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幅人间世相百态图(随笔)
蜗居在东北边陲、松花江畔的一座小城,从冬天静静捱到春夏,又从夏秋毫无征兆地滑进酷冬的臂弯。爱国、进步、民主、科学的理性光芒烛照中华大地,却难以穿透笼罩在小城上空的重重阴霾,照亮呼兰河两岸。
一条看起来还算热闹的十字街,再加一条东二道街、一条西二道街,以及大大小小的胡同,如同骨架和血管,盘根错节构成这座小城局促、逼仄、简陋的躯壳。几家碾磨房、几家豆腐店、一两家机房和染缸房,以及两座小学校和设在城隍庙里的清真学校,就是小城的人们熟悉得再也熟悉不过的基础设施。这里的生活,复杂且混沌、沉闷而寂寥,却又清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读者所能看到的、读到的,仿佛不是一部小说,而是徐徐展开的一幅画卷。小团圆媳妇、有二伯、老厨子、冯歪嘴子和童年的“我”、将近七十岁的祖父,以及养猪的、漏粉的、拉磨的、赶车的……都是这幅画里的主角或配角。人们如同呼兰河野台子戏里的生旦净末丑,个个粉墨登场,演绎着一个又一个悲欣交集的故事,也一同勾勒了一幅封建落后、病态百出的人间世相图。
这就是现代作家萧红最具代表性的《呼兰河传》所呈现给读者的奇特生活场景。这部小说,以上世纪一二十年代的社会现实为背景,以东北边陲的呼兰河城为舞台,以萧红的童年记忆为线索,从一个儿童的视角,既展现了呼兰河独特的风土人情和人们的生命状态,也反映了小城黑暗、落后、愚昧、麻木的社会生活,并无情揭露了封建传统对人们的重重束缚和戕害。
作为“民国四大才女”之一的萧红,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浪潮中,深受鲁迅、胡适等文化先驱的影响,高举揭露国民劣根性的大纛,在《呼兰河传》中,不仅以写意的方式,勾勒了封建愚昧、冷漠麻木、毫无自主意识的国民群像;更以工笔描绘的笔法,着意刻画了几个富有代表性的典型人物,继而给读者呈现了一幅民国世相百态图。正如茅盾在《序》中所言:“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
呼兰河这座小城,如同民国时期大大小小的边陲小镇一样,显得并不怎么繁华。那里的人们生活在这么一个封闭落后而又自给自足的空间里,世世代代都在“照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茅盾《序》)。他们当然多是良善的,不欺诈、不虚伪,也不好吃懒做,而且极容易满足,但他们的生活又是那么单调刻板,总是以他们认为最为合理的方法,“该怎办就怎么办”,甚至“像最低级的植物似的,只要极少的水分,土壤,阳光——甚至没有阳光,就能够生存”(茅盾《序》)。在这里,似乎难以看到春的蓬勃、夏的绚丽,也感受不到秋日的丰盈与冬季的沉静,整个呼兰城犹如一只牢固的铁桶,将人们团团围定,风吹不来、雨泼不进,凝滞的气息里,四处散发着东二道街泥坑的腐臭味。
当然,呼兰河的生活也并非一潭死水,小城里的人们又显得敏感而琐细,“大街小巷,每一茅舍内,每一篱笆后边,充满了唠叨,争吵,哭笑,乃至梦呓”(茅盾《序》),对于芝麻大的事情,他们都会议论或者争吵不休。譬如,农业学校校长的儿子掉进东二道街的泥坑后,就像突然刺痛了小城的神经,让沉默许久的人们瞬间激活声线,纷纷议论起来。
有的说,是因为农业学堂设在庙里边,冲了龙王爷;有的说,是龙王抓住校长的儿子实行因果报应;有的说,学堂里的学生太不像样,终于遭到龙王的报应;有的甚至说,有孩子的,千万上不得学堂,一定要把儿子领回家,不能再让孩子念书……
言为心声。这样的言论,自然透露出呼兰河人头脑深处浓重的迷信色彩。在他们看来,那个虚无缥缈的龙王爷就是个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存在,能够左右每个人的命运,即便是学堂里那些不谙世事的学生,也难逃龙王爷的手掌心。而对鬼神的崇拜与惧伏,其实由来已久。在呼兰小城,拥有非常齐全的为鬼神服务的设施:老爷庙、娘娘庙、龙王庙、祖师庙、城隍庙,以及几家扎彩铺,还有异彩纷呈的娱神盛举,诸如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娘娘庙大会……呼兰河人对鬼神的信仰,和《祝福》中祥林嫂对捐门槛的执着如出一辙,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赐予他们活下去的信念与勇气。
在萧红笔下,呼兰河人之所以对这样无聊的消息抱着极大的热情与兴致,似乎,是他们颇具“忧思”,不止关心龙王爷会不会被冲撞,更关注的是学堂里的学生是否应该像祖祖辈辈那样,以“最为合理的方法”过活,而不是识得几个字后,便妄想打破呼兰河城固有的生活模式。然而,这些对未来充满“忧思”的看客,对于用泥土把东二道街的泥坑填平,却是没有一个人响应。别错以为他们对现实困境并不关切,之所以无人响应,无非是因为泥坑子里淹死猪后,人们可以藉此吃到便宜的猪肉,哪怕卖猪肉的借机贱卖又紫又青的瘟猪肉,大家也宁肯欺人欺己:那些猪肉不是来自瘟猪,而是完全来源于泥坑里的死猪。
像普天下每一处乡村集镇一样,在不大的在呼兰河城里,自然也有瘸子、瞎子或者疯子、傻子这些身体残缺和遭遇不幸的人。人们听得多,看得也多,从来就不以为奇。倘若有人偶尔在庙台上或是大门洞里遇到一个,那些自诩为“良善”的人,刚想多少加一点恻隐之心,往往便会转念一想——“人间这样的人多着哩!”于是会立即转过眼去,三步两步快速离开了。即便有人停下来,也不过是和那些毫无记性的小孩子似的,向那疯子投一个石子,或是做着把瞎子故意领到水沟里边去的事情。
在小说中,“良善”得“没有害人或害自己意思”的呼兰河人,对残障者的恶意表露无遗。
