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不大，骑车穿行两个街道即可到达城内唯一的新华书店。这家书店到底是什么时候落户小城的，实在无从考证，只记得三十八年前（1986年）我在小城就读中师学校的时候，这家书店就已坐落于南街口的斜对面。单休日（那时还没有双休日）不回乡下的时候，我常去的地方就是这家书店。那时，书店的传统和当下一模一样——读者进的书店，或者选购自己心心念念的新书，或者因囊中羞涩而买不起书，便可在不出店门的前提下，随意翻阅任何一本书。这实在是课余时间的最佳去处，完全可以满足一个穷小子博览群书的需要。当然，偶尔也有身上揣钱的时候，总是精挑细选，用仅有的几张人民币选买最想买到的书。这是那几年求学生涯中最爱干的一件事，乃至1990年考入山西师范大学，只要手里有闲钱，第一选择依然是购书。家里的《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水浒传》《史记》《中国古代神话与传说》《圣经故事》《希腊神话》《巴黎圣母院》《复活》等等一堆书，都是1986年到1994年期间购买的。为此，不知听母亲唠叨过多少次。老人家大字不识几个，在她看来，书就是奢侈品，不能吃，也不能穿，完全就是无用之物。她实在搞不明白，在家境拮据、上学全凭哥哥姐姐资助的境况下，我买这些书到底有什么用。直至后来，随着父母相继过世，家中一大柜子书竟然大多不知去向，空余几本由我搬到了城里。
　　 八点十分，我准时到达书店。一位个头不高的女管理员一边整理书籍，一边笑嘻嘻地告我，书店八点开门，我正是进店的第一位顾客。她问我，用不用打开空调？我开玩笑说，今天气温高，还是打开的好。人需要凉快一些，那些承载人类智慧与情怀的书们，同样需要一个清净凉爽的环境。
　　 前日里，汪曾祺先生的《万物可爱》只读了将近一半，还是急切地想要读完它。觉得，透过一行行文字，眼前总能浮现出一个须发皆白、温文尔雅、笑意盈盈的有趣老头儿形象。恰如书的扉页上所言：
　　 “汪曾祺的文字干净而传神，质朴而简白，通晓畅达，既没有结构上的苦心经营，也不追求题旨的玄奥深奇。满含对生活的热爱和深情，让人不由喜欢上这个有趣的老头儿”……
　　 店员都很勤快，在顾客大批量进门看书、选书之前，所要做的工作就是清洁环境。有拿鸡毛掸子轻拂书上浮尘的，有用清水拖地的，还有一位微胖的女店员逐个整理矮凳上的布套。眼见快到我这里，我连忙起身让开，示意我不会耽误她的工作。女店员很是礼貌，赶忙连声说：“伯伯（本地方言，指比父亲年岁大的男子），不碍事，不碍事，您先坐着，不妨碍的。”
　　 听她称呼“伯伯”，我不禁愕然。
　　 “我真有那么老吗？看你四十岁左右的样子，就叫我伯伯了？”
　　 当然，这其中更多是开玩笑，但不得不承认，也多少带着一些腹诽的成分——想来，我年庚不过五十五，竟有四十岁左右的人称呼“伯伯”，一定是对方有点眼拙了。
　　 女店员听我这么一说，一朵红云霎时飘到脸上，微微带着歉意解释：“那我也是为着尊敬您嘛！”
　　 呵，天天被书卷浸润的人就是不一样！连称呼，连道歉，都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息，让人有春风拂面之感！
　　 然而，宁静美好的氛围终因一个人进店而被彻底打破。在我正读得入迷的时候，一阵喧哗声如同交响乐里的几个不和谐音符，兀然钻进了我的耳孔。不耐烦地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中等个头、面色黧黑的壮年男子，正与几位女店员大声探讨京东、美团的外卖，到底是哪家便宜，哪家的口味纯正。这位男子丝毫不顾及书店清雅的环境，不顾及低头看书的大人、小孩的情绪，手持手机，兀自亮出他的大嗓门，指指点点说这道菜品什么价格，那道菜品什么品质。在他的影响下，店里的几个男女店员也刹那间被点燃生活的“热情”，纷纷扰扰、七嘴八舌和他讨论起来，彻底打破了书店清幽静雅的环境。我蹙蹙眉，却是终究没有发作。暗想，汪曾祺先生说“万物可爱”，其实也是有失偏颇的。那种典雅、温润、良善的“万物”自是可爱，而那些粗俗、鄙陋、丑恶的事物，就未必可爱、甚而令人生厌吧？最可悲的是，有的人被人厌恶尚不自知，反而觉得自己在一帮女子面前秀一秀聪明伶俐，完全能得到女人的崇拜与赞扬。
　　 所幸，壮年男子没有待多久，就灰溜溜地走了。或许，在他人的眼神里，他看到了不耐烦或者厌恶吧，也或许他真的良心发现，自知与书店不搭调而羞愧逃离……
　　 未几，不期然巧遇前天进店的那个老头。这次，我不仅了解到老人名叫王文魁，还知道老人虽然年届八十高龄，却依然每天坚持骑行五六十公里，且饭量大、睡眠好，身体倍儿棒。老人亲切地与我握手，并示意要与我掰手腕。本来暗忖，我才五十多岁，且是庄稼人出身，年轻时干过很多农活，应该与他比拼不在话下，可是真正动起手来，一刹那间，我已败北。老人告诉我，年轻时，他曾是公安干警，抓过坏人，后来调到县史志办，才开始和文史资料打交道。言谈间，听得出，他对毛泽东很是崇拜，也很怀念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他说，历史是一册教科书，更是一面照妖镜。作为一个有着六十余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他真诚希望国家强盛、人民幸福，大家一同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看得出，店员们都很尊敬老人。在老人短暂停留，欲要离开书店的时候，大伙儿纷纷起身告别，更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店员将老人一直送到了门外。店员告诉我，老人家住108国道公安局宿舍，离此很远，但老人一年四季每天都要进店看看，或者翻翻书，或者唠唠嗑。不管怎样，他豪爽达观的性格很是受人欢迎，他心念家国的情怀与气度，也是深深影响了一批又一批到店里上班的年轻人。
　　 汪曾祺在《万物可爱》中引用陶渊明的诗句说：“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是啊，“最是书香能致远”，我真的很愿意和王文魁老人，和书店的那些店员们，一起快乐地度过每一个清晨与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