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宁静】香喷喷的黑咸菜(散文)
老家居住的地方是苏北的邳州市。北邻山东的郯城、兰陵,南邻江苏的睢宁,东西分别与江苏的新沂和铜山接壤。就是这么大的一块地方,绝大多数的人家都有吃黑咸菜的习惯。黑咸菜,也有人称之为老咸菜。
从懵懂记事的时候起,我和父母、祖父母及家里的兄弟姐妹们,在平时的饮食中,常常是离不开黑咸菜的。祖父母说,他们的祖父母,也是吃黑咸菜的。若再往前追述的话,以前的老一辈人究竟吃不吃黑咸菜,或者从什么时候开始吃黑咸菜,便不得而知了。因黑咸菜在历史长河中,是貌不惊人的、微不足道的小菜。开始制作、并在餐桌上流行的起始时间,史书没有记载。或许记载于某个角角落落,难以被人发现。前段时间,我苦心孤诣地查找资料、网上搜索,甚至深入民间探寻,也实在难以得出结论。
芥菜是制作黑咸菜的主要原材料,所以提起黑咸菜,就不能不提芥菜。芥菜上半身是绿色,下半身是白色。绿是翠绿的绿,白是雪白的白。因身上长有纵向、对称、的两道细密如眉的、白色的绒毛,人们便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二道眉”。又因芥菜味道微辣,形状如同大小不等的陀螺,人们又称之为辣疙瘩,或大头