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宁静】油茶麻花儿香(小说)
小的时候,每当听见“喝来吧--油茶麻花儿”的叫喊声,就再也坐不住了,一股浓香,一缕温情……
张善正做梦也没想到,他最不看好的小孙子,最后却习得了他的手艺,传承了他的衣钵,并且还发扬光大了。
小孙子是十八岁那年开始跟着他的,之前他一心想把手艺传授给儿子们,但却没有一个儿子愿意跟着他学,甚至对他的手艺不屑一顾。
善正有三子一女。都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福窝里。大儿子、二儿子都当过革命小将,在一次揪斗邻居彭老师时却酿成了大祸,这让善正对彭老师始终存着一份愧疚之情。
彭老师是从北京城里下放到他们街道小学任教的一名代课老师,她爱人是一名残疾人士。有一次为阻止革命小将揪斗彭老师,他控着轮椅撞向那个要给彭老师戴纸糊高帽的小将,哪知小将身手灵活,一个侧身躲过了轮椅,而彭老师的老公却由于轮椅的惯性,撞在了台阶上,人顺势从轮椅上弹起,栽到不远处一个下水道里,巧的是当时下水道的盖子正好开着,那个动作宛如一个游泳高手扎猛子,潇洒得让人不可思议。
当善正与路人把彭老师的老公从两米深的下水道里拖出来时,彭老师老公的脖子已失去了往日的韧性,无力地在那里耷拉着。抢救两天两夜后,医院下达了死亡通知书。
虽说事故不是自己儿子直接造成的,但也是和儿子有着莫大关系的,如果不是儿子说彭老师就住在自家隔壁,揪斗也不会发生,然而一切都晚了。
善正的手艺也是来自爷爷,那时古城刚刚沦陷,鬼子的一名大佐非让善正的爷爷教他的厨子做油茶,爷爷推脱不过,只得装病。后又以到酎泉寺拉水为由,躲到了乡下的亲戚家,直到那名大佐离开了古城,爷爷才悄悄返家。
父亲是一名马车夫,日本投降后的第二年内战全面爆发,父亲到省城拉脚的途中,被国民党军连人带马车一起征用了,从此杳无音信。
他十八岁那年,爷爷一手给他操办了婚事,他从此扛起了家庭的重担。
其实,整个古城卖油茶麻花的不止善正一家。但是他家的油茶麻花,却总能让人生出欲罢不能之感。每每想起时,便口齿生津,回味无穷。
善正总说,他的油茶麻花在制作上和别人并无二致。不同的是他在选材上是极其考究的,所用的面、油、花生及各种坚果,均选用不同地区生产的优质食材。比如说他炒制油茶和炸制麻花所用的面粉,就是采用河南新乡地区生产的小麦面粉。新乡属于温暖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四季分明,紧靠黄河,小麦具有籽粒透明,色泽光亮,蛋白质和温面筋含量高,且面团稳定时间长,不易开裂等特点。花生他也是采用河南中牟县种植的沙地花生。此地花生荚果网纹清晰,籽粒色泽粉里透红,清脆香甜,且油脂率稳固,不易出现霉变和油花气。所用油料,也均是正宗东北优质大豆油。
在制作上,他仍是沿袭着爷爷时代的老式手工技艺,用柴火锅蒸制和炒制面粉。他说不要小看了这道工序,虽然现在燃气灶用来方便快捷,但制作出来的口味却有很大差别。柴火灶的温度相对于燃气灶的温度较低,这种较低的温度和木柴燃烧时产生的热量传递方式,使得食材受热更加均匀,保留了食材原有的营养和口感。且木材中含有天然芳香的化学成分,这些成分在燃烧时挥发出来,会自然地吸附到食材上,给食材带有一种别样的风味。再有就是蒸制和炒制面粉都是用的老式大铁锅,这种锅具,具有导热迅速且受热均匀的特性,使食材在烹饪过程中无需过度翻炒即可熟透。另外,在粉碎花生和其他坚果时他也从不用粉碎机,而是采用传统的老石磨推碾。主要原因是石磨在加工过程中,转速和磨温都相对较低,不会破坏花生和坚果中的营养物质,极大保留了花生和坚果中蛋白质和其他诸多营养成分。相比之下,粉碎机的转速高,产生的摩擦温度也较高,使食材中营养成分在一定程度得到了破坏,失去了原汁原味的口感。除此之外,在熬制油茶和搅拌麻花面团时所用水也是极其讲究的。在善正爷爷的时代,总是用驴车到南山酎泉寺拉泉水,后来泉水不知怎的断流了,无奈之下,只得改用自来水。
