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他要驭风而行(散文)
他的身世,包括行事的状态,都极像旷野的风。旷野的风,散漫游袭,有时作狂,他永远相信风过天晴。他是一个有着人生方向的人,人生的磨难,没有压垮他,他的职业信念就是要驭风而行。
一
又是八月的天气,闷热中夹杂着雨意,冰冷的雨疯狂而至。他这股风在象牙塔里躲了五年,终于被八月开启了风口。
五年很快过去,赵高科从Z市医科大学的宿舍楼急促走出,谁也不知道他这五年经历些什么,就像那破旧的行囊,匍匐在他的后背上,故装深沉,一言不发。他要驭风而行,但不能像风那样张狂,如今的他沉稳了很多。
本来是多么兴奋的时候,赵高科的内心却异常平静,如同这雨中的树叶,在雨滴的打湿下,紧贴枝头。不是他深沉,而是他的记忆里始终刻着沉重的画面。
一阵风吹过,让他的思绪一下子又回到好多年前,很多事情又像风一样在记忆里狂澜。
场坝,是云南的一个小镇,地处边陲,发展落后。在九十年代,百姓生活贫困,耕作艰辛。
离镇三里左右有座山,唤作石灰窑梁子,山脚住着几户人家。山的右面有一条小河,名溜沙河,弓着身子从彭家寨子下来,默默走向远方,谁也不能在这条河上看到诗。那时的高科就生活在这样的封闭空间。
村子里的一间草房,十分破旧不堪,窗子里漏进些许阳光,似乎随时都可以把它吞噬。但光线没有发现茅屋里还住着一缕不安分的风。
此时,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一个六七岁的女孩,从坝子里跑出可来,如一阵风。清晨的阳光掠过他们的脸庞,轮廓分明……
男孩叫赵高科,取之高登科举之义;女孩名朱如意,愿什么都如意……
九十年代的乡村,雪花飘至,风吹过,树靠着树取暖。这是两个孩子曾经的处境。
零零碎碎的山地,贫瘠得如一张纸那样薄,庄稼长得很瘦,仿佛是一半截铅笔素描在纸上的线条,细长并且凌乱。然而,在这片荒芜的旷野,赵高科和朱如意却拥有着无尽的欢乐,他们尽情地如风一样跑着,他们不懂得风,但想驭风而行,风就是他们的马匹。
夕阳落在夕颜花外,两个孩子奔跑于山野,追逐蝴蝶远去。小河仍然弓着身子,河水静静地流淌,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赵高科停在河边,他多么想在河里掀起浪花。
每当此时,如意总是会用她那稚嫩的声音问赵高科:“哥哥,小河会流向哪里啊?”高科微笑着回答:“她会流向很远、很远的远方,很远、很远的世界。”
季节更替,生活如常。他们也还是像风一样,安于四季,吹着袅袅的炊烟。
石灰窑梁子上的牛、羊钻进林子里去,过一会儿又这么悄无声息地钻出来。而两个孩子——赵高科和朱如意,也在这无声的旷野中,渐渐地模糊,仿佛那石灰窑梁子外的远方,就是他心中最向往的地方。在模糊的视线里还看得见很远,出自少年的敏感。
她俩居然扎了一架风车,两个人握住风车的柄,在旷野冲刺。高科说,我们一定要驾驭风,跑到很远很远的远方。
二
旷野的风,没有带来好的消息,意外却如风,扑在了一家人的屋顶上。
阿爸背着一箩筐刚从地里掰下来的包谷,阿妈肩上扛着锄头,同时右手不住挥舞着镰刀砍去路两边过高的灌木,左手拉着一根绳子的一头,另一头穿在那头老黄牛的鼻子里,沉重的夜晚,她也要拴住。
阿爸用打杵支撑着背箩底,长长地叹一口气,夜色疲惫,不会抒情的石头接住了阿爸的汗珠。
夜风拂过,带来了一丝丝凉意,慢慢走到茅屋外面,阿妈把牛拴在圈头,阿爸推开柴门,迎接他的是俩孩子们在月光下追逐的影子。此时,所有的艰辛跟着风消失于柴门外……
他们的生活,90%是为了孩子过的。
这个晚上,乌鸦把月亮衔来挂在院子里最高的那棵桑树上,随着一声鸟叫,一家人终于忙完,围在门槛上啃着刚煮熟的包谷棒子和土豆。
苍天饶过谁?阿爸阿妈也曾这样闲说过。意思是好好对待苍天。却命运就像一颗突如其来的巨大冰雹,终于无情地打破了这个难得的安宁。一天,阿爸上山采药时,从断崖摔下,当乡亲们找到时已奄奄一息,抬到家里便断了气。这瞬时的变故,让原本就很穷困的家庭更加风雨欲坠。高科看着断气的阿爸,他很想如风一样冲来冲去,想发疯。
赵高科看着悲伤欲绝的阿妈和如意,心里冰痛得跟刀片飞削似的,他发誓要守护这个家,让温暖重来。于是,他白天带着如意去上学,晚上回来还要帮阿妈烧火、做饭以及洗衣等。这是生活的理想在高科心底第一次扎根。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阿妈在上山犁地的时候,那头倔犟的老黄牛发疯了,跟患疯牛病一样,瘦弱的阿妈根本控制不了,不慎被犁铧砸伤腿骨,瘫坐在埂子上,鲜血淋淋,疼得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被上山的老乡发现,村里的后生们出于好心,用楼梯把她抬到附近的卫生院,医生拍片检查后说是股骨颈粉碎性骨折,需要换关节,费用在10万以上。等高科把如意送回村,赶到医院见到阿妈,哭着对她说:“阿妈,我们不读书了,把牛马全卖了,住院做手术。”阿妈看了幼小高科,忍着痛,费了很大的劲,一边把手放到高科的头上,一边说:“儿呀,我不手术,手术风险大着呢,我们回家找三老爷包草药。”在阿妈的坚持下,高科和老乡们又抬着阿妈回村了。