生活在呼兰河的人们,除了偶尔作恶外,更多都是一具具行尸走肉,包括碾磨房、豆腐店、机房和染缸房里的工人。他们对时间无感,基本“都是天黑了就睡觉,天亮了就起来工作。”似乎,他们就是一个个提线木偶,而操纵他们每一个动作的,无非就是朝升暮落的日头。不止如此,他们对四季变换也显得极为麻木,“对一年四季,也不过是随着季节穿起棉衣来,脱下单衣去地过着。”仿佛,一天里的早晚变化,乃至四季的冷暖交替,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就像一只只钟摆,按照既定节奏,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来来回回摆动,而从来不会停下来问一问自己:我是谁?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他们只是机械地呼吸、心跳,周而复始地吃饭、穿衣,连生老病死也都是一声不响地默默办理,完全生活在群体无意识状态。譬如东二道街南头那个卖豆芽菜的王寡妇,在独子掉进河里淹死后,疯癫的她依然晓得售卖她的豆芽菜。即便偶尔菜被偷了,她也不过在大街上或在庙台上狂哭一场。但一旦哭过后,她还是平平静静地活着。至于邻人街坊们,或是过路人看见了她在庙台上哭,虽会引起一点恻隐之心,也只不过为时甚短罢了。
呼兰河人就是如此冷漠而健忘,对东二道街染缸房里发生的命案,无非过去两三年,但当人们再次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却已久远得如同讲岳飞、秦桧的故事。而最令人悲哀的是,不仅发生命案的染缸房原址不动、淹死人的大缸照常使用,而且,从那染缸房里发卖出去的布匹,照旧在远近的乡镇流通。而在豆腐房里,两个伙计把拉磨的小驴打断腿;造纸房里一个私生子被活活饿死,诸如此类,都不会在呼兰河的人们心中激起一点点波澜。
在小城,东二道街上扎彩铺的匠人们,完全就是生活在呼兰河城里贱民们精神生活的写照:
“他们吃的是粗菜、粗饭,穿的是破烂的衣服,睡觉则睡在车、马、人、头之中。
他们这种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也就过着春夏秋冬,脱下单衣去,穿起棉衣来地过去了。
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动了,就瘫着。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
病,人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呢?
死,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亲死了儿子哭;儿子死了母亲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来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总得到城外去,挖一个坑,把这人埋起来。
埋了之后,那活着的仍旧得回家照旧地过着日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外人绝对看不出来是他家已经没有了父亲或是失掉了哥哥,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是关起门来,每天哭上一场。他们心中的悲哀,也不过是随着当地的风俗的大流逢年过节的到坟上去观望一回……”
作者萧红无比痛心地写道:“呼兰河的人们就是这样,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单衣裳。就好像太阳出来了就起来,太阳落了就睡觉似的。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萧红笔下的这一群人,活得如同猪猡,如同蝼蚁,在自生自灭间,丝毫谈不上任何个人意识,谈不上任何人格尊严,他们只是匍匐于岁月的尘埃,将生命交予大自然随意割取而不会有丝毫挣扎,哪怕连猪猡被杀前的一声嘶吼都不曾有过。
萧红所塑造的呼兰河小城的群体像,显然就是上世纪一二十年代中华大地无数国民的缩影。他们没有财力,也没有机会接受思想启蒙,更没有经受过新文化运动的洗礼,他们饱受官僚资本的压榨和封建主义的毒害而不自知,更不知如何反抗、如何争取自己应有的权利,只是自大而自欺、可怜而可笑地苟活于人世间,将自己活成了一个个死气沉沉的活僵尸。
在这群人里,最典型的,当属老胡家的团圆媳妇、有二伯和冯歪嘴子。
老胡家小团圆媳妇的出现,让幽静的呼兰河不再寂寞。这个可怜的童养媳被婆婆殴打虐待致病,但还不至于无药可治。可各种偏方轮番上阵:疯子写药方、云游真人抽帖儿、大神和二神跳个没完,甚至用开水一天洗三次澡,邻居奶奶、媳妇、婆婆们为此而奔忙不迭......生活在一群看客和帮凶中间,唯一的正常人被群起而攻之,最终,一个“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年轻而美丽的生命,惨死在了早春二月。无疑,害死小团圆媳妇的婆婆是首恶,然而,小团圆媳妇又不是被某个具体的人杀死的,而是被这种“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鲁迅语)害死的。当然,在呼兰河,“人死还不如一只鸡……一伸腿就算完事”。除了她的婆婆由此变成半疯子,还有谁会在乎小团圆媳妇的死活呢?只不过,据说,这个惨死的冤魂在东大桥下化作了一只很大的白兔,隔三差五就会在桥下哭泣。或许,小团圆媳妇真的在生命消逝的那一瞬间,灵魂得以真正觉醒,而凄惨的哭号,正是对呼兰河一群杀人者的血泪控诉!
