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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湖上(散文)


作者:乔洪涛 举人,4389.6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28发表时间:2024-07-26 10:28:05


   小时候没见过江,也没见过湖。看小人书或露天电影,经常有“闯江湖”的说法,听来总是懵懵懂懂,不明觉厉,那时只知道村后有河,村中有塘,何谓江湖?江湖何在?江湖多大?于是萌生了要去看一看江湖的念想,实不知,长大后的成人世界里,江湖处处在,人心即江湖。无风三尺浪,浪浪藏凶险。
   那时候问祖父,祖父也未见过,只说长江长,比村后的大河长;大湖大,能赶得上几十个池塘?池塘我们熟,摸鱼捞虾,踩藕捉螃,夏天里一个猛子能扎到对岸,冬天里是滑冰的游乐场。大河也熟悉得很,我们村截取一段,宽不过十几米,长不过几里路,河水清澈,水草丰美,春天引水浇地,夏天跳进去洗澡,深不足一人,只有下了大雨,河水变浑,涨到河滩地,才有了那么点壮阔的意思。
   问父亲,父亲撇撇嘴,说,呸。他把我拉到墙上的地图前,指着这儿那儿给我看:记住喽,这条线是长江,从这里到这里,你看看有多长?我哈哈地笑,笑死我了,我张开手,用手一量,不足一拃。真长!我说。父亲瞪眼,指给我看那些大湖,什么洞庭湖、鄱阳湖、太湖、微山湖,还有什么千岛湖、洪泽湖……你去过吗?我问。他像气球瘪了气,骂我,滚。长大了扔你到江湖上去,你就知道了!
   后来,我入青海,进唐古拉山,背着氧气袋向西攀爬,经通天河,到过三江源。站在高原上的水汪前,看着汩汩涌出的细流,眼前仿佛看到了那弯弯曲曲一路奔流的长江、澜沧江、黄河,我的眼睛湿润了。那一年,我过了四十岁,在人世间的“江湖”已摸爬滚打,年已不惑。任何人到了这里,大概都会有所触动,看到一条条大河大江的形成,会共情一个生命的萌芽之弱与成长艰辛。我是北方人,长江、澜沧江、金沙江、湘江……虽有偶遇,但并未久居其畔,于江而言,我还了解甚少。但我候鸟般几经迁移,终于从我家池塘来到一处大湖之滨,并定居湖边,成为了湖的朋友,得以观察它、感知它、理解它并爱上它,至此,湖成了我亲密的心灵之友,也成了我灵魂得以归宿的一处梦地。
   湖就像一个梦。
   池塘是湖的前身。就像小溪总要流向大河江海,池塘与每一个村庄依偎,与村庄相依为命,成为一个村庄的梦地——鱼虾在池塘里繁衍,蛙鸣虫声此起彼伏,水草在池塘边摇曳,更重要的是那一汪水,晶莹的,清澈的,浑浊的,平静或涌动的,亦或是凶险的,它们都是村庄生动的梦。每一个村庄少年,都会从池塘里获取生命的部分真谛,如果没有湖,池塘也是好的,它终究会教给我们许多,让我们称为“池塘儿女”。
   譬如,我在池塘品尝到了鱼虾的美味,那是水的馈赠;我在池塘见识过水下的世界,学会了游泳和潜水;我在池塘看到过污泥里生长出的圣洁,被满眼的碧绿和粉嫩的荷花所惊艳,也从那污泥里挖出过莲藕;我从池塘里学习过容纳,也看到过凶险,邻家二嫂投塘自杀,寒冬里的乞丐失足沉底,我们打捞过温暖、美食和时光,也打捞过残破的生命、离魂与悲恸。池塘是大课堂,我们是池塘儿女,就像幼儿园,它是我们走向江湖的训练场,当然,也可能是我们从喧嚣纷繁的人世间逃离之后的心灵栖息地。
   如今,在云蒙湖畔,十万亩浩荡水面,波澜不惊的水,清澈的水,托起许多人沉甸甸的梦,给他们以过滤和慰安。它的支流终于来到了湖边,顺着那条流向它的汶河,从泰山山脉出发,一路向东,注入大水,来此停伫。
   而我,从鲁西南平原上的池塘出发,顺着地图上的长线,一路折转,从平原到高原,从高原到海洋,又从海洋到高山,一直来到了这片群山环抱里的十万亩大水面前,来此停伫。
  
   二
   走近一座湖,有两条路可走,一条陆路,一条水路。
   从陆路而来,可以环湖奔跑,在岸与堤的对峙中,领略湖光山色,感受长堤蜿蜒的柳暗花明,可宏观大水,荡胸中浩气。癸卯年夏,我临滇池、洱海与瘦西湖,皆是沿堤而行,顺湖而走,在长柳中徜徉,看碧水湖天,感受自然之空灵,大地之馈赠。山水结合,互为映衬,湖与岸宛如兄弟,扶手携肩,曲致婀娜——滇池浩瀚,镜面如鼓;洱海灵秀,曲折婉转;瘦西湖曼妙俊秀,婷婷袅袅,曲水流觞,繁花镶边。及至再临洪泽湖,浊水动荡,浪打前浪,则又是另一番景象。我曾开车沿着云蒙湖环堤行,穿村过巷,滨河绕行,春日时节,岸边正是桃花灼灼,湖水时隐时现,一百五十里行程,把湖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左右都看到了——重山高耸,重山寺俯瞰大湖,晨钟暮鼓在湖面悠扬;苏家后渔村静卧,木舟横斜,渔网挂满村前村后;湿地公园芦苇冒芽,锥如利剑,烟柳横斜。
