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宁静】童年“有戏”(散文)
我的童年是贫穷的:穿的是粗布,吃的是粗粮,点的是油灯,住的是坯房,就连做饭的柴禾也时有断顿之虞。可我童年的精神生活又是丰富的、幸福的,从来都不缺少欢乐。原因之一,我拥有一个“有戏”的童年。
谈到“有戏”,一般是指有故事、有看头。而我的童年除了这层意思,是真的有戏,这个“有戏”并非游戏,而是戏剧演出,以京剧为主。在童年的戏剧舞台上,我扮演着一个快乐王子的角色。
那时候娱乐活动有限,没有电视,除看电影、听收音机外,能称得起“高大上”的,也只有看戏了。看戏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是头等大事,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戏是非看不可的。
好玩是儿童的天性,那时我喜欢看戏,图的就是那份热闹。为了获取最佳观赏角度,孩子们不吃饭就去抢占位置。不为看戏,就为得到一句大人的首肯,借以满足那幼稚的虚荣心。
假如外村唱戏,人家的地盘自然容不得外人撒野。但这难不倒我,噌噌爬上大树,居高临下,望着台上精彩的表演,腑视脚下的观众,君临天下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如果因此你断定我是小戏迷,那就大错特错了。戏曲对于小孩子来讲太过深奥,有对牛弹琴之嫌。尤其是那长腔的尾音,几个字唱上半天,且听不懂说了什么,根本提不起兴趣儿。我看戏,常常是看着看着就被催眠,任母亲百般呼唤就是不醒。爱凑场却又不看戏,恐怕也只有我们这些小孩子了。
长大以后,欣赏能力提高,才慢慢品味出其中的味道。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戏曲作为一门艺术,唱念作打、一颦一笑,那都是岁月淬炼的精华。让一个目不识丁的黄口小儿接受,的确强人所难,看戏也是需要一定生活阅历的。
演戏一般晚上进行,照明是躲不开的话题。电灯是不敢奢望的,油灯又不现实,气灯就成了戏台的主角。就像趋光的蛾子,气灯对我们这些小孩来讲,有种不可抗拒的诱惑。望着那亮如白昼的气灯,习惯了暗淡油灯光的我们,就如发现了新大陆一般。
等到换节目时戏幕关闭,工作人员就会将气灯拿下来充气。这时,孩子们便迫不及待地扒在戏台边沿看新鲜,顺便撩开幕布瞧后台人员换道具。等梆子一响、锣鼓一敲,演员就位,我们就会被工作人员“驱离出境”。小毛孩子不要什么脸面,下次闭幕照来不误。有的小孩调皮,随手就将气灯的灯罩(相当于灯泡)捏碎,好在是被替换下来的,人家也懒得理会。
看戏的人多,为生意人提供了发财的良机,每个摊前都点上了嘎斯灯,烧的是嘎斯融在水里产生的气体,又白又亮又无烟熏。美中不足,有股难闻的臭鸡蛋味道。他们经营的商品主要是小吃,如瓜子、花生之类,而小孩子最爱吃的还是糖果,拔丝的糖稀尤其喜欢。还有一种膏糖,形状像枕头,上面有阿根廷足球队服上的彩色条格,至今我还依稀记得。
看戏的人一多,现场就特别拥挤,踩踏事故时有所闻。在这样的场合,进出是件很难的事情,要想“方便”就成了“不便”的难题。小孩子好说,就地解决便是。苦只苦了大人,有了内急只好忍着。即便侥幸走出去,也没有公共厕所,情势所迫,也不顾及什么脸面了,都是让尿憋得。当然,瑕不掩瑜,这只是个小插曲而已,并不影响大家看戏的热情。
看戏的积极,唱戏的也不遑多让。说起来我村也是个文化村,尽管生活困难,组织戏剧演出方面一直走在前头。说起来,这离不开一个好的团队。我村是个大村,人才济济,向来不缺演员,恰巧支书又热衷戏曲,唱戏在群众中间有一定的基础,万事俱备,自然水到渠成,东风自来。
俗语说“无酒不成席”,演戏必然离不开戏台,这样才能让观众看清楚,“搭台唱戏”就是这个道理。在农村,没有专门的剧场,戏台只好自己搭建。经过考察,戏台就选在我队的饲养处。这里地形开阔,四周建有围墙。支书是个很有经商头脑的人,选在这里的目的是便于管理,卖出门票补贴亏空,顺便捞点外快补充集体收入。
这也不能说支书财迷心窍,唱戏本身是需要付出的,租服装要钱,请伴奏队要钱,出人工也需要钱,不想办法能行吗?
