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阴差阳错(小说)
大年三十晚上,王志文,王志武两兄弟盘腿坐在炕桌旁,推杯换盏间,老大王志文再一次提及弟弟的婚事。
“志武啊,咱爹娘死得早,都说‘长兄为父’,我身为大哥,不得不为你的婚事操心呀!过了这个年,你就已经三十岁了,如果再不找,咱们王家就得绝后了!”
“要找也是你先找。哪有哥哥打光棍,给弟弟娶媳妇的?”
“咱们家就这个条件,娶一个都得拉饥荒。哥已经快四十了,找也找不上合适的。你还年轻,再说你还会吹唢呐,比哥好找些。”
“反正我不管,你找了我再找。”
王志文住的这间朝北的破土坯房,还是他们爹娘留下来的。进门靠左手的土炕边上,用土基砌了一个台子,上面摆放着二老的遗像和香炉。逢年过节的时候,志文总是会给父母点上香,嘴里念念有词,说说家长里短,让父母在九泉之下不要惦念。土炕上的被褥和衣服,都被胡乱地堆放在一起。正对门放着一个生锈的铁炉子,平日里做饭、取暖全靠它。炕沿下立着一个炕桌,志文用它来擀面、切菜、吃饭。炉子旁边支了一块破门板,做饭用的锅碗瓢盆等家当,都放在门板上。右手边靠墙码放着十几袋粮食。老式的木格子窗户上,大半的窗户纸都是破的,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换一次新窗户纸。志文是个粗人,天冷的时候在窗户外面挡一块破木板就算了事。天气一转暖,他还觉得那些破洞挺好,可以通风。屋顶的椽木和檩子都已经被熏得发黑,猛地一看还有点瘆人。
东屋是志武十八岁那年盖的。志文想着志武已经成年,和他挤在一个炕上多有不便,便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又找亲戚借了些,才勉强把房子盖起来。东屋一进门,靠左手放了一张一米二的钢丝床,床上方的墙上还贴着几张明星的画像,床上的被褥被叠得整整齐齐。正对门也是一个铁炉子,只是比志文的稍微新一点。靠右手有一个简易衣柜。志武的房间里没有做饭的那些家伙什。窗户是玻璃窗,早上太阳一升起来,志武的房间里就被照得亮亮堂堂。
平日里志文在地里忙,一年下来攒不了几个钱。要说专长,志文是王家庄唯一的杀猪匠。可王家庄实在太穷了,一年到头也就腊月有人找志文帮忙杀猪。家境好的,杀完猪管饱吃一顿猪肉,再给志文两瓶酒或几包烟;家境不好的,管吃一顿猪肉就算是报酬。王家庄有史以来的传统,没有给杀猪匠付工钱一说。
志武打小聪敏机灵,村里一有红白事,他就跑去围着“吹打班”转。“吹打班”里最令志武感兴趣的就是唢呐。只要唢呐匠一开吹,志武就迷得神魂颠倒。天长日久,志武和“吹打班”的唢呐匠打得火热,唢呐匠送给志武一把旧唢呐,让他吹着试试,没想到志武天生是个吹唢呐的好苗子,很快他便出师,成了“吹打班”的一员。
志武他爹活着的时候,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猎手。志武小时候最爱干的事,就是和他爹一起上山打野兔、打野鸡。
志武十八岁那天,志文让志武对着爹娘的遗像跪下,把那杆土枪交给志武,说道:“我知道你特别喜欢枪。我一个杀猪务农的,也不知道那玩意儿怎么使。今天起你就是大人了,我可以放心地把它交给你了。但是记住,只能打野兔野鸡,千万不能伤人。你有空了多练练,如果能打着,我们也好吃顿肉。”
志武的枪法很准,随他爹。他经常打来野兔野鸡,不只是他们兄弟俩吃,村里常年见不到荤腥的孤寡老人,志武也会给他们送去。
这天,志武又打了两只又大又肥的兔子,一只送给了独居的七婶。一只拿去送给有财。有财比志武小一岁,两个人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发小,好得就像亲兄弟一样。前几天有财从外地领回来一个媳妇,明天办酒席,志武拿这只兔子当贺礼。
一进门,志武就看见有财一家子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吃饭,有财身边多了一个羞羞答答的姑娘,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姑娘的模样还算俊俏,可那一身穿戴,实在是太寒酸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红棉袄,衣襟上被接了两圈不同颜色的布,一圈红底白花的,一圈土蓝色的,即便这样,棉袄穿在身上还嫌短。棉裤上的几处颜色突兀的大补丁,也是格外醒目。
“这衣服穿了少说有十年了吧?”志武心想。“咋看起来比我们王家庄的人还困难呢?”