   从水路而来,则别有风味,乘着一叶扁舟,或木舟,或快艇,走进湖的细部,耕湖耘水,荡舟水上,体验悬浮无碍的虚灵。二零一九年五月,我跟随采风团去汨罗,途经岳阳,登岳阳楼,谒小乔墓,曾寻访洞庭湖。洞庭湖为三江交汇处,一湖分南北而为湖北湖南,我们从湖南乘船,直入湖心,遥望“白银盘里一青螺”的老君山,品啜碧螺清茶,肺腑生香。洞庭浩渺,“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我们是湖中鱼虾,四野茫茫,船下深不可测,奇妙与恐惧俱生,惬意与感慨齐飞。那一次寻访,得遇江豚出水,鸥鸟回湖,站在船头,把酒临风,身与大水相融,神与古人相接,不禁百感交集。我也曾乘快艇入太湖,舟如风,波浪长痕,鼋头渚触手可及,形神兼备。太湖浩渺,送来春消息,湖水绿得吓人,仿如梅雨潭之绿?至于那一年去西湖,“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烟里白沙堤”,城中之湖如画,我们乘画舫入湖,望雷峰塔,至断桥返,游湖大值;在微山湖“这里静悄悄”,船进入万亩荷塘,“莲花过人头”,水里鱼跃虾跳,荷上芙蓉初绽,真是“采莲微山湖”了;而济南城中大明湖,游人如织,睡莲蒲草,蛙鸣入耳,路过人人得问:夏雨荷可曾在否?
   高一时候班里组织春游,我第一次离家远行,去的是东平湖。泰山群脉里的大湖,居于东平与梁山交界处,湖平如鉴,芦苇浩荡,湖里生满水草,水里菱角开花,波动流香,当年梁山英雄八百里水泊,劫富济贫,打渔杀家,石碣村依旧,忍不住问:阮氏三雄安在?
   梭罗隐居于瓦尔登湖,把湖写成了文字中荡漾的水波,他在那里看湖、垂钓、砍柴、读书,他把瓦尔登湖写成了一座大湖名湖。据说瓦尔登湖非常狭小,状如我们村上的大池塘,但是文字生香,梭罗留下了自己思考,关于生命、关于生活、关于哲学,那就不仅仅是一个池塘一个湖了,那是文学中的舟楫水域,是哲学里的一座美湖。
   接近一座湖,看上去有两条路,但实际上可能还有其他的可能,其他的方式与路径,有的湖,远远看一眼就已经很幸福,有的湖可以有幸进入湖面,登上湖心岛,来一次亲密接触。而有的湖不是大地之上的,它在书里,在人心里,在“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诗词里,在“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的文脉里,如何抵达,那就不是一舟一楫,木船或快艇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三
   湖上木屋。
   中国的湖上有故事,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铁道游击队员藏身湖上,一叶小舟像梭子般神出鬼没,扒火车、炸铁道,把鬼子打得魂飞胆丧;白洋淀上,荷花淀里,水生嫂在月光下破苇篾子,水生们藏在高高的荷叶下面,像一支支利箭。
   湖上有故事,湖里有鱼。有大鱼。鱼生百年成妖,变成塞壬唱动人的歌声,让人心旌摇荡,充满诱惑;红眼鲤鱼精潜伏水底,在月亮下浮上来,喊人的名字,你若敢答应,它就吸了你的魂魄,带你到水里去。小时候在水边玩,常被红眼鲤鱼诱惑,它在浅水的草丛里看你,眼睛放电,它给你吐泡泡,你伸手去捉,它就驮上你往湖底钻去。除了这些,水里还有水鬼,夜夜在水里等人,找撞上的替死鬼,以投胎人世间。
   湖水静流,深不见底。成群结队的鱼儿,定会拥戴一条大鱼做王,那就是鱼王了。哪个湖里没有鱼王?喀纳斯湖里有水怪,青海湖里有水妖,那都是鱼王的化身。每一个动物都是神仙,它们和人一样聪明,并且必在某个方面比人强上百倍,只可能是语言与人类不通而已。一只鸡体内有准确的时辰,凌晨自然高啼,分毫不差,无论阴晴;一只猫可以在暗夜里看清黝黑的老鼠,一只狗可以在漆黑中看见鬼魂,一只睁不开眼的幼鸟的胃可以消化骨殖毛羽,一只虫无师自通在恰当时候蜕皮起飞。水中的动物也是如此,鱼用鳃呼吸,水中无碍;虾弹跳有力,迅如闪电;一只龟可以长寿千年,一只鳖还会流泪……这是什么样的生命?生命竟然如此之奇妙?
