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柳岸】窑变(小说)
一
月光如瀑,静静洒在村庄的屋顶上,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雪,白白净净。
侵蚀大街小巷的黑暗,被皎洁的月光驱逐着,但它又不肯轻易就范,藏在阴仄的角落里,虎视眈眈。
老狗伏在斑驳的树影里,似睡非睡,时而摇一下耳朵,时而撩一下眼皮,却又沉声不吠。前天的那场雨过后,蝉鸣就彻底销声匿迹了,今晚躲在夜幕深处的蟋蟀,不知怎地,也不像往日里断断续续地呢喃。
已近子夜时分,早过了万家灯火的时辰,整个村庄寂静得似乎失去了生机。只有月光还是活泼的,透过窗纸,偷听着人们的梦呓。
村庄东头的一个普通院落里,正屋早已灯熄多时,但西厢房却依然映着一窗烛光,隔着窗纸,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厢内烛火摇曳的影子。
“今天先到这儿吧,讲太多你们也消化不了,天也三更了。以后每晚二更都来西厢房,俺给你们哥仨儿多讲些钧窑瓷器相关的知识,等学扎实了,再开始教给你们制瓷工艺。提前说好了,谁都不许偷懒,第二天俺是要考你们前一天讲的知识,谁若答不好,那就打手心!”一位约摸五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正坐在条凳上,深嘬了一口湘妃竹的烟袋杆,一边口吐烟雾,一边对着面前三个十多岁的男孩严肃地说。
中年汉子的脸庞黑红黑红的,额头上的皱纹比村头老榆树的皮裂都深,眉毛很淡,眼睛不大却很有神,大鼻子阔嘴。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黑色粗布衣裳,腰间扎着一条宽宽的褡包,鼓鼓囊囊的很是显眼。无论是谁在哪里遇到,都不会留意这么一个普通人,他就妥妥一个地道的普通农民形象,哪怕是有着一双放光的眼睛也无济于事——总归有一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或者说气质也行,是外界环境无法改变的。
他面前并排摆放着三个小马扎,上面依次端坐着三个年龄相仿的短发男孩子。年龄最大的一个叫飞龙,虽取名为龙,却没有龙的威严与气场,眼睛大大的,却透着股憨劲儿,鼻涕溜出鼻孔也不抹,一个劲儿的往回吸溜。年龄排中间的叫双齐,这孩子和飞龙正相反,一看就透着一股伶俐,他也是和汉子最连相的一个,坐在马扎上腰板挺得很直。最小的叫做三儿,也是三个孩子中长得最好的一个,浓浓的眉毛,黑黑的眼睛,皮肤也很白净,此时他正一本正经地听汉子训话,小嘴儿抿得紧紧的。
“你们记着,瓷器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瓷器按外观分有很多品类,细分起来就有青花、粉彩、颜色釉、玲珑瓷一说,形状更是有千万种之多,往往与自身的使用功能相关。天下的窑口更是多得数不过来,但最著名的莫过于宋代汝、官、钧、定、哥五大窑口,以前都是给皇家烧制瓷器的地方。每种瓷器都有各自的特点,刚给你们都讲过了……”说到这里,汉子顿了顿,把熄灭的烟袋锅在条凳腿上磕了磕,抖掉里面的烟灰。
用眼扫了三个孩子一遍:“飞龙,你说说汝瓷的主要特点。”
“汝窑瓷的釉色独特,以淡天青色为主,开片细密繁多,被世人称为、称为、称为……”飞龙心里一急,卡住了。
“没记性,刚学的就忘了。三儿,你告诉你大哥。”
“汝窑的开片细密纷繁,错落有致,被称作是‘蝉翼纹’。”见师父问及,三儿脱口而出。
“没错。那俺们的钧窑瓷器有什么特点呢?还是你说!”汉子死死盯着飞龙。
“钧窑、钧窑、钧瓷……”飞龙脸涨得通红,仿佛答案就在喉咙里,可就是卡着出不来。
“钧窑最主要的特点是釉色窑变,有着‘进窑一色,出窑万彩’一说。还有哥窑瓷的特点,主要是纹片冰裂如网状……”刚刚双齐瞥见三儿被师父夸奖后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此时便趁着飞龙卡壳,立刻抢过话头儿。
然而,才提到哥窑就被三儿打断了:“二哥,师父问大哥呢,况且师父也没哥窑呢。”
“这……”被三儿猛然一说,双齐也顿时语塞了。
“双齐说的钧、哥二窑瓷器的特点都没错,看来是把俺刚讲的听进去了。好了,今天只是一个开始,明晚再考。你们就跟瓷器一样,现在只能算是选料阶段,离造坯还有很长距离,但是只要肯下苦功,就一定能入窑,就像双齐所说的俺们钧窑的特点——”说到此处,汉子话锋一顿,两眼的光芒更加犀利。
“进窑一色,出窑万彩!”