“你这小子,又打着兔子啦?”
有财看见志武拎着兔子走进来,连忙起身招呼。
“招弟,赶紧去拿双碗筷。”有财边说边推了推身边的姑娘。
“不用了,我大哥做饭了。”
“过来坐下,今天有重要的事跟你说。”有财不由分说,就把志武摁倒在石桌旁的石凳上。
趁着招弟去拿碗筷的功夫,有财赶紧对志武说道:“六千六。六千六就可以娶个媳妇。”
“六千六也不少钱呐!”
“我这次还专门为你和你哥打听了,有个许老汉为了给儿子凑彩礼,着急嫁女儿。如果你俩娶他家的两个女儿,一万二就可以给你和你哥都娶上媳妇。”
“怎么感觉像买卖人口啊?”
“你是不知道,他们那里比我们这边还穷,好多人家连肚子都吃不饱。许老汉的儿子也快三十了,一直找不上媳妇,最近张罗了一个,但彩礼特别高,没办法,许老汉才准备把两个女儿一起嫁了。”
“这么大的事,我得回去和我哥商量一下。”
“要抓紧,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看见招弟拿着碗筷走了出来,志武匆忙起身告辞。
回到家的志武一声不吭,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大碗饭吃光了。
“你今天咋了?一句话不说,哑巴啦?”
“哥,你那里有多少钱?”
“你问这干啥?那是攒着给你娶媳妇用的,不能动。”
“我今天去有财家了,他的那个媳妇,彩礼六千六。我这里有三千多,你有多少?咱俩凑一凑,给你也找个媳妇。”
“要找也是给你找,哥这个年纪了,再找啥找?”志文边说边起身从父母的遗像后面取出一个小布袋(那是他爹生前装烟叶用的),从里面取出一卷钱来:“共两千,你拿着。”
“我不拿,你先放着。我明天去我师傅那,把我剩下的工钱领一下。可还是不够,差好几百呢!”
“几百好凑。我明天把这些粮食拉去卖了,先把婚事定下再说。”
兄弟俩紧锣密鼓地准备好了六千六的彩礼。
担心志文不愿意去,志武特意找了一趟有财。
“我哥坚持要给我找,你就先顺着他,就说人家要见家长,必须家长出面才能同意。我这几天找借口出去一趟,就你俩去,如果我哥能看上,先带回来再说。”
有财带着志文,费了好大周折,终于找到许老汉家。
许老汉家就一间土坯房,还是依山而建,连个院墙都没有。一进门,左手边一个大炕,正对门一个土锅台,锅台边堆着两半袋粮食。
许老汉招呼有财和志文上炕坐下。
“家里穷,你们也看到了。要不是给我儿子张罗的这个对象要一万元的彩礼,我也不着急把女儿都嫁出去。大女儿来弟今年二十二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小女儿才十六。唉!没办法,我们这里彩礼最高六千六,哪想到我儿子找的这个彩礼这么高。”
“我们也就凑够了一个人的彩礼。我是给我弟找,我弟今年三十,在‘吹打班’吹唢呐,还会打土枪。我爹妈走得早,我这个当大哥的,就冒充家长来了。”志文讨好道。
“他弟长得浓眉大眼,细高个,一表人才呢!”有财补充说。
“等一下我把两个女子叫过来,你们看上哪个就哪个吧。只是一个的话,彩礼六千六,一分都不能少,咱们说好。”
“六千六就六千六。”
许老汉出去磨蹭了好一会,才领着一个女子走进屋来。
“这是我的大女儿来弟。她说她妹妹太小了,就她跟你们去。你们看中意不?”
志文快速扫了一眼,只见来弟肤白貌美,虽衣着寒碜,但丝毫遮挡不了她活脱脱的美人胚子。
“中意中意,只要能踏实过日子就行。”
“就不知道你弟中意不?毕竟是他们俩过日子。”
“我说中意就中意,我弟打小就听我的。”
“要不是听说你们那里生活宽裕些,我也不忍心把女儿嫁那么远。”
最终,许老汉还是不放心,和志文,有财,女儿一起来到王家庄。
一进院门,许老汉的心就凉掉了半截,除了比他们家多出一间瓦房,两家的条件不差上下。
志武不在家,但是志文北屋的门上和窗户上各贴了一个大红喜字。
志文见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连忙招呼有财:“这个兔崽子,反了天了!有财你赶紧把那两个喜字撕下来贴到志武的门窗上。”
“志文哥,其实本来就是给你找的。志武怕你不愿意,就让先带回来再说。你不娶媳妇,志武打死也不会娶的。”
听完志文和有财的对话,原本还心存些许幻想的许来弟跑到她爹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爹,我求求你,带我回去吧。”
“这来都来了。再说爹来的时候,彩礼钱都藏在家里了……”
“其实志文哥也是个好人,就是年纪稍微大了点,不过大有大的好处,知道疼人。”有财在旁边劝道。
来弟看了一脸横肉,头顶没一根头发的志文一眼,哭得更凶了。
“来弟呀,爹有爹的难处,我又当爹又当娘,把你们兄妹仨拉扯大不容易。你哥好不容易找个对象,爹只能让你受委屈了,你就体谅体谅爹吧。”说完狠狠心,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连半个月,志武都没有回家。
这天志武摸黑刚进家门,就听见北屋传来大哥的打骂声和女人的哀嚎声。
“你这个臭娘们,我弟不要你,你又不让老子碰,我花那么多钱是要给王家续香火的,不是请个菩萨供着。你今天再不让老子碰,看我不打死你!”