   一场风抵达湖上,一场雨如约而来,都是自然奇妙的机缘。风是湖的呼吸,在暗夜里的月光下,你可以清晰看见那些氤氲的蒸腾的水汽;雨是湖的眼泪,它从天上来,水落在水里,湖心起了无数涟漪。最妙的是迎接一场雪,从遥远的天际,一场大雪忽然而至,慢慢把湖变成白色的。湖心岛白了,湖岸也白了。湖边码头拴船的木桩白了,安静的木船也白了。
   白水静流。有一段时间,我心情低落,仿佛看不到未来的光。我来到湖边,向水而立,冬天的湖不言不语,波纹也没有,只有冰凌上封住的一条小船,像图画上的点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要是有个老翁就更好了,啊,我看到了,披蓑衣戴斗笠的柳宗元一直坐在那里,他背对我,一动不动,心静如处子,手中无形的钓竿上,垂挂着一章诗句。
   天地孤绝,辽阔而寂寥,置身其中,竟然有如此通透的感受。自然治愈人心,此言不虚。自此之后,我常来湖边,面湖而立,听湖风中夹杂的钟声,看湖面上留下此地过冬的雀鸟瑟缩而坦然。我与湖成了朋友,我在水中照见自己,看到四十岁中年男人的颓丧与希望。天上的云朵倒影下来,晴暖的天气鱼会到水面来换气,似在云朵中穿行,那就是飞鱼了。我其实见过飞鱼,雷雨袭击大湖的前夕,空气潮湿,乌云低沉,闷热的天气透不动气,牧羊人赶着羊群急急归家,我站在观鸟台的楼顶,风吹动衣袂飘动如旗。湖面忽然一阵喧哗,啊,鱼飞起来了。一群银白色的黑脊草鱼,仿佛飞鸟,从湖里跃起,刷刷刷,飞向前方,又钻入水面。那是震撼的景象,在此之前,我只见过飞鸟投林,未曾领略飞鱼生羽。它们集体飞翔,快如闪电,湖面起了波浪,雨就要来了。那一刻,我呆若木鸡,心里翻江倒海。
   四季轮回,湖在每一个季节都表现出不同涵养与脾性。春季它如勃发的少年,水碧而清,散发着生命乳臭未干的烟气;夏季它深沉浑厚,喧嚣而酣畅,打开自己的身心,火热而成熟;秋天的湖,渐渐沉静,简约而清寂,仿若四十不惑的男人;而到了冬天,湖就像一位智者,一位诗人,它透彻而通达,内敛而雅正,我们在湖边举行诗会,点燃篝火,火光照亮一团远处的水,有低沉的声音哗啦,哗啦,或者大雪覆盖,它结了冰,天地一色,美得让人想哭。
   当然,对湖民来说,湖并非这么闲情逸致。看湖的顾长生和柳春燕每日里驾着木舟巡湖,仿佛在稿纸上写字的作家。但他们很少开动机器,就靠一桨一竿,在湖里耕耘着,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填写着。那是慢节奏的创作,也是静美如画的融入。这些年,为了保护湖水生态,保护水质,鱼虾网箱都被清理,湖回到了它原来的样子,岸边的芦苇、茅草自生自灭,野鸭子、白鹭悠然游弋,湖上的水汽似乎也清亮了不少,从地平线望去,月光下如碎银一般,迷离而堂皇。
   一座湖,终于活成了野湖的模样,而我们,在湖边,在湖上,似乎也找到了自己最初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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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书写湖,先从湖的前身池塘写起。与每一个村庄相互依偎的池塘,是走过江湖,想要逃离时可以退居的心灵栖息地。真的走出村庄,看到大江大河的形成地,共情一个生命的成长,感慨若梦的湖终成真。从水陆两种方式走进一座湖,所见是不尽相同的。湖上的木屋,一灯如豆,照这幽微的人世和人性,湖上有故事,湖里有鱼,湖的呼吸是风,眼泪是雨,他的涵养和脾性藏在四季流转中。在如此湖上,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最初的模样。美文佳作,流年欣赏并推荐赏阅!【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7270010】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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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24-07-26 11:15:07
  我们鲁西北的老家,把池塘称作湾。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4-07-27 20:15:4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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