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挂在城市的鸟巢(散文)
什么鸟将黑夜啄破一道口子,随着这道口子流淌出一条河。清澈的水质,在我体内奔腾,如一匹枣红马,所到之处,皆是风景。我伸手一抓,一片朦胧的月色。曙光是淡青色的,像极了母亲磕碎的鸭蛋青,楼下小区两只猫在呜嗷乱叫,我知道,它们在忙着夏天该有的事情,谈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生一窝猫咪。我能做的是,坐在寂寞的光晕中,听一辆一辆车,划过一条一条宽阔的、狭窄的、热闹的街道。车们在拥挤的城市,不知去向。我也很难了解,人从哪里来?最后又要到何处去?就像我越来越孤独的灵魂,从村庄一路摇摇摆摆,走到城市。我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想要什么?
每天走出火柴盒一样的抽屉,一串钥匙,锁紧一扇扇门,却没有一扇门是通往心灵。我打着底层人的标签,苟延残喘地行走在菜市场,我工作的地方,熙熙攘攘的人群,颠沛流离地活着。
除了我不是租来的,八十几平米的楼房,一张床,一块地板,一枚螺丝钉皆是租来的,婚姻抛开最初的热辣滚烫,平平淡淡,在寸土寸金的城市,我硬生生将另一半活成租客,作为每个晚上共处一个屋檐,睡在两个房间的邻居。我在用文学拯救自己一颗漂泊的心,因为盛大的寂寥,每一个太阳冉冉升起的日子,必在我身体深处,发生一场又一场海啸。
我试图逃出这个抽屉式的鸟巢,真的,日复一日地揣着迷茫,挤上一辆公交车,我回答不出,什么叫回头是岸?回头哪里还有岸?记得有一篇小说《人的第三条岸》,我可以解答人来时的岸,倾其一生,回答不了人最终的去处。有人说,被一捧土收割,住在永远的大地下面。佛说,人有轮回,涅槃。我说,今生活得一败涂地,还谈什么来世?
我清楚,一朵花在枯燥的日子,惊艳无比地盛绽,即便无人问津,也活得优雅,精致。能够坚守在村庄的人,除了像父亲母亲的那一代人,还会有谁?回不去的村子,在此刻,在我租来的床上,在我有限的记忆中,成了我一个伤疤。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仿佛旷野的一匹狼,于月光下,舔着自己流血的伤口,白昼,依旧微笑着,在茂密的森林里猎食。
十年前,我风尘仆仆来到城市。用我半生的积蓄,租了八楼的一个“鸟笼子”屋。或许从那天起,我就和村庄来了一个转身,原以为是华丽的,仪式感很强的转身,走着走着,我发现,城市收留的只是我的肉身,我的心依然像一枚落叶,随风飘荡。
我意识到围城里的他,也是租来的,他不属于我。我们在一个屋檐下,一只鸟笼里,各揣心腹事。千篇一律的光阴中,他飞向别的地方,我们各做各的工作,各有各的世界。
鸟住在树上,也住在城市的屋檐底。有时候,我的清晨是鸟送来的,它唤醒我沉睡一夜的思维,起来,倚着床头,打开电脑,写一点文字。喜鹊,抑或是两只麻雀,落在阳台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不懂鸟的语言,就安静地聆听,把文字一个一个镶嵌在方块里。我感到方块,就是积木,能够拼凑出我想要的图案,风景、城堡,以及所有我想象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和王子。我经常在文学的半亩花田,缅怀一下渐行渐远的村庄,老房子,老院子,一堵豁口的石头墙。墙壁上悬着的犁铧、铁锨、镢头、月牙镰,还有一只马蜂窝,好几个蜘蛛网。邻居大哥大嫂,他们家的老狗,门前的那棵雪花梨树。缅怀那几乎干涸的老井、空荡荡的粮仓、残破的燕窝、废弃的石磨和瘦巴巴的小溪,以及在院子觅食的鸟儿、停在树桩上的红蜻蜓和一缕当年剪下的长发。我只能在光阴坐一坐,想一想,聊以自慰。接下来,我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背着一点施展不开的梦想与追求,谋生。我缺乏谋生的手段,一五一十,脚踏实地地做事、做人。我无法像一块石头,被岁月磨去棱角,变得世故圆滑。在现实的深海面前,我习惯先迈出左脚,试一试世界的温度。我迈出的每一步,艰辛且不易,常常被碰得头破血流,不知所措。无论是人生,文学,还是其它。