旷野的风,又把阿妈吹到了家门口。
这晚上回村的路好长,就像阿妈的疼痛声那样拖着长腔,从医院一直拉到山头,最后无奈地安放在屋檐下,茅屋接住了高科快要落下的泪水。
三个月后,在三老爷的草药包敷下,阿妈可以拄着拐棍下床,可是两条腿一长一短,走路瘸拐严重,摇晃不安,就像那风雨中的高粱杆,随时可能会倒下去……
旷野的风还在无情地刮着,可赵高科只想过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
高科和如意的杂事更多了,地里的庄稼和坡头的牛马都需要他们放收,更费力的是挑水,因为村里的水井干了,要到更远的河头去取水。如意高子小,只有拿一个胶纸口袋背水,高科稍大些,可以挑半桶。放学去,晚上直到月亮都落在桶里,才摇摇晃晃地回到坝子里。
高科说,多么希望自己就像旷野的风,风来风去,什么事都不在话下。如意说,哥哥能行的,哥哥比风厉害!
三
时间像一匹小白马,从破旧的窗户间跳出去,踏着天上的云朵,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其实,高科相信小白马是被旷野的风吹起了马鬃,催动了马蹄。他就把自己当成了那匹小白马,并偷偷地告诉了如意。
高科在村里人的帮助下,考上了Z巿的医科大学。入学后他深知自己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他不仅要完成学业,还要想办法让如意继续读书和阿妈过上更好的生活。于是,他更加努力地学习,唯一的希望就是用知识改变命运。
星光不负苦读人。高科在医科大学每学期成绩均为年级第一,学校给他申请了励志奖学金。他只留了每个月不到200块钱的生活费,剩余的全部寄给了如意和阿妈。
如意也不负高科的厚望,也考上了Y省的师范大学,这也为如意的梦想——在家乡当一名老师,让那些贫苦家庭的儿童不再跑很远的山路去上学。如意说的最多的句子就是,我们上学要像一阵旷野的风,去了就回来,不要耽搁时间。
命运似乎总是捉弄人。朱如意在入学的路上突然晕到,很快就陷入昏迷状态,送到省人民医院检查,诊断脑恶性多发胶质瘤卒中伴全身多处转移。生命体征一直很难维持,失去了手术机会。赵高科看着病床上带着呼吸机辅助呼吸的朱如意,心里像插了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一样,泪水浸透了病床旁的治疗巾,遮住了如意那充满渴望的眼神,遮住了高科的心痛,遮住了村庄的牧群,只有那孤独的旷野的风,此时也乖巧地停息了……
最终,朱如意在赵高科的守望中没有了生命体征。这一刻,他的世界崩塌了,失去了最亲的人,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他呆呆地贮立在那里,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吞噬了,再也无法逃脱。旷野的风都沉寂了,他怎么驾驭风呢。
他的心中充满了悲伤和绝望。沿着医院长长的走廊走着,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曾经给予他无尽欢乐和痛苦的旷野,站在石灰窑梁子上,望着远方。他知道,那个曾经让他向往的远方,已经变得遥不可及了。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所有的悲伤都吸入体内。然后,他转身离开了这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地方。他知道自己要继续前行,即使前方是无尽的黑暗和孤独。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现在除了阿妈,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东西了。
风吹过赵高科身旁,卷起了他衣角的尘埃,也撩起了他心中那难以抚平的伤痕。他如同一片被风雨吹打的落叶,他要寻找飘落安身的地方,他相信大地能够给一片落叶以温度。
四
