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星月】远逝的花窗子(散文)
我的家乡,没有逢年过节剪窗花的习俗。但在儿时的记忆中,我们村娶新媳妇是要糊花窗子的。
村里都是土瓦房,窗户是千鸟格木头窗,带木头窗扇。窗子没有玻璃,平时就任意敞着,任空气、阳光,当然还有蚊虫自由穿行。天气快冷的时候,女主人才上街揭来白纸,打了浆子糊在窗格上挡风保暖。来年暖和时,就把被淘气孩子捅得伤痕累累的白纸全部扯掉,窗子又恢复到通透状态。被岁月侵蚀的窗户灰麻麻的,像一双空洞无光的眼睛。当然这些窗户也会有大放光彩的美丽时刻,但得等主人儿子接新媳妇的时候,新人卧房的那面窗,才能享受最美的待遇。
只要娶新媳妇,不论贫富也不论季节,一定是要糊花窗子的,且要一格不落地贴上五颜六色的窗花。贴满了窗花的花窗子,像春天生机盎然的田野,更像百花吐艳的花园,简陋的农舍因它蓬荜生辉。
我们村唯一会剪窗花的这个人,不是有绣花手艺的老太太,也不是心灵手巧的小媳妇,而是一个我们称作王爸(王叔)的人。王爸正值中年,高个子,面容白皙清俊,言谈举止带点文气。子村里谁家接新媳妇定好吉日,老早就请王爸先天去糊花窗子。王爸呢,不管农活多忙,都会帮这个忙。去时还要特意换一身干净衣裳,赴约似的。
村上人习惯把花窗子叫做新媳妇的花窗子。仅这一面窗子,花一整天的工夫才行完成。糊花窗子前,先要用一大张白纸平平整整糊好窗格,然后在每一格贴上窗花,全部算来至少需要五六十个。王爸剪的窗花都是单独纹样,花卉、水果、蔬菜、小动物等,花花绿绿,形态各异。每种窗花要成对成双,对称粘贴,万不可有单。
王爸剪窗花时,村里的女人娃娃就围在一旁看,七嘴八舌啧啧夸赞。他那双干农活的大手,剪起窗花比田里干活还娴熟。折纸,大剪刀铰,小剪刀剪,剜,挑,剪来剪去,变戏法似的一个漂亮的窗花就剪成了。看那蝴蝶纤细如丝的触角和翅膀上细密的绒毛,喜鹊亮晶晶圆溜溜的眼睛,可知王爸的手艺非同一般。
那些栩栩如生的窗花,每样我都喜欢。鼓着一对大眼睛、张着大嘴巴,露着雪白肚皮的绿色青蛙;举着一对大钳,憨态可掬的红色螃蟹;引颈高歌的花公鸡,迎风起舞的金色蜻蜓,紫莹莹的葡萄,水嫩嫩的大白菜,娇艳的粉色荷花……点缀在洁白的窗格纸上,喜庆的味道就自然生成了。亮堂堂的花窗子,明媚得像金灿灿的阳光,简陋的土屋因此有了光彩,主人的脸上也有了光彩。准婆婆笑盈盈的,额头的皱纹舒展开来,仿佛辛苦大半辈子就只为眼前的这面花窗子。第二天新媳妇迎娶进门,抬眼看见炫亮的花窗子,想必她对新生活的憧憬,像花窗子一样美好。
如果逢夏天糊花窗子,就在最上面一行对称空出两格来不用糊白纸,王爸做两只小小的彩色纸葫芦挂上去,随风忽悠忽悠地晃动,既通风又有几分浪漫的诗意。
只要谁家娶媳妇,我们一群娃娃就跑去看花窗子。五颜六色的花窗子,像美妙的童话世界,丰富了贫困年代我们乡村孩子贫乏的想象。我们看王爸剪窗花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捡起边角纸,学着他的样子折来折去,试图也剪一剪。王叔笑笑说:“你们不用剪,长大当了新媳妇,有我糊花窗子呢!”我心中有点羞怯,有点甜蜜,巴不得快点长大当新媳妇,拥有一方属于自己的花窗子——长大后忆起,令人莞尔一笑。
我没有哥哥娶新媳妇,故而我家从来没有糊过花窗子。小弟结婚那阵,绿窗纱代替了白纸糊窗,窗花很难粘贴上去,而且村人喜欢追求时兴。弟弟的新婚窗子,我用大红毛线就着窗纱网眼绷了一个大大的双喜。新式的新媳妇窗子倒是洋气了,可怎么都没有白纸上贴窗花那样明艳,新炫。再后来,村里砖混结构的新式平房代替了土瓦房,千鸟格木头窗被大玻璃窗取而代之。村里人结婚和城里人一样,在婚庆用品店买了喜字贴在窗子上,省事又洋气。但在我看来,它是那么单调,没有花窗子的乡土韵味。
如今村里娶新媳妇,孩子们不再去围观贴了喜字的窗户,当然也就体会不到花窗子带来的乐趣和美好想象。村里出生的孩子,再也不知道有一种窗子叫新媳妇的花窗子,它曾是祖辈的幸福和希望。王爸和花窗子,渐渐被人遗忘。他只能用剪窗花的巧手,在粗粝的土地上剪啊剪,剪出金色的包谷,粉色的桃子,翠绿的白菜,还剪了一只小青蛙在草丛里跳呀跳……
那年清明节,我回乡上坟,正好遇见王爸出殡。哀婉的唢呐声,在为王爸远去的阴魂送行,也在为远逝的花窗子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