有位哲人说,文学是把双刃剑,要么成功,要么万劫不复。在我看来,文学就是人学。先做人,再做文。人没做好,做什么文章?这几年,我在尽孝的路上。高铁站留下我和父亲母亲弟弟的身影,一张车票,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刻骨铭心的记忆。正是一步一个脚印的历程,让我落笔千言,写了一篇又一篇稿子,尽管,我的作品不厚重,粗浅。我在一边学习,一边成长。相信有一天,我会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嗯,书归正传。鸟巢不全是鸟的专利,人的聪明才智,远远胜过鸟类。例如高楼大厦,平民住宅,别墅,西式建筑风格,还有小说《红楼梦》提及的大观园亭台楼阁、拱桥、溪水和明月等。淡淡的哀愁,云烟般的命运,病恹恹的林妹妹,权贵与穷人的落差,跌宕起伏的情节之外,我喜欢红楼的建筑,可谓是千古一绝。在我看来,它不仅仅是建筑风格的美妙绝伦,红楼里的每个人,都是活在一个鸟笼中的角色,走出红楼,或者命运改天换地。现在的人呢?何尝不是把一生关在一个笼子内,为房贷车贷,穷其所有奔赴?包括我在内,彼时,我在村子,广阔的天地间,任我畅游,我想在河滩睡一觉,没有谁打扰。上山砍柴,累了,坐在石头上,仰脖儿看看蓝天白云,吹吹山野的风。在石头,泥土,砖组合的房子里,生儿育女,烟火弥漫。吵得鸡犬不宁,却尽是人间真实写照。房子很大,也很小。有一束光,就燃亮房间的犄角旮旯,房子里睡着人,一茬一茬的人,也睡蜜蜂,蚂蚁,睡星辰大海。人与人之间,不用互相抵触,不像城市,巴掌大的斗室,耗去你所有积蓄。同一张床,睡着同床异梦的两个人。一只碗里过春秋,咀嚼出来的味道,难以雷同。那天,我家先生和我争得面红耳赤。他的意思是,车子、房子,全是他的。在两个人的家里,我一无所有。我不免愕然一笑,没有我做大后方,先生能轻装上阵,无忧无虑地工作吗?其实,在大地上,有多少人如我这般,工作着,学习着,练笔着,追逐着蔚蓝色的梦。
和阳台上的喜鹊说会话,告诉喜鹊,我活得很洒脱,很滋润。让喜鹊将我的现状,一路长歌,飞回南河屯。毕竟,那里住过我的前半生。
你不得不羡慕和敬佩一只鸟儿,它们在村庄和城市的最高处,佛一般俯瞰这个人间。能把巢建在高高的楼宇间,顶数鸟儿了。有一回,我随市作协一行人,到辽南北部山区采风,在一座海拔一千一百米的大青山巅,我看到大大小小,参差不齐的小庙儿,用一块一块小黑瓦铺在顶部。庙里香火缭绕,供奉着鸡鸭鱼肉、水果、绢花和红绸布。整个庙宇,没有人坐殿,宁谧中投射着一股神明的凌厉与威严。每个月初一,十五的,都有人来祭拜,进香。人在某种程度上,比鸟聪明,有智慧。人如何将一砖一瓦背到山巅,垒起先人居住的巢?容我想想,再想想。据当地人说,庙宇中的神灵,拯救过很多很多濒临死亡的人。我苦涩地笑一笑,或许这是一个神话般的存在,我不敢苟同。
鸟有鸟的去处,人有人的归宿。天地间,任何一种生灵都有自己的巢,树木有大地,花草有土壤。有个作家说得准确,“心安之处是吾乡”,心在哪,故乡就在哪,家就在哪。你用毕生的心血租来七十年,四十年的房子居住权,若干年后,城市的楼房会不会像村子的房子一模一样,慢慢地成了一座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