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天人(散文) ——李白写给杜甫的十二封信之三
赠李白
杜甫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杜二:
上封信笔墨未干,又收到你的《赠李白》了。一首七言绝句,好家伙!印象中五言古诗是你的拿手戏,不料七绝也写得如此出色。
五言古体和今体绝句我都写过不少。相较而言,古体和长句是一种中和文体,自由而舒展,可以使用格律也可以不用,可以长也可以短,可以严格押韵也可以大致押韵,容易上手。绝句则是一种极端文体,无论你想表达什么,豪迈的、柔情的、痛苦的、怀疑的……都必须将它做到极致,称为“绝句”名不虚传。古体和长句最重要的是节奏,绝句则检验一个诗人的力量。有人天生有节奏感,有人天生富有力量,但要写出杰作,诗人得有把天性和天赋这些“丹砂”打成一片,并借助现实的“火焰”,在母语的“熔炉”中予以冶炼和重铸的能力。你这首七绝有温柔忆往,有豪情胜概,更有犀利的质问,每一样都做得很出色,可以说你一出手就写出了七绝的典范之作,你我都是当今诗坛的葛洪,何“愧”之有!
我们都曾有“神童”之誉,可能因为你身上没有“太白金星”的光环,所以一直对科举抱有幻想。呵呵,我无法设想,当后人看到你的年谱上那条“开元二十三年,二十四岁。自吴越归东都,举进士,不第”时,他们会是怎样的感受?叹惜,悲哀,还是骄傲?
兄弟,你不是狂人,我来替你狂一回吧。你信不信?你杜二从科举那里得到的羞辱有多深,对它的批判就有多重。就像春秋时期的孔老二,他从各个国君那里得到的冷漠和讥讽有多少,他就有多伟大。我又看到你嘴角那抹自嘲的笑意了。这样的笑你应该投向世间,投向权贵,投向庸众,而不是投向自己。你意识不到自己的价值,那是你的事,我的眼光可和你不一样。
你一直惊讶于我对孔子的认识。我好神仙之道,又鄙视科举,应当是不待见孔子的。很多人有这种误解,我懒得理他们。不过对兄弟,我就多说几句。
我的老师是赵蕤,我深受他的影响。十八年前,我在安陆给江都县衙孟少府写过一篇游戏文字,自称“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己,不干人。巢由以来,一人而已”“仆尝弄之以绿绮,卧之以碧云,漱之以琼液,饵之以金砂。既而童颜益春,真气愈茂,将欲倚剑天外,挂弓扶桑。浮四海,横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全然一派道家口吻。但这是我的本意吗?非也,遣清风扫门、明月侍坐,养贤而已。我在仰天长吁之后说:
吾未可去也。吾与尔,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安能餐君紫霞,荫君青松,乘君鸾鹤,驾君虬龙?一朝飞腾,为方丈、蓬莱之人耳,此则未可也!
此则未可也!兄弟,我学的可是治国之道、帝王之术,“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这才是我的终极目标。但赵蕤告诉我,士应忠君、辅君,又必须有独立之人格,以清正为务,以孤傲为礼,才能让国君真正看到自己的价值。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科举是对知识分子人格与尊严的摧残,与孔家老二没半毛钱关系。从血气方刚到皓首穷经,即便中了进士、有了仕途,还有什么活力可言?由一群没有活力的官僚辅佐君王,何以让正气长存、盛世久远?