起初,没有人提出异议,但渐渐地一些老食客不再一天两顿等待他的油茶了。一天,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姑娘向他询问,说她奶奶让问问爷爷,油茶是不是换配方了?喝起来没有以前绵软爽滑了。善正猛地一惊,可不,自从换了自来水熬制以来他还没机会尝尝什么味道呢。于是,在小姑娘离开后,他破天荒第一次在叫卖的途中,给自己倒了半碗油茶。这一尝让他吃惊不小,清香还是有的,只是没了先前入口绵软的丝滑感,带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怪味,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当晚,他把情况和老伴说了,老伴说她这两天也有这种感觉,还怀疑是自己的胃口有些上火所致的呢。
善正重新把所需食材都认真梳理一遍,没有发现可疑之处。忽然,他像是突然发现新大陆似的直扑厨房水龙头,水还没到嘴边,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味直往鼻孔里钻。找到了,找到了,就是这味儿,水里的味儿,他向老伴诉说着。
为了解决水中的怪味问题,他跑到自来水公司想问个究竟,自来水公司人员告诉他,自来水的生成需要多个步骤,沉降、过滤、吸附、消毒一步都不能少。他所闻到的气味是在消毒环节加入氯气所致,要想除去这种气味,就得把生水变成熟水,也就是把刚接上的自来水放一放再用,这样氯气的刺鼻味就消失了,你再用时就不会有那种味道了。回来后,善正就买了口水缸,使生水变成了熟水,那种味道就真的再也没光顾过。
善正不但在食材上考究,所用炊具和量具也极其专注。比如说,他所用的勺子和碗皆为一种木质紧密,细腻光滑,且耐磨性好的榉木制作的。而盛放油茶的壶也是太爷时代从云南定制的“建水紫陶大铜壶”。这种铜壶具有壶嘴长,壶底小,壶肚大,壶口紧密等特点,且耐热、保温、不易滴漏。
每天,他把熬制好的油茶盛进大铜壶里。大铜壶固定在一辆木质平板车上,周身被特制的一个杏黄色棉被包裹着。车帮处插有一柄黄罗大伞,每根伞骨下吊着一尺来长的小经幡,上写“第一香”。传说是当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慈禧老佛爷仓皇出逃路过古城,要求府地官员进献当地特色名吃时,对张家油茶赞不绝口,随口曰:“第一香”。
善正不但油茶熬制一绝,其所炸麻花也有别于其他商家。他除去在用面和油上考究外,在制作上也是相当精到。和面、醒面、拉面、揉面、定型,每道工序都极其守时认真。所用油料也从不用生油炸制,每锅油只出一百二十根小麻花就更换新油。每锅新油在炸制前,都把油温烧到八成热,待油内的生烟气都散发出来后,倒出晾凉,炸制时把铁锅烧到高热点,再倒入凉油,待油温达四成热时,下入定型麻花,这样炸出的麻花酥香绵软,入口即化。一些创意的善食者,把麻花放在油茶里吃,使麻花的酥香和油茶糅香融为一体,产生1+1大于二的效果,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善正的油茶麻花,虽有作坊门面,但从不在门店销售。食材制作完毕,都会把油茶盛入“建水紫陶大铜壶”内,麻花装入精编的竹器大筐,走街串巷。
当晨曦初破,第一缕阳光探进古老的屋檐,善正的声音便悠悠响起,穿透于薄雾,唤醒于沉睡中的古城。那声音,洪亮中带着几分岁月的沙哑,仿佛是时间的低语,讲述着过往与现在的交织。它不仅是一声声简单的叫卖,更是一种对生活的热爱与坚持,是对每一个清晨最诚挚的问候。人们在他熟悉的声音中醒来,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暖流,仿佛连空气都弥漫着油茶麻花的香甜与希望。
