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与魂】【流年】离岸的花园(散文)
一
我所看见的那个人,佝偻着身子,右臂挎着竹篮子,从寂寥的小巷悄然走过。
她走过,身后,花香漫溢。
这一生,再也无法与她相见,只有那声声“栀子花,白兰花,三块铜钿买一朵……”在我的梦境里迂回。
二
我不知如何去描述她。我甚至不知她的姓名。母亲唤她晚娘,在我与她仅有的九年时光里,我唤她晚婆。
她离开时,我才九岁。记忆中,她是一个长得极为秀气的人,虽然已近八旬,但依然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七十二岁那年,她才回到上海外婆家中。因为母亲怀孕,外公外婆还在上班,家里急需一个照顾孕妇的人。她在高家操劳了一辈子,原本该安享晚年,但听说母亲有了身孕,需要人照顾和陪伴,她便来了。
这和很多年前高家迁居上海时的她迥然不同——那时的她,说什么也不愿意一起迁居上海。她不愿意去城里,是不想给家里添麻烦,执意要一个人生活在锦溪的老屋里。
这间老屋紧贴着高家老宅的院墙,确切地说,它曾是老宅的一部分。当年外婆迁居上海与外公团聚,临走时念及她毕生都在为了高家,也为了让她晚年有一处安身之所,便将一间老屋和半亩地留给了她。
那半亩花园里,有她陪伴了大半生的栀子花,每日天光微亮时,她便将还沾着水珠的栀子花,串成栀子花手链,项圈,或者用细细的铅丝扎好,放进竹篮里,盖上一块喝饱水的棉纱布,上街卖花。
“栀子花,白兰花,三块铜钿买一朵……”一对栀子花,三块钱,清幽的花香飘散在空气里,引得路过的人停下步子,弯下身子,买一朵栀子花,别在鬓发间、衣扣上,幽香扑鼻,瞬间便可拂去夏日的闷热和焦躁。
三
江南古镇锦溪。锦溪巷子深处老宅。老宅一隅花园。
“竹云笼晓渚,梅雨澹烟空。”明代杨慎在很多年前的那个梅雨季写下的诗句,无不是应了这座江南小镇,空灵悠长,如梦如幻。
年年初夏,梅雨潇潇而落,满园的栀子花盛开。那依然轻柔的叫卖声中略带嘶哑:“栀子花,白兰花,三块铜钿买一朵……”一声声,回荡在锦溪的大街小巷。
“一溪穿镇而过,夹岸桃李纷披,晨霞夕辉尽洒江面,满溪跃金,灿若锦带。”据传,锦溪地名因此句而得,果真是恰如其分。
走在锦溪的巷子里,跨过锦溪的小桥,总能看到卖栀子花的阿婆们。她们无不是满头白发,慈眉善目,被江南的秀水浸润,沧桑的容颜中依然可见那年的素雅。
锦溪古镇入口处,莲池禅院外,又或是走在长长的古莲桥上,都能看到像她又不似她的阿婆——身前是竹篮子,蓝色土布铺在篮子里,一朵朵栀子花并排摆放着。
很多年前的一个梅雨天,我陪着母亲故地重游。一入锦溪,母亲便展露笑颜。好多年没回来了……她幽幽地说着。
我们在街边看到卖栀子花的阿婆们,衣襟上别一对,手腕上戴一串,花的香气便绕着她们,向四处扩散。
我买了两对栀子花,一对别在母亲的衣襟上,另一对别在自己上衣的纽扣上。
我问阿婆:阿婆,你那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出来卖花呀!
阿婆笑着说:打发打发时间,顺带出来看看风景散散心。
我问阿婆:阿婆,这花是你自己种的吗?
