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六腿马 ”(传奇小说)
毋庸置疑,我是个摄影家!准确点说,是个著名的动物摄影家。
我最著名的作品是《三脚鸡》《双头鸭》《无耳马》和《跛驴》,凭借这几幅卓尔不群的作品,十年来,我斩获了很多闪光的头衔。其中最亮眼的头衔应该是“全球顶级功勋摄影家”,这个辉煌的名头,与那次空前绝后的评选相辅相成,皆堪为声震寰宇的一个绝响。没人会料到,一百零八个评委中,竟有七十二个是动物。我之所以在乎这个头衔,最初的因由是看中了它不容置疑的权威性、严肃性、公正性和唯一性,据称,这个评选“不厚名家,不薄新人”“以作品论高下,以成就搏功名”,所以,它的规格是那些杂七杂八的奖项望尘莫及的。
我的手里还有更多惊世骇俗的大作没向世人展示,譬如《单脚鹤》《双尾驹》《独眼蜥》《无头蝇》……对了,还有《无毛狗》!
《无毛狗》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更是我最刻意的一个杰作!当年,恩师请来一帮“名家”鉴赏、品评这个作品。恩师说,这个作品是他见过的最出色的作品,既有北美著名摄影家彼得•比尔德《大象与大羚羊》的和谐之美,又暗合欧洲摄影家爱德华多•德尔•阿拉莫《如果企鹅会飞》中生命的渴望。《无毛狗》主体突出、动静交融、层次分明、意蕴绵长、技法纯熟,将是载入地球全纬度摄影史的永恒之作……恩师的评价令我热血沸腾,其他“名家”笑盈盈地附和着,温驯得像一群可爱的小狗。研讨会即将结束,坐在长桌一角的“艺术范儿”开口了。过去,我是他的骨灰级拥趸,甚至他那一头齐肩的灰白色长发,在我眼里,都时刻散发着艺术的韵律和思想的光芒。
“艺术范儿”绷着脸说:“《无毛狗》,我送这幅作品四个字:‘正龙拍虎!’”
我未解其意,故作由衷地朝他笑笑,拱起手,谦和地回应着:“谢谢老师,您的评价让我愧不敢当!”
“老师”“您”,这两个词汇可能是我对他,也可能是对很多人最后的谦卑了。现场的气息宁静下来,恩师一脸讪笑地看我一眼,这个讪笑是我在事后才解读出来的。恩师临走时俯在我的耳边说:“艺术范儿不地道!”
当我弄懂“正龙拍虎”的含义后,似被“艺术范儿”扒光了衣服,站在他面前,他厌恶地蔑视着我,继而又扭曲着、狰狞着,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他的头发乱成一团枯黄的麻,令我心生厌恶又不寒而栗。猝不及防的惊恐让我不得不承认,“艺术范儿”是个目光如炬的家伙,他的眼睛,就如同一支恐怖到600倍变焦的单反镜头,能窥测甚至洞彻到人和事物最本真的内核。我不得不承认,他赢了!尽管我至死也不会承认,那个“无毛狗”的毛是我剃的!多年的猎奇已走到尽头,我没有能力到更远的地方,按我的风格寻找更能抓人眼球的离奇素材,只好在我的爱犬“憨憨”身上打主意了。我把它塑造成天生就无毛的狗,我把它的故事讲得很揪心,把它的哀伤讲得很悲壮,我用镜头记录下它在不同阶段、不同季节里的点点滴滴,最终会形成一个完整的系列,横空出世。这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只要“憨憨”不泄密,这便不再是秘密,真实的事物是没有秘密的,憨憨就是一条无毛狗!
《无毛狗》费了我太多的心血,我不想让这个伟大的作品夭折在“艺术范儿”的“口臭”里。我没想过“憨憨”的死,尽管我想过,“憨憨”的死是《无毛狗》最完美的句号,那只是无意识的一闪念。它是我唯一的亲人,为了艺术,我可以牺牲我自己,但绝不能用亲人的生命来为我的艺术殉葬,这是我在艺术和人性间残存的一点良知。我又买来几把电动推子和无数个锋利的剃刀,让“憨憨”尽量保持“无毛狗”的“天然”状态。“憨憨”的毛越剪越厚,越剪越硬,而且“憨憨”越来越不配合,有一次,竟疯了似地“夺”下我手里的推子,叼着,丢到村外的臭水沟里。我只好买来成盒装的脱毛膏给它抹,抹了几次,毛就脱落了,远比推子剪的更像一只纯粹的无毛狗。
我被“全球顶级功勋摄影家”提名的消息,是恩师告诉我的,后来又在报纸和网络上看到更详尽的启示。那些天,我每天都沉醉在一鸣惊人,万人仰望的悸动中。推荐、提名、筛选、初评、复评,历时半年时间,终于熬到了终审。
恩师打来电话,说话的声调竟是颤抖的:“太难了,太难了……全地球才一百人,除了内定的就没多少名额了,我们所涵盖的纬度才给十个。”
我激动地回应恩师:“想到了,想到了,恩师您费心了!”
