大人的干预,也没动手,严重敬告。楼叔离世时,我关了店门,守了他三天。”
人的记忆往往是有选择性的,记住了和自己有关的,微不足道的善举,或者不值一提的恶意,这些不经意间的无关紧要的热情或冷漠,恰是切身体验到的人间冷暖,也是对人世间的基本认知。所以,没影儿的鸡零狗碎,也能在你大脑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东西。而朝夕相处的两口子,经历了磨合,渗透,融会,思想认识会有更多同频共振之处。我不禁要问,“按理说你俩早就认识,知根知底的,天合之作,咋又各自为营了呢。”
“很早很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比她大几个月,一个属鼠一个属牛。咱大爷有病,大哥也和我说不到一块,没人疼,也没人管,经常跑姥娘家去蹭吃喝,咱离古桥又不远。慧玲是去她姑家玩,俺妗子是她唯一的亲姑,交公粮,卖烟叶,赶早集,她家人都会带着她留宿古桥。那时候,古桥也热闹,十几里外的人都来赶会,会上才有耍猴的,演杂技的,卖东西的,买不买东西,得空都想去看稀奇,看看最新发展。”
大姐说;“那个时候去哪儿主要还是靠两条腿,去古桥赶会是普通人都能企及的繁华。八零年前后,古桥迅速增添了很多门脸儿,粮所,卫生院,供销社,信用社,烟草棉麻收购站,照相馆,理发店等等。相亲都是定在会上,远远的先偷看,相中了直接逛逛,买个皮带,袜子,雪花膏,就定下了。”
“那时候孩子多,也不主贵,家家都是七八个,像赶了一群羊,想起来了过过数而已。客人才拿来的礼物,一不留神我拆开吃了几块,再包住放回原处。姥娘盯着罐头瓶看了又看,甚是迷惑,这是谁拿的黄桃,咋剩一口水了呢?我在铁盖上扎了个眼儿,先把甜水喝了。最不招人待见的是我,最受欢迎的是辛慧玲。穿着干净漂亮,还乖巧懂事。一说去河坡玩哩,她哥先给编个柳条帽戴上,还是带檐的,怕晒黑了。一众人围着她转,众星捧月似的,给她帽子上插满野花,捡了好看的贝壳,漂亮的石子都会送给她。走累了,她那仨哥轮流背住她。我也去献殷情,小玲子,伸出手来,给你一个好东西。她一伸手,我把刚捉到的虫子放她手心里,吓得她哇哇大哭,俺妗子拎着笤帚好撵我呀。”
回想起美好的往事,战强哥满面红光,开心不已。“好逗她。捉了一只小麻雀,还不会飞的那种,趁她没睡醒,悄悄放到她被窝里。”
“哈哈,真是淘气。”大姐感慨道,“真像那首歌唱的,还没有好好感受生活,一晃可老了。那时候,双洎河两岸的孩子,游泳不用学,不知啥时候都学会了。现在的孩子成天接哩送哩,都没有自由发挥的空间。说河里不卫生啦不安全啦,花钱去游泳馆,不止扼杀了孩子们活泼好奇的天性,也错失了他们亲近自然,感受自然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