阿婆说:是自己种的,现在这里的人都爱种些栀子花,好养活,又能挣点菜钱。
我对母亲说,真好,我以后老了也要种栀子花,然后做个卖花老太。
阿婆听了咯咯咯地笑了。她说,这就是了,今生卖花,来生漂亮。
我怔怔地望着阿婆,今生卖花,来生漂亮,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句话。看到她白了的发,一道道皱纹如沟壑般堆叠在脸上,我依然觉得她很漂亮。
四
黄梅天里的锦溪,被栀子花香香迷糊了的锦溪,有着中国其他古镇少有的宁静,像阿婆口中娓娓道来的故事。
她说,这个地方以前叫做“陈墓”,叫了八百多年呢!但是呢,大家都觉得这个名字不好,阴气沉沉的。解放后改为淀西,锦溪这个地名是1992年恢复的。你们看,在五保湖中有一座水墓,湖边有一座寺院,那是当年宋朝皇帝为他的陈妃建造的。这个陈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却不幸病死在锦溪。
关于她的这个说法,我特意去做了一些考证——在《昆山县志》中查阅到如下记载:“陈妃水冢为南宋孝宗妃陈氏墓。”又在旅游丛书《锦溪》读到:“南宋隆兴二年(公元1164年),宋孝宗赵眘携陈妃途经锦溪,后病殁锦溪并葬此……”关于陈妃的死因,民间流传着多种说法,《昆山县志》所记载的是她因途中得病,病死在了锦溪。另一种便是在宋金大战中,陈妃效仿南宋抗金女英雄梁红玉,跟随太子抗金,为保护太子,被敌人的弓箭射中身亡。还有一种说法是陈妃是在宋室南渡时被金兵俘虏,陈妃为保全名节,投湖自尽身亡。
如今,那漂浮在五保湖中央的陈妃墓,竟如孤岛一般,无法抵达。四周古木森然,芦草丛生,绿藻浮在水面。锦溪的水,阻隔了它与俗世的所有瓜葛,令人惊叹的是,无论湖面的水位有多高,陈妃水冢总是能露出水面,不被淹没。
那些从四面八方来到锦溪的游人,拾级而上,看过江南水乡的渔舟,看过如墨一般的瓦,如雪一般的墙,走过那弯弯绕绕的古道古桥,最后站在五保湖畔,遥望湖中央的陈妃水冢,多少会为这位宋时美人长叹一番——红颜薄命,千古相同。日月如梭,江山更迭。
有谁还记得当时纷纷的情爱?而锦溪,却收纳了这些——岁月交织的痕迹,亘古千年的情愫,都在这些细碎的时光里诗意生长。
湖面上,只有远处吹来的风,与之对语……
五
她说,这里就是庇护着陈妃的莲池禅院,当年皇帝为陈妃修建寺庙,为她诵经超度,以慰亡魂。我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莲池禅院在暮色中显得神秘且宁静,深重的禅意缕缕涌现。一片片墨瓦,一面面黄墙,一缕缕钟声,走着走着,思绪总能轻而易举地连接到宋代。
湖面上盛开一朵朵莲,碧绿的莲叶,粉红的莲花,有了莲的锦溪,便多了几分工笔画的韵致。莲,是夏天的诗。而锦溪,则是诗的摇篮。
黄昏时分,是莲池禅院最美的时候——一缕残阳,投下一道金光,将文昌阁及寺院的景物涂抹得一片金黄。这种不露声色的气场独独属于寺院——祥和、清净,俗世所有的焦躁浮动与执念皆可在此释放消弭。
这些景物,吸引了锦溪周边的文人墨客,禅院一侧的文昌阁,彰显锦溪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和浓郁的文化氛围,他们经常在莲池禅院雅集,谈诗论道,步酬吟唱,称之莲池结社。
明代诗、画、书三栖大家文徵明曾写下:“满眼溪光迹未陈,百年台殿已沉沦。只今寂寞莲池水,曾照当年入社人。”文徵明是锦溪佳婿,秀美的湖光水色令他思如泉涌。
除这一首《莲池结社》,他还为“锦溪八景”作诗,最喜欢其中的《锦溪渔唱》:“斜阳诗思绕寒汀,何处秋风欸乃声。水漫蒹葭情不及,锦溪桥下白烟生。”他还为陈妃水冢写下:“谁见金凫水底坟,空怀香玉闭佳人。君王情爱随流水,赢得寒溪尚姓陈。”