“大哥,求求你,就让我回去吧?我已经给我爹写信了,让他把彩礼钱带过来。”
“明天邮递员来村里,赶紧把信寄出去,让你老子拿钱来赎人!”
志武一进门就关了灯,躺在床上,心里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第二天一大早,志文看见志武的自行车在院子里,便冲东屋喊道:“志武,赶紧起来吃饭。”
志武收拾好进到北屋时,来弟已经把三碗苞米茬子端上了炕桌,手里正端着一盘玉米面窝头。她看见志武时不禁了愣一下,心想:“是亲兄弟吗?这是一个妈生的吗?”
志武则一直低着头,从头到尾都没敢正眼看来弟一眼。
“志武你咋才回来?这臭娘们嫌咱家穷,天天闹着要回去呢。”
“实在不愿意,就让回去吧。”
“你说得倒轻巧!来回那么远的路,路费白瞎了不说,彩礼钱也一分没退,怎么让她回去?”
“昨晚你俩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今天邮递员来村里,让把信寄出去,叫她爹拿彩礼来领人。你不要为难人家。”
不知道什么原因,来弟听完志武的话,觉得心里暖暖的。
一吃完早饭,来弟就早早地等在村口。邮递员一进村,看见来弟就问:“你是不是叫许来弟?”
“你咋知道?”
“这个村里的人我都认识。你是生面孔,我猜你就是。这里有你一封信。”
来弟一看信封,是家里寄来的,兴高采烈地接过去,迫不及待地打开信,还没顾得上看,发现邮递员转身准备骑车走了,她才想起自己写的信,连忙喊道:“等一下,我也有一封信要寄。”
来弟读着读着,拿信的手突然就哆嗦起来,没等读完,她冲着邮递员边跑边喊:“等一下,我的信不寄了!我的信不寄了!”喊声里带着哭腔,在那个穷山坳里不断地回响。
回到志文家,来弟没精打采地对志文说:“你简单操办个酒席,把我娶了吧。”
原本窝了一肚子火的志文,听闻后喜上眉梢,赶紧张罗。第三天,在家里举办婚宴,把王家庄的乡邻挨个请了。虽然摆婚宴又借了些钱,但志文心里很乐意,日子总算有个奔头了。
转眼已经立秋了,志文心里的那点热乎劲,也随天气一天天变凉了。
不知从哪天起,村里有好事的,一看见志文就挖苦:“你是不是不行啊?怎么大半年了,你媳妇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花了那么多钱娶了个媳妇,没想到是只不下蛋的老母鸡。”
“谁说不是呢,长得俊有啥用呢?看来你们老王家要断香火喽。”
以前逢年过节才喝两口的志文,现在每天醉醺醺的,一回到家就强迫来弟脱衣服,来弟不愿意就一顿毒打。
来弟实在受不了,一个人跑到镇医院,做了全面的妇科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当来弟兴冲冲地把检查报告拿给志文看时,志文顿觉脑袋嗡嗡作响,遭受了奇耻大辱:“你什么意思?你正常就是老子不正常,是不是?你在村里给我丢人现眼还嫌不够,又跑到镇上丢人去了?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说着顺手操起炉火钳子,又一通狂踹猛打。
要不是志武恰好回来拦住,这次来弟可能真就被打死了。
这也是志文打得最狠的一次,将近半个月,来弟都下不了炕。
自从志文得知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后,整天闷闷不乐,好生自责。
一天有财来串门,志文一看见有财便问道:“有财,你说我是不是个坏人?”
“哥说啥话呢?你怎么就成坏人了?”
“我抢了志武的媳妇,还不算坏人?”
“话可不能这样说,这媳妇本来就是志武让我带着你给你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