有二伯,一个老光棍,性格孤僻古怪,“喜欢和天空的雀子说话”“很喜欢和大黄狗谈天”,却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他是个扛活的,却又非常虚荣,爱面子,很喜欢别人叫他“有二爷”“有二掌柜的”。身处被剥削、被奴役的地位,他辛辛苦苦做工30年,依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完全处在赤贫状态,可就是这么一个好吃懒做,还经常偷偷摸摸的人,骄傲且健忘,完全就是鲁迅笔下阿Q的翻版。
在《呼兰河传》中,似乎每个人都是“甘愿做传统思想的奴隶而又自怨自艾的可怜虫”(茅盾《序》)。他们“愚蠢而顽固——有的甚至于残忍”,有二伯、老厨子、老胡家的一家子,还有养猪的、漏粉的、赶车的,都是这样的人。而在这群人里,冯歪嘴子可以说是“另类”,是他们中间生命力最强的一个。他敢于打破传统规矩的束缚,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他和王大姑娘自由恋爱,并私奔结婚,即便周围的人给王大姑娘“做论的做论,做传的做传”,依然顶住种种压力,像一株夹在乱石间的野草,倔强地生活着,还生了两个可爱的孩子。
当王大姑娘生完小孩去世后,那些好看热闹的人又要等着看冯歪嘴子的热闹了,然而,冯歪嘴子并没有自暴自弃,也并不像旁观者眼中那样绝望。他看到他的两个孩子,反而镇定下来,照常活在世界上,照常负着他该负的那份责任:
“于是他自己动手喂他那刚出生的孩子,他用筷子喂他,他不吃,他用调匙喂他。喂着小的,带着大的,他该担水,担水,该拉磨,拉磨……”
终于,苦尽甘来,他看到大的孩子会拉着小驴到井边饮水了;看到小的会笑了,会拍手了,会摇头了,而且小牙也长出来了。
茅盾在《呼兰河传》的序中说:“在冯歪嘴子身上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除了生命力特别顽强,而这是原始性的顽强。”
或许,茅盾一语中的。冯歪嘴子勇敢且顽强,就像磨坊里的那头驴,一直执着而坚定地拉着磨盘,但他并不明白自己受盘剥、受压迫的真正根源,也找不到自己的根本出路。他无非就是一头“倔驴”,不肯听任命运的安排罢了,因此也从来没有想过如何抗争,如何挣脱缰绳的牵绊,如何得到人的自由与解放。
当然,在呼兰河,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老厨子、有二伯那般漠视生命、欺人欺己,“我”的祖父,一个高个子的慈祥老头儿,仿佛是从小城某处罅隙里吹进来的一缕春风,给呼兰河阴郁而沉闷的社会生活涂抹了一道靓丽的色彩。这个老头儿生性善良,待人和蔼,眼睛总是笑盈盈的,喜欢和小孩子开玩笑,更愿意带着年幼的“我”在后园栽花、拔草、铲地、种菜……他对孙女的宠溺简直无以复加,对小团圆媳妇的不幸遭遇痛心不已,更对冯歪嘴子一家寄予了极大的同情与帮助。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么一个无力改变呼兰河蒙昧状态的小人物,在八十岁时,还是死了,徒留一处后园,或许年年依旧,或许完全荒凉了。
在《呼兰河传》,萧红通过“看客”的众生相、社会相,画出了沉睡的国民灵魂,揭示了东北世世代代国民经历着什么样的人生……在历史文化的批判中,蕴含着改造国民灵魂的愿望。
小城故事——“国民灵魂的挽唱”。仅此一点,萧红也将和鲁迅、茅盾、巴金等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一样,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据应有的重要地位。她与她的文字一道,也必将成为一道耀眼的亮光,照亮呼兰河两岸,照彻国民的灵魂深处!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