孔子是实用性的,是奋斗者;而老子是超越性的,是旁观者。在现实生活中,孔子向前、向上,像山,极尽蜿蜒曲折;老子则向后、向下,像水,不惮随波逐流。他们的方向不同,却都无止无息。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孔子,一旦奋斗不能成功,每个人又都向往成为老子。所以,孔丘是人间的至圣,是知识分子的标杆和准则;老子则被仙化,成为无限逍遥的太上老君。
孔丘在垂暮之年,周游列国十三载,虽然最终没过黄河,其丰功伟业却毫不亚于“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这不是他个人的长征,而是一部民族的史诗。他在以一己之力带领这个民族走出愚盲与黑暗。可惜的是,他的勇气和智慧都没有传承下来,他做的学问却被后世腐儒概念化和格式化,充当了朝廷遴选人才的工具。
“君看我才能,何似鲁仲尼。大圣犹不遇,小儒安足悲。”杜二,别气馁,你比我年轻,比我有更多的选择性,不宜过早堕入求仙访道之途。相顾飘蓬没什么遗憾的,未就丹砂没什么惭愧的。“痛饮狂歌空度日”不过是权宜之计、无奈之举,“飞扬跋扈为谁雄”也不是显摆,不是炫酷,更不是要去招惹谁,而是因为我们本就雄强、豪迈。正如佛祖释迦牟尼诞生时,向四方各行七步,举起右手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众生皆佛,每个人的尊严和气质皆与生俱来,无须飞扬跋扈地做给谁看。
话说回来,无论以前走的是哪条路,无论日后会有何种出息,我们相见的时候,无疑是两个穷游者、失意人、伤心客。我出蜀所谓的“遍干诸侯”,除开在宫里混了三年、增加点传奇色彩之外,基本上浪荡掉了,而你“进士不第”,被大唐的科举事业幽了一默之后,独自辗转齐、赵多年。所以,去年深秋,我们告别前途无量的高适,回到自己的穷途末路上,茫茫然不知何往,你建议去王屋山时,我心里很是纠结——我不想助长你寻仙访道的雅兴,却又无法给你指明方向。我们一同陷入迷津之中,你对女色不感兴趣,而我个人也颇好丹砂——那就干脆如你所愿,去仙道中放纵一回。
王屋山的华盖老君,我早有耳闻,其传说神乎其神。他炼的金丹服下三丸即可青春永驻,或返老还童;如果是已经入道、修行多年之人,则很有可能变肉身为仙体。我们在路上曾对此有过交流。坦率地说,我对仙道既信,又疑。我内心渴望有仙道存在,何况母亲说生我那天,太白金星落入她的怀抱,我毫不怀疑自己身上有成仙的基因。我之所以如此任性、浪荡,甚至使坏,便是下意识地将自己当成下凡的太白金星,不能用人间的法则来约束我。
告诉你一件我的隐私。十五岁那年夏天,和我玩过骑竹马游戏的邻女回了娘家。她来看我母亲,可我母亲因事外出了,我独自在房里读《山海经》。我听到她的声音,出门看见一个高挑而丰满、熟悉又陌生的女子站在面前,身上所有的水分立马蒸发殆尽,我把她推进了房间……那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我最主动、最威猛的一次。我被弄得精疲力竭,又飘飘欲仙。我后来对女人没有太强的欲望,至少和高适比,那是小巫见大巫,就是因为无论青楼女子还是女“粉丝”,都过于顺从。我是一个叛逆者,我的情爱亦应源于叛逆,并归于叛逆。邻女以后再没来过,我也再没见到过他。这件事没有第三人知道。我当时整好衣衫,继续读我的《山海经》,内心涌荡着一种莫名的得意和骄傲,认为自己是一个伟大的征服者,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盖世英雄。
后来,在大匡山,赵蕤给我泼了一瓢冷水,他说仙是一种虚幻的东西,是人臆想出来脱离尘世、归于极乐的产物。我狡辩了几句,他乜我一眼,问:“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仙人?”我答不上来,只好低头觑着自己的脚尖。我总不能说我就是一个仙人吧,那连一向不苟言笑的他都会笑掉大牙,接下来一顿乱棍将这个乳臭未干的神经病逐出山门。
开元十三年,我刚出蜀不久,有幸在江陵遇见道隐法师司马承祯。他曾三次奉诏晋京,为帝王师,而且是玉真公主的出道师父。
陪我前往拜谒的是一个叫吴指南的书生。他比我大好几岁,和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也是蜀人,二十岁出来考到三十出头,次次名落孙山,不敢也不想回家。我请他喝酒,发现他严重咳血,消瘦得像一根蛛丝。他精神倒是不错,说朝廷正在大行封禅之事,暂时干谒无门,邀我一起南下洞庭,去汨罗江凭吊屈原。我求之不得。恰好此时,得到司马承祯已来江陵白云观的消息。我和吴指南赶过去,却被一个小道士拦住。年届八旬的司马承祯每次只见一人,最多五分钟。我让吴指南先进去,他不到五分钟就出来了,一脸懊丧,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
我有些忐忑。如果老人不喊我“请坐”,恐怕那五分钟都会在沉默中消磨掉。我说不出话,一方面缘于吴指南造成的紧张,另一方面则是对眼前这个老人颇为失望。像司马承祯这样的道教大师,应该如传说中的鹤发童颜、神采飞扬才对,怎么会是显得如此疲惫、羸弱的一个小老头呢?
但他一开口就把我吸引住了:“年轻人,你根器极佳,有仙风道骨。假以时日,可神游八极之表。”
他的话很对我的胃口,却又让我大感意外,因为和赵老师讲的不一样啊,便试着问道:“您是说,我日后会成仙?”
“成仙?哈哈哈,年轻人,你误会了。仙并非长生不老,或者真能飞到天上去。那些能感应天地自然之灵气的人,就是仙。”
“哦。那感应天地自然之灵气与治国之道有关系吗?”
“息息相关。感应天地自然之灵气,即能清静无为。无为乃治国之正道。”
“什么是无为?”