恩师说:“一又关一关,总算过来了,最终入围二十人,总算把你推进去了!”
“谢……谢……谢谢恩师……”我兴奋得话都说不利落了。
“最后的入选者有十万元功勋奖励的,这个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恩师说完,我急忙回复他。
恩师的“激动”平稳下来,以探寻的口吻说:“这十万元的奖励你是怎么看的?”
我理了理思路,说:“恩师,这是天掉下来的馅饼啊!”
我又顿了顿,补充一句必须显出格局和情怀的话:“恩师,您可不能推脱,这笔钱我一定要和恩师分享的!”
“哦……哦……你是这样想的哦……”恩师应着,似有些异样。
我敏锐的耳朵迅捷地辨识了恩师的言外之意,急忙为他要说的话铺垫了引言:“恩师,您的意思是……?”
恩师语重心长地说:“傻孩子,你还是嫩啊!那馅饼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老师带着评委放你头上的,放谁头上都行!”
我假装顿悟地“嗯嗯”着,其实我还没“嫩”到吹弹可破的程度,我的天真早止步于愚蠢。
恩师见我不“开窍”,就把要表达的意思摊开了:“你的名是比你先成名的人给你的,名给了你,利就要给别人,这是规则,老师的名望也是这么混出来的,有了名,利,如影随形。”
“哦,哦,恩师,我懂了,懂了。”我肯定地回复着恩师。
其实,这些规则早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就像皇帝的新装。我承认我无数次奢望过这笔钱,并异想天开地规划过这笔钱的开销,新建的瓦房需要装修一下,再建个气派点儿的门楼……但此刻,我已不再幻想成为那个打破规则的弄潮儿、幸运者。
我坦然地对恩师说:“恩师,您就告诉该我怎么做吧,一切都听您的!”
“十万元,你给我打过来,我去联络重要的评委,老师不会要你一分钱,老师快归隐山林了,你能有发展就是老师最欣慰的事!”恩师的语气里满是真诚,隔着电波我就能“看”到他慈祥的笑容。
可能是料到我会有疑虑,恩师又给我吃了定心丸:“放心吧,老师给你把握,票选应该没问题,你知道评委会的组成吗?”
“恩师,我这个小人物哪能知道啊!”
“哦,是啊,你哪会知道呢?!评委的人选都是老师提名的,评委的资格也是老师审查的,老师知道你在动物界的声望,总共一百零八个评委,特地选了七十二个动物界的代表作评委,这回你放心了吧!”
“放心!放心!”我坚定地回复着恩师。
我做梦都想不到,恩师为了我,哦,起码是为了十分之一的我,竟然做了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大局。
“放心吧,评不上,钱一分不少给你要回来,评选会你也要来参加呢,等着见证那个华光璀璨的时刻吧!”
“谢谢!谢谢恩师了!我明天就把钱给您打过去。”放下电话,我的心重重地跳了几下,像擂响的鼓,给漫天朗照的艳阳伴奏。
不瞒你说,现在的我还是个“穷鬼”,微薄的收入多都用在了购置装备上,我有两架价值不菲的二手“单反”和一架“短焦”,还有两支不算奢侈的长焦镜头,这是我最重要的财产。我养了一百只土鸡,我的日常生活全维系在它们身上。或许只有村里的首富“精得死”知道,我是个躺在金砖上睡觉的“穷鬼”,除了“精得死”,没人能读懂我的才华和潜力。尽管如此,我还是费尽心机地准备了几大段说辞,因为我清醒地知道,“精得死”的善心也需要循循诱导。我把这些说辞分为寒暄、铺垫、拔高、煽情、承诺几个部分,并专心致志地做了无数次彩排,直到觉得无懈可击,才迈着自信的步伐,向“精得死”的庄园走去。
“精得死”的脑瓜子应该是装了芯片的,我精心编排的脚本还没演绎到煽情的部分,就被他打断了,不紧不慢地说:“用钱?做啥?”