那时父亲当生产队队长,建戏台的事责无旁贷。他组织人员平地掘土,三面挖出一个“U”型壕沟,中间筑土为台,只留一面供演出人员出入后台。戏台筑好后,四角插上立柱,拉上蓬布,一个简易的立方体剧场就建成了。
演员有时也请名角,但多数情况下都是本村群众演员。千万别小瞧这些土包子,演起戏来绝不含糊。身上戏服一穿,脸上油彩一画,京胡响起,马上投入角色,即便同村乡亲也莫辨真伪。
谈到这些本地“土特产”,那是大有故事的。像景岩大爷,是京剧票友,涉猎广泛,最拿手的曲目叫“四根弦”。我至今依然清楚地记得他唱的台词:“猪八戒哎,有力气呀!扛着个铁耙子,耪地去哎……”唱腔宏亮、高亢,有那么一股强烈的穿透力。谁能相信,这声音竟发自一位花甲老人之口。后来,景岩大爷去世了。从此,我再也没有听到“四根弦”曲目。作为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也不知道它现在失传了没有。
也许是受老爸的熏陶,景岩大爷的女儿也非常喜欢唱戏。在戏台上,她是样板戏《红灯记》中李铁梅的扮演者,从扮相到演技,拿捏分寸非常到位,深受观众喜爱。父女同台演出,留下了一段佳话。
还有兆爽大爷,七十多岁的人了,男扮女装饰演媒婆,拿着根长烟袋,举手投足惟妙惟肖,逗得台下观众哈哈大笑。毕竟是上岁数的人了,眼神又不好,一天晚上演完回家,不小心就掉到饲养处的猪圈里。多亏戏刚散场,被人发现救了上来,好在没有造成多大伤害。他的这份执着,让在场的人非常感动。正是由于演员们的敬业,小村剧团才闯出了名号,国粹艺术的传承和发扬,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对于大人们的艺术追求,小孩子是不关心的,当然,也没有那份欣赏的能力。我们看戏,图的就是热闹,特别是更臣大哥的戏份,我最是喜欢。在《红灯记》中,他扮演鬼子鸠山,小胡子一粘,说话哇哩哇㕸的,实在是好笑,加上滑稽的动作,样子甚是逗人。尤其是鸠山被毙那段,我印象特别深刻。
面对刺来的刀刃,自然不能以后背硬接,演员自有办法。只见他迅速抬起左臂,用腋窝夹住长刀,单腿上抬,“啊”的一声侧身倒地,圆满完成了演出。这个经典动作让我们着实兴奋,小伙伴们模仿了好长时间。它就像是一味开心果,在生活困难的年月,让我们始终保持一颗乐观的心态。
时光荏苒,如今的我已是花甲之年,每每忆起看戏的童年,就禁不住血脉偾张,仿佛还在昨天一样。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们既是演员,又是观众,每天不是在演戏,就是在看戏。只是剧情不同,有的是喜剧,有的是悲剧,演技再高,也改变不了生活的命运。
但有一点,本位演出最真实,就像本色天真的童年一样,爱哭就哭,爱笑就笑,不做丝毫的掩饰和造作。童年的意识里不讲心机,自然也就没有烦恼,所以,童年是可爱的、快乐的、幸福的。他们都是上帝的宠儿,是幸运的小天使。
有戏的人生最精彩,童年的生活最快乐。愿每人的人生演出都是喜剧,愿我们都做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