二
钧窑,又名“钧台窑”,位于河南禹州一带,始于唐、盛于宋,特别是北宋徽宗时期,官府在此设置官窑,专为皇宫烧制贡瓷。钧瓷制作工艺复杂,精品率极低,以浑厚端庄的器形和艳丽绝伦的窑变著称天下。由于钧瓷精品被悉数送进宫内,品相稍差的也必须敲碎深埋,不准流入民间,以防僭越礼制,故完整的钧窑制品在民间难得一见,因此坊间流传着“家有万贯不如钧瓷一片”之说,钧瓷的产生是中国陶瓷艺术史上一个重要的符号。
然而,自“靖康之变”后,宋钧官窑就火灭烟消了,工匠们或逃或亡,使得钧瓷进入了衰败期。在那些四散逃亡的工匠中,有人不忍钧瓷艺术就此消失,便偷偷将技艺代代相传。中年汉子就是钧窑工匠的后人,那本详细记述钧瓷烧制工艺流程及成败原因的泛黄册子,被他惜之如命,晚上睡觉时都要压到枕头下,白天只要不脱衣服,就会把册子裹到宽宽的褡包里,缠在腰间。
汉子名叫李延,钧瓷技艺传到他这一代已经是第三十二代了,遗憾的是他年少时正处于清朝末期,社会动荡不安,时运亦不济,一生未得娶亲。眼看钧瓷技艺就要从他这辈儿失传了,不禁心急如焚,后经过思量再三,收养了三个无家无亲的苦命孩子为徒,准备将钧瓷技艺传承下去,以向祖师爷有个交代。
一个师父,三个徒弟,四个人在这个院子里相依为命。几年过后,飞龙十四岁了,双齐和三儿也都满十二了。
今天李延望空拜了祖师爷,又拜了钧瓷技艺册子,决定从今晚开始教授三个徒弟钧瓷制作技艺。之所以选择深夜,主要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事不能轰扬出去,不然就会被有心之人觊觎,引火上身,他家历代也都是利用晚上教学的。
夜夜如此,经过一个多月的传授后,李延就开始了对徒弟的分开教学,每人主攻一种技艺,且要求他们之间不能互相谈及自己的所学。之所以如此做,李延早就有过盘算,几年的朝夕相处,对三个孩子的脾气秉性了然于胸,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天赋超然的,若让一个人学会整套流程,并练到炉火纯青是很困难的,况且分开教学的好处可以让三兄弟亲密相处,只有集三人之力才有烧制出钧瓷精品的机会。
其实制作钧瓷受原料、窑口等诸多因素限制。就拿李延自己说,虽然自小对钧窑技艺了然于胸,但真正动手选材、制胎、上釉、烧制也就仅有过两次,那还是父亲带他偷偷回到几百里之外的老家伏牛山中,在那里有个荒废的小窑口可以使用,并且制作钧瓷的瓷土、釉药均产于附近一带。结果他第一次上手烧制就失败了,父亲帮他总结了经验,说别完全按照在家时的普通黏土手法,那都是练手用的,要结合所学的钧瓷理论知识,注意细节。李延点头称是,经过小心翼翼地按流程制作烧制后,第二炉里十几件瓷品竟然出了两件品相还算不错的瓷瓶,这个成品率对于钧瓷制作来说已经算很高了。
父亲交代给李延,一定要小心保存瓷瓶,不能让外人知晓,只允许半夜无人之时取出观摩赏研,即便如此也需以防万一,保存时间不能超过三年就得砸碎深埋,以免走漏风声后招来无妄之灾,并强调这是祖训,李家子弟必须遵守。
几年后父亲患肺痨病逝,他却没有遵照父亲的嘱咐,私下将那两个烧制不易的瓷瓶一直偷偷藏到了现在,就埋在院中那棵梧桐树下。
接下来的三年时间里,他每年都会带一个徒弟偷偷跑到伏牛山,实地教给他们各自所攻的技艺流程,平时在家就用普通得黏土练手。飞龙憨厚木讷,但不怕苦累,他所学的就是制坯和素烧工艺。双齐生性聪颖,观察力强,于是李延把选料工序教给了他。三儿踏实肯干,心灵手巧,主攻上釉和复烧技艺。三人各有所长,技艺又各不相同,只有将三人的工序糅合到一起,才是整套的钧瓷制作工艺。
经过三年时间的历练,三个徒弟对各自的工艺已经掌握熟练,差的只有三人互相配合,完成一件成品制作的契机。
三
第四个年头,李延精心选了一个好日子,带足了干粮,将三个徒弟同时带进了伏牛山中。在离废窑不远的地方搭了两间简易的窝棚,接下来的日子就要住在这里,吃干粮、喝泉水、住窝棚。
三个徒弟嘴上不说,心里早就按捺不住激动。虽然师父没直说此行的目的,但他们已预料到,既然带三人同时来此,必定是要让他们合三人之力制作钧瓷了,而不再像之前来的时候,每人只操作自己所学的工序,其它工序则都由师父帮助完成。
果不其然,进山第二天,李延就带领三个徒弟修葺了废窑,然后安排双齐去寻找合适的制瓷原料,又让飞龙和三儿四处去找木柴,多多益善。叮嘱一番后,三人各自散去,李延望着他们的身影若有所思。他期待着徒弟三人一举成功,也担心三人出去遇到危险,但这是必须要经历的步骤。
七天后,双齐找齐了制作瓷器的原料,飞龙和三儿也弄齐了一大堆木柴。至此,双齐的工作算是完成了,接下来就轮到飞龙的制坯和素烧工序了。李延又吩咐双齐和三儿下山去,补充一些食物回来,还必须得第二天早上才能回来。其实他二人知道,师父不想让他们看到大哥制胎的工艺流程。
“三儿,你说师父为啥把制瓷工艺不同时教给咱哥仨儿,而是每人只教一部分,即使这次烧出漂亮的瓷器,可咱们要分开了就啥也不是。”还没走到山脚,双齐就拉住了三儿。
“俺哪里知道,师父既然那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咱当徒弟的好好照办就是了。”三儿一向尊重师父。
“俺觉得这里有事儿,师父有私心……”双齐刚嘀咕了半句,就被三儿打断了话头:“啥?你咋恁地说师父!没有他收留咱哥仨儿,说不定早饿死了,老人家还教咱们手艺,你咋能恁地毁师父!”