尽管我预判到“精得死”的精明,却误判了他精明的程度。省去了精心设计的台词,道明了原委,我还是想把艺术家的腰杆挺得直些,不动声色地说:“十万,一个月,连本带利归还。”
“好兄弟,替你高兴啊,我早就说你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乡里乡亲的,提什么利息啊。”
接着,“精得死”侃快地说:“房照放我这儿,做个手续,正事儿正办,走个形式吧。”
房子押给“精得死”,没有一分钟,怀里那张原本瘪瘪瞎瞎的银行卡,瞬间就被十万元巨款鼓胀起来。
评审会遴选地点一波三折,最终选在梦幻之巅的古城——通天驿。这座古城离我生活的村子,直线距离只有200公里。恩师说,通天驿是一座极具艺术气质和艺术梦想的城市。
恩师在短信里发来三个字:“通天易!”我迅速破解了恩师的良苦用心,通天驿——通天易!
我是会议前十天到达通天驿的,我到达的时候,其他的入围者已经逗留快一个月了。他们每天都周旋在道貌岸然又高深莫测的评委们中间,借着各种牵强附会的根由和评委们套着近乎。他们个个红光满面、醉眼迷离,踌躇满志。他们光鲜的衣着和如圭如璋的气质都令我这个穷鬼相形见绌。
评委会包下酒店整整一层,我住在走廊尽头最里面的一间。傍晚,恩师来了,带着一个西装笔挺、气宇轩昂,梳着大背头的人。
恩师介绍说:“这是马总,你叫马老师吧,是我们这次评审会特聘的重量级评委。”
我恭敬地点头,伸过双手,有力地握住马总的手:“您好!马老师,久闻大名!久闻大名!”马总的手肉乎乎的,温热而柔软,和恩师的手一样,是贵人才有的体相。
寒暄一会,短暂的看望结束了。
临近子夜,仅剩的几盏路灯昏昏欲睡,只有林立于街边的一幢幢酒楼灯火辉煌、兴致正浓。透过水晶般明亮的落地窗,我看到刚刚认识的马总,正在乌烟瘴气的包间里,和一桌子媚态十足的男男女女勾肩搭背、推杯换盏……
这一幕,在我纷乱的脑子里反复播放。尽管恩师信誓旦旦地向我交了底,我还是觉得双管齐下更好一些。直觉告诉我,恩师的运作也难免百密一疏,尘埃落定之前,谁能有十全的把握杀出重围并取得最终的胜利呢?
我时常会“不经意”地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但是,我还是太单纯了,评委的敷衍、冷漠、推脱,入围者的抵触、厌恶,排挤,令我彻底绝望了,我已经融不进这个大圈套着小圈,小圈裹挟着大圈,大圈交融着大圈,小圈联袂着小圈的圈子了……
我忽然想到恩师说的七十二个动物评委,某种意义上说,我是它们的恩人、贵人,就像恩师于我,它们会不会是我天然的票仓呢?它们临时栖居在一个满是鸟语花香的公园里,除了我,没人带着目的来见它们,因为没有人在意它们的权利,尽管它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投出的每一票,都是真实有效且不容篡改的。在大众眼里,它们看似随意投出的票,既代表了天意又洗白了评委会操控的嫌疑。其实,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它们只是评审会手里的工具,而我便是知道内情的极少数人之一。这是在我把十万块钱打给恩师后,恩师作为绝密信息透露给我的。
我翻过栅栏的刹那,便有一只鸡、一只鸭子、一匹马和一头驴撇下玩伴朝我奔来,我定了定神,开心到难以自制,兴奋得叫了起来:“天啊!天啊!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啊!”我挨个拥抱着它们,喊着它们的名字:
三脚鸡!
双头鸭!
无耳马!
……
驴子兄弟!
叫到“跛驴”时,我礼貌地改了口。
我一五一十地向它们交代了这次评审的来龙去脉和我的忧心。
它们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七十二个动物代表,抬也把你抬进去了!”
我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没那么简单,权力的平衡、利益的取舍、关系的交杂都超乎想象,非万全之策难有胜算!”
“双头鸭”快言快语:“你就说咋办吧,我们几个分头行动,争取这七十二个兄弟都支持你。”
“跛驴”是当年的“黔之驴”转世,已有千年的修行,心思缜密,经验丰富,疑虑地说:“是不好把握啊,我们要是各有一张投票权,都投你,那就板上钉钉了,现在是各投十票,就算你有七十二票,也挡不住别人有七十票、六十票、五十票的,就算有四十票的,如果人类评委都不倾向你,你也没胜算啊!”
“嗯,别急,别急,刚才自我们见面起,我就酝酿了一个初步计划,我再想想,再想想,再想周全一些。”我的大脑飞快地旋转着……
我来到通天驿的第七天早上,“终审投票”在宽阔的通天体育馆拉开序幕。
我最后一个走进会场。七十二个动物评委,齐聚在体育馆中央的场地上,悠然地欣赏着鱼贯而入的人流,我高扬起双臂,对着场地里的“兄弟们”挥舞着。
满天飞雪皆倒升。
细细思量拍案起,
万花筒中百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