诗人留下的墨宝,为锦溪的山水有了古韵的浸染。让每个走进锦溪的旅人,饱览古镇景致的同时,还可回溯古人的情怀与诗意。
六
我们重又回到湖畔,在桥边的石凳上坐下,静静地享受着带有丝丝缕缕凉意的古镇黄昏。
母亲说,那位阿婆还在,我们去把阿婆篮子的栀子花都买了吧,这样她就可以早点回家了。
我将一对栀子花别在母亲衣襟上,又要了两串栀子花做成的手链。看到阿婆身前的篮子里还有七八对栀子花,有的花瓣快蔫了,我便付了足够的钱都买了去。
阿婆执意要退我六块钱,说有两对花不新鲜了,不收钱。
母亲说,这些花我们都要了。花总要蔫的,喷点水,花又会活过来。阿婆,天快黑了,你回家吃饭吧。
阿婆说了一声:“谢谢”,与我们道别。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巷中,我望着她的背影,竟有短暂的恍惚,像是又看到我想念的那个人——她佝偻着身子,右手挎着竹篮子,从寂寥的小巷悄然走过,她的身后,暗香浮动。
在锦溪的巷子里穿过,忽闻栀子花的芬芳,就如同入了花的世界,发丝、衣衫、心灵都被花香浸润,满身的劳累顿时消散。何处暗香来?梅雨天独有的湿润,空气里弥散的花香,那天黄昏,母亲说想吃锦溪的奥灶面,再去看看高家老宅。
母亲幼年时曾居住在老宅里,得到她的悉心照顾。当年的高家老宅,几经变卖,如今在原址上开了一家茶楼。遗憾的是,原来老宅院墙外的半亩小花园,自她迁居上海,已然荒芜。
我与母亲进了茶楼,穿过通道,走在木楼梯上,恍若又回到很多年前的高家老宅。我们在二楼找了一处倚窗临湖的座位,点了一壶栀子花白茶,几道点心,不远处传来一曲《长生殿》:“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母亲也跟着哼唱起来。记忆中,母亲爱唱越剧,没想到,她能将昆曲唱得那么婉转好听。母亲说,阿婆也很喜欢唱昆曲,我问起母亲关于她的往事。
母亲说,她那年来高家才十几岁,原本家里富裕,她爹爹在镇上开了家药铺,听你外婆说,她爹是为了给部队偷偷送药,在回家的路上遇害了。她被高家的一个伙计救了下来,为了报恩,她嫁给了那个伙计。结婚后,有了孩子,但孩子生下不到三个月就得病死了,丈夫也没了。她在高家,什么活都干,后来高家渐渐败落了,家里的佣人都离开了,只剩下她一直帮衬着你外婆。她总说自己是个不祥之人,所以她才不愿意和全家人一起去上海生活。
我们去上海和你外公团聚后,她一个人生活在锦溪,高家后院有一块地,她辟出一小块种了些蔬菜瓜果,剩下的那一片种了花。她喜欢栀子花,种了好多,栀子花开得很美,雪白雪白的花瓣,碧绿碧绿的叶子,特别是这样的黄梅天,看得人很舒心。
别在纽扣上的一对栀子花依然飘散出沁心的花香,隐约中,耳畔又传来阿婆们的叫卖声:“栀子花,白兰花,三块铜钿买一朵……”突然,我很想念她的半亩花园,想念那个种下满园栀子花,走在风雨里,售卖栀子花的阿婆。
七
黄梅雨季里,大街小巷里,栀子花飘落下来,每一朵都是诗。
她挽着竹篮子,篮子里装满沾着水珠的栀子花。花香四溢,飘散在空气中。
一群女子,着古装,身姿轻盈,挥动水袖,唱着:“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有人站在古莲桥上,吟哦着:栀子花啊,落了一朵,落了两朵,落了一地……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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