乡亲们像抬阿妈一样把如意抬回去,只是这夜晚寂静得可怜,只有那烦人的雀子,从夜空中抛洒下一堆粪便,高科连厌倦的情绪都没有产生。一切成为过去。高科明白,他必须学会放下过去,面对现实。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望向那片渐渐亮起的星空,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力量。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沦于悲伤之中了,他必须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努力拼搏,必须为阿妈的艰辛再容忍无情的老天爷一次。
于是,在石灰窑梁子上安葬好如意。他重新踏上了那条通往未来的道路。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那份悲伤和思念却永远无法抹去。每当夜幕降临,他都会独自一人站在石灰窑梁子上,望着远方那片星空。他要在这黑夜里,冲刺一道道山岗,刮起一阵风,既是发泄,又是积蓄风力。
岁月如歌,时光荏苒。赵高科在人生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但那份深埋在他心底的悲伤和思念却如影随形,永远无法抹去。他明白,这将是他一生的宿命,也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他多么希望痛就像旷野的风,刮到很远,却他又想做一缕风。多么矛盾。他又想驭风而行,在矛盾中,他必须选择,不能让风把他吹倒。
他选择了坚强和勇敢。勇敢地为自己和阿妈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
最终,赵高科毕业后进入了Z市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心血管科工作,成为了一位优秀的医生,他用自己的知识和技术治愈了无数患者的病痛。他的笔名叫“砍脑壳的”,砍字,听起来字音生风,他想,驾驭就是“砍”,砍下风的桀骜不驯。他把一缕风当作了自己,在他的第13治疗室,变成温柔的风,驯化的风,把肆孽的风挡在了室外,他觉得自己驾驭得了手术刀下那缕风,吹走剜掉在机体里的肿瘤,让温顺的风在生命体内畅通无阻。
五
某天的凌晨4点,高科还在介入室穿着厚重的铅衣,为一个与如意相似年龄的女患者做先天性心脏病手术,不知怎么的,这天他又仿佛看见如意好好地站在他面前。高科把铅眼镜靠在铅屏的转角处使劲往上挪了一下,似乎感觉DSA平板的Ⅹ射线量比往常多些,而且持续拉长,一直沿伸到家乡的小河边,过了河桥,爬上坡头,哦,他明白了,这是一股旷野的风。此时,他走在那条通往石灰窑梁子的狭窄的山路上,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回忆的碎片上,尖锐而疼痛。他似乎又看到阿爸在犁着地,如意跟在后面捡拾着冬天遗落在土里的洋芋,在如意的身后一群留守儿童在朗朗读着乌鸦喝水……
旷野的风不能把这些记忆的画面刮跑,因为疼爱之心,随着这股风温柔地抚摸着他的手术刀。
他收回了思绪,察看了所有关于女患者的病理报告,他把躺在手术台上的女患者当作了如意,却又不是如意。他耸了耸肩膀,心中喊一声“驭风而行,我必胜!”这是他每临重大开颅手术,都要给自己的誓言。
手术,毫无意外地成功了,那些等候在手术室外的患者亲人投来一股股温暖的风,他不会沉醉其中的,推开他们的拥堵,准备下一场手术,此时,他春风得意,更有了驭风而行的动力。
夕阳的余晖无处可落,他停下脚步,望着远方那片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心中涌起无数的孤独和悲凉,于是,他一手紧紧地将阿爸和如意抱于怀中,另一手还想将这石灰窑梁子的苍茫也揽于怀中……
来自旷野的风,又逐渐模糊于石灰窑梁子外,坡头似乎又传来那稚嫩的声音——“我叫朱如意,什么都如意……”
所有对如意的思念,都慢慢地变成了一袭柔风,他不能继续陷入悲恸。他要把这缕风变成和煦的春风,吹袭着每一个可爱的生命。他觉得这是最好的纪念,也是最好的对待生命的态度。
是谁驯服了这旷野的风?是艰难的生活,也是生活让他选择了驭风而行。人生的理想,往往因为生活的现实而被确定,赵高科选择了医学,最初的想法是为了拯救亲人的生命,但亲人的生命都成了遗憾。
他给自己的职业定下的信念永远不变——驭风而行。那把“砍脑壳的”手术刀,一定要在病魔前虎虎生风。
7月16日首发于江山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