当夕阳西下,天边染上了绚烂的晚霞,善正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街头巷尾,那“油茶麻花”的响起,又成了归家人心中最温暖的牵挂。它像是一首晚归的摇篮曲,抚慰着人们疲惫的心灵,提醒着人们,无论世界多么喧嚣,总有一份宁静与温暖在等待。在这样的声音中,人们找到了归属感,一天的辛劳与疲惫似乎都随着这声声叫卖渐渐消散。
时光如梭,善正的脊背虽没有先前那样挺拔,但精神仍旧矍铄。那年,他的三儿子下岗待业,他多么希望他能继承自己的手艺,把祖传的手艺传承下去,然而老三宁愿去开出租车,也不愿跟他辛苦叫卖。其间,有多个想靠油茶麻花这招手艺安身立命的后生拜他为师,结果最后都学不到精处,就被他的严谨和认真吓跑了。他们都说,他是一个过于迂腐认真、与时代脱节的老商客,不懂得时代的快节奏,每天早晨一百碗,晚上一百碗,从不多卖一碗。经常性的供不应求,使食客扫兴。
北京的彭老师自退休后,身体一直不好,多处求医,也没弄清个所以然,只是消瘦无力,弱不禁风。自从爱人去世后,也没再嫁,身边也无一儿半女。善正同爱人一直对她关爱有加,并精心照料,几年后竟神奇般地一天天好了起来。没事的时候,彭老师经常帮善正挑拣花生坚果,当然油茶麻花早晚是少不了的。
前年,苦于祖传手艺失传的善正,突然得到小孙子张承的青睐。张承大学刚毕业,放弃了大城市优厚的工作待遇,甘心把爷爷制作油茶和麻花的手艺继承下来。
在善正的心里,他最不看好的就是这个小孙子,从小娇生惯养,桀骜不驯,奇装异服,是全家的另类。没想到自从跟了爷爷后,却像换了个人,每日起早贪黑,做事有板有眼,一个小本子把爷爷的用料配方都认真记录下来,并在爷爷的指挥下,亲自动手制作,甚至对有些用料添加比例,比爷爷还要较真、严谨。爷爷外出叫卖时,他紧紧跟在爷爷身边,并详细记录食客们的用餐习惯和大致年龄。
半年以后,张承已基本掌握了爷爷制作油茶麻花的各项流程及技艺,并设计出一种如桶装方便面一样的环保纸碗,上印“传统名吃——第一香”和爷爷手推平车、上放“建水紫陶大铜壶”、边插黄罗大伞的肖像。他要用此碗把他们张记的美食传播到年轻一代人的口中。因为他发现,每天购买爷爷油茶麻花的都是些孤寡老人,他们每天习惯性地在爷爷叫卖的路途上等候,而年轻人就是想喝口油茶、品尝根麻花,却根本没有那个闲工夫等待,谁知外卖一经上市,就供不应求。
销量的上升并没有给善正带来喜悦,相反,他却一遍遍告诫张承,一定要严把质量关,无论何时都不能丢了老传统的制作方法。
每天的外卖打包,已经够祖孙二人忙活了。张承心疼爷爷的身体,告诉爷爷可以不用外出叫卖了。但爷爷没听他的,说有几十年的老食客每天都在等着他,不为挣那几个铜板,只为不冷了老顾客的心。甚至经常还为那些多年下不了床、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的老食客送餐到家,他只想和老食客照上一面,像是心照不宣地记挂着彼此,他们已成为彼此的记忆,回忆,思念,乡愁。
去年,古城申请“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工作组、城市印象工作室,特意为善正录了像,留了音。在古城印象那本厚厚的书上,留了半页A4纸的简介,他已成为古城的一张名片。
如今,已是耄耋之年的善正,仍在以他独特的声音,近乎原始的方式踽踽独行于大街小巷,就像是一位穿越时空的更夫,守护着这座古城的日升月落,见证着岁月的更迭与人间的烟火。他的叫卖声,早已从一种维持生计的呼唤,演绎为古城一道风景,一种文化的传承和精神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