“以四海为家,以自然为身,以恍惚为巢,以虚无为场,敢为亦敢不为,奋其雄而守其雌,敛其强而甘于弱,无意于统治却让万物各得其所,方可将天下托付给他。”
“也就是说,无为不只是出世?”
“出入自如。”
不知不觉,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老人起身,将我送到厅堂门口。我躬身致谢。老人说:“不必拘礼,天台有路,众妙之门,或许后会有期。”
临别,我突兀地问了一句:“玉真公主现在何处?”
“她呀,四处云游,借以修身养性。你们有缘,能相见的。但缘聚缘散,还请少施主顺其自然。”
杜二,你和丹丘、元演都是我情同手足的兄弟,但司马承祯、李邕、贺知章这些长者,他们让我看到自己的使命——我辈岂是蓬蒿人,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也希望你从我这里,能看到自己的分量、价值和使命。
你给我的那首《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其尾句“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我是想对你提出严肃批评的,因上封信重在澄清《蜀道难》的一些问题,没来得及,正好趁这个机会多说几句。
“悠悠沧海情”我们早已缔结,此情悠悠溢于沧海,说明它无远弗届,又牢不可破,就像我们相聚时可“醉眠秋共被”,分开了依然诗书不绝,互诉衷肠。孔夫子说过“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他也是给自己留了后路的。但是,“不愿论簪笏”就显得过于消极。杜二,兄弟,我们得打起精神来。你要参加科举我不拦你,我会为你加油、助威;你想和我一起干谒我更高兴,只要有我进的门就有你进的门。我总觉得,像我们这样的大才、天才,如果不想为我们身处的时代和朝代做点事情,那就不是探究真正的自然与人生之道。日后哪怕当了大官,或者写了几千首诗,又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
当我从白云观的密室出来,在外焦急等待的人们一哄而上,纷纷央求我转告大师授予的仙丹秘方。可是,秘方在我心里,我如何说得出口,说出来他们又如何会相信,我只好仰头大笑,扬长而去。待甩开那些俗人,我把与老人会谈的情形详细说给吴指南听。吴指南庄敬地说:“你们一个是大鹏,一个是稀有鸟,我能见到你们,这辈子值了。”
对于我来说,司马承祯授予我的“秘方”,就是何为正道。于是,我能够理解,我多次去拜访那些传说中的方外高人,为什么统统见不着。一个很可能的情况是,那些传说中的高人根本不存在。比如我住在大匡山大明寺时,想去对面山顶的戴天观会一会据说能飞檐走壁的百岁老道长,却只看到了风神俊朗的元丹丘。直到我离开大匡山,都没见过那位老道长,元丹丘也从没和我提起过。原来,老道长是虚,元丹丘才是实。我当初去戴天观,其实完全是奔着元丹丘去的,只因为我们素不相识,必须有“老道长”这根引线。
让我头疼的是,我现在也成了民间的一个传说。我会不会在这个越传越盛行、越传越离谱的传说中渐渐变成一种虚有之物呢?
华盖老君无疑是传说中人,我不奢望能见到他。我在路上没将这个想法说出来,是不想扫你的兴,何况它只是一种心理活动、一种臆测,不存在真凭实据。你不觉得吗?现在的道教和老子就像驴拉磨子牛耕田,没啥子关系,就像科举和孔子。
道家本是一种哲学,探究世界的本源和运行规律。当它被神秘化、程序化为一种方术之后,老子作为教派中开天辟地的人物,不得不接受被信徒们“肢解”的命运。《太上道君造立天地初记》云:“老子遂变形:左目为日,右目为月,头为昆山,发为星宿,骨为龙,肉为兽,肠为蛇,腹为海,指为五岳,毛为草木,心为华盖,乃至两肾合为真要父母”。这样鬼扯腿的文字自然会引来佛教的嘲笑,《大藏经·笑道论》就说:
“老君以心为盖,肝为青帝宫,脾为紫微宫,头为昆仑山。不知老君何罪,倒竖于地,头在下,肝在上。以颠倒故,见亦倒乎?”
道教从《三五历纪》“盘古开天地”中剽窃而来的创世说,在佛教典籍里成为一则笑谈,就不奇怪了。王屋山的道长取名为华盖老君,这个名字要不是一种颇有智慧含量的自嘲,要不就是不懂常识,不惜将创世者“倒竖于地”的愚盲之术。我十分好奇,见到华盖老君这个“人”是我愿意和你一起去王屋山的最大动力。我设想了种种可能,他云游去了,他闭关了……但我从没想过,在我们醉醺醺地赶到之前,这个炼出长生灵丹的人竟然因病去世了!
读老师的作品,阐释出了入世、隐世、出世的哲理,读后受益匪浅。
感谢老师赐稿流年,期待更多精彩分享,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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