双齐见三儿脸红脖子粗的真急眼了:“三儿,咱不就是唠闲话吗?俺又没说师父不好,你别诬陷俺。”
“俺没有,刚那话就是你说的,你回去要给师父磕头认错。”三儿不依不饶。
“好兄弟,饶俺一次,就当俺无心之言,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双齐一边苦苦哀求,一边给三儿作上了揖。
见状,三儿也没了主意:“好吧,不能再有下一次,不然俺一并告诉师父,打你手心。”
“好好好,都听你的!”
说罢,二人又开始往山下走。
双齐一边走,一边眼珠乱转。忽然一个趔趄,扶住了三儿的肩膀:“兄弟,坏了,俺脚崴了!”
“啊!快给俺看看!”三儿一副关心急切的样子。
“脚踝扭了,钻心疼!看来走不了山路了。这样好不?俺在这等你,辛苦你自己下山买东西吧。”双齐一脸痛苦的样子。
“师父让咱俩一起下山的,你要走不了俺背你。”说着,三儿就蹲下了身子。
“你咋比大哥还憨?背俺下山,买完东西再背俺上山,何苦来的。俺就在这等你一晚,明早你回来时说不定俺就能走路了,咱再一起回去多好。”
“可是你一个人在这半山坡过夜,出点事咋整?”
“荒无人烟的地儿,有啥事?再说咱不是头一次来这里了,山里没虎也没狼,只有一些野兔子。”
“这,还是不太好吧。”三儿听双齐说的似乎有理,但又觉得哪里不妥。
“有啥不好的,俺是你二哥,俺说就这么定了!你快去吧,等下天黑了就没地儿买东西了。明早儿俺就在这里等你回来。”双齐说着的同时,推了三儿肩膀一把,自己咧着嘴坐在了旁边的青石上。
“好吧,那二哥你多加小心,俺明一早就回来。”
“好了,别墨迹了,走吧走吧。”双齐用手揉着脚踝,催促着三儿。
“那俺走了。”
望着三儿远去的背影,一抹狡黠的笑浮在了双齐的脸上。
四
“钧瓷有很多特点,第一是釉色多样、窑变神奇,第二就是器型端庄、浑朴。你主攻的方向是制坯和素烧,也就是定器型。先前和你讲过,一件瓷器的好坏首先要看器型,既要满足使用功能,又要让人看起来舒服。你虽然反应迟钝,但书本上的知识扎实,平时用普通黏土制坯也算说得过去。不过,做钧瓷的土性与普通土有着差别,包括粘性、塑性和软硬度,虽然差别细微,但足以影响一件瓷器的品质。来,你现在先和泥制坯,哪里不对俺给你指点。”
飞龙虽然木讷,但也专心,平时师父讲的都死记硬背在了心里,安静的性格也能令他沉下心来,对着一些泥巴度过半天时光而心无旁骛。
此时听师父说罢,他就开始用带来的小磨把矿料分类研细,然后把不同的原料按比例精心混合成所需的瓷土,再放进细筛中仔细地颠摇,待觉得够量后,一手小心地浇上钵中的山泉水,另一手则不停地揉着瓷土。瓷土团成型后,还需不断地揉拍,令整个土团更加均匀,并且用手指掌心感觉软硬,细致地添土或加水。尤其到了最后阶段,他甚至拈下一小块放到嘴里嚼了几下,然后再吐掉。
瓷土终于达到了想要的效果,飞龙拿给师父检验。李延用手按了按土团,点了点头,心中一阵暗喜:“这孩子造的瓷土完全满足制作钧瓷的要求,甚至比俺做的都好,这一步可决定了制坯的成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