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星月】大戏情结(散文)
华灯初上,滨河公园的秦腔就吼了起来,唱腔高亢、粗犷、饱满,霸气地盖过了小城傍晚的喧嚣。
你千万别以为这是西安古城根在吼秦腔。这是陇南的小城,一帮秦腔爱好者只等夕阳落山,就聚在一起开唱了,四季不曾缺席,好像吼秦腔是他们的使命似的。听唱的人围了一圈,路口都被堵死了。我每次路过,偶尔也会驻足听三两句,多数时候听而不闻,甚至觉得刺耳而生厌。
设若时间倒流到儿时,我却是个小戏迷。在我心中,大戏和电影、连环画一样,装点着山村孩子的梦。
记不清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还是八十年代初,镇子上要唱大戏了。“戏”为何物?我不甚明白。看大人们惊喜的神情,猜想它一定是新鲜的美好事物。要唱大戏了,村人奔走相告,请远途亲戚来看稀罕。
开戏的日子到了,十里八村的人早就吃过晚饭,携老带幼赶往镇子。我跟着姐姐去看戏。暮色还没有沉下去,台下就坐满了黑压压的人,深红色丝绒大幕罩着舞台,幕后乐器声“叮铃当啷”,尽情地撩拨人心。
大幕终于徐徐拉开,台上顿时灯光灿烂,照亮黑沉沉的夜空。台下人潮涌动起来,急得维持秩序的人拿了竹竿就打,无辜的我中了一招,疼得掉泪花。首场演出是《十五贯》。戏中有个丑角“娄阿鼠”,黑衣黑帽白眼圈,动作滑稽可笑,如上蹿下跳的老鼠,盗取他人十五贯钱,最后被绳之以法。这次大戏唱了好几天,每场都是《十五贯》,但场场观众爆满,我也是乐此不疲,一场都不落下。就这么一台《十五贯》,我由衷喜欢而神往。也是这么一台戏,打开了农村文化生活的桎梏,迎来大戏的春天。
此后镇子上每年都要唱一次大戏,演出剧团是从陕西,甘肃的甘谷、武山等地请的。演出内容逐渐丰富,文戏、舞戏,折子戏、本戏——《打金枝》《长坂坡》《二进宫》《薛平贵与王宝钏》《回荆州》《虎口缘》《柜中缘》《拾玉镯》《三年教子》《三滴血》等。大人说,戏是教化人的,戏演人间事,人间事如戏。不谙世事的我,难懂其意。记得看《窦娥冤》中窦娥含冤而死,六月天降大雪,我不禁眼泪稀里哗啦;《铡美案》中的黑脸包公,铡掉忘恩负义的陈世美人头,观众痛快得拍手叫好。一方戏台,是我眼中的繁华世界,美丑都在其中。生旦净丑,插科打诨;武生十八般武艺高强,空翻功夫炫人眼目;书生英俊,风流儒雅;花旦伶俐秀气,碎步灵巧轻盈;青衣端庄稳重,水袖袅娜;再看那县令老爷的乌纱帽扇,摇晃起来像小蜜蜂的翅膀扇动……
看演员身上华美的戏装,我有种想摸一摸的冲动。甚至幻想,如果我也会唱戏也穿上戏装,尤其穿戴上公主珠光宝气的凤冠霞帔,那该是多神气。我更想看看舞台后的演员们如何描眉施粉,看她们真人是否漂亮。可是,近在眼前的舞台是我遥不可及的梦,永远难以触摸真相。
我喜欢舞台上不露面的乐器伴奏,与戏角儿的唱腔和动作契合完美,烘托出的美妙情境。“锵锵锵锵!咚锵!咚锵!咚锵锵!锵!!”每一个节点都铿锵有力,再加上角儿仿效陕西人的语言腔调,大戏就有了摄人心魄的味道。设若少了其中一种,便逊色几分。
不知什么时间起,我们县也有了秦剧团。自此,戏团真正走进了村庄。我们村唱大戏那年,正逢学生暑假。开戏前一周,村里攒劲劳力就砍树搭建舞台,女人娃娃在一旁看热闹。舞台建好了,好客的人家就去请其他村的亲戚来看戏。我家请了六七个人来,有的还带着小孩。夜里睡觉,一大炕人苞谷棒子似的侧身挤着,若是哪个起夜,身子再想躺下却找不到缝隙。唉,这都是大戏惹的祸。
戏团的团长和两个主要角儿,被安排住我家的另一小屋。我家人对他们格外尊敬。若是雨天不便演出,团长就给我们讲戏。团长主要扮演大净。他见我妹妹生得清秀可爱,说她是棵好苗子,建议进剧团学戏,还登记了妹妹的相关信息,留了他的联系方式。
受其感染,我们在心中播下要学唱戏的种子。
剧团回城了。母亲买烟酒为礼,请村里会唱戏的王叔给妹妹当老师。王叔每晚必来,我跟着妹妹一起听他讲唱戏的要点:什么兰花指,碎步,八字步,动作的收放,停顿等等。我们学会了《柜中缘》中许翠莲穿针引线的绣花动作,莲花碎步、耍手帕,还训练眼睛转动的灵敏度。学唱:“我好羞惭也。许翠莲来好羞惭,悔不该门外做针线。相公进门人瞧见,难免得背后说闲言。说奴长来道奴短,谁人替我辩屈冤……等我娘回来讲一遍,我定要碰死在你的面前。”
还学唱《虎口缘》——“未曾言来珠泪落,叫声相公小哥哥,空山寂静少人过,虎豹豺狼常出没,除过你来就是我,二老爹娘无下落,你不救我……”从中我依稀体会到人世间的一种美好情感。
我和妹妹痴迷于秦腔戏的学习中,但我更喜欢包青天昂首挺胸、耸肩,迈着八字步的那种豪气样子。放学后给猪割草时,我就找点空地打跃子翻跟头,走包公步,唱包公戏,在伙伴们羡慕的目光中,我自信又快乐。某一天,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县秦剧团要招考新学员啦。我和妹妹赶紧在村里开了介绍信,步行几里地去公社报名,一路上像欢快的兔子,又是跑又是跳。看到名字填在报名表里,仿佛满世界的花儿都在为我俩开放。
我们沉醉于美梦中,日子在等待中一天天过去,心中那颗将要发芽的种子却渐渐枯萎了,美梦在泥土中沉落下去。长大后才明白,乡村孩子的梦,有的时候永远只是一个梦而已,即使五彩斑斓,也会因现实而失去颜色。
我和妹妹长大了,当年学唱戏的事早已化作烟云。我在外工作多年又调回来,发现家乡的大戏被时代冷落而失去了活力,只有在庙会的地方才复活生机。台上的演唱的还是那些戏,演员还是那么认真投入,只是观众不再那么热忱。有时看到台下稀稀落落的观众,心中不免暗叹:这戏,唱了个寂寞。
相比之下,滨河公园的聚乐戏班子倒是不甘寂寞,一群秦腔爱好者夜夜欢唱,好似把对人生的感悟和生活的热爱都倾泻在那“吼唱”声中。如此一想,我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厌烦那群人吼秦腔。毕竟,一个城市不管怎么发展,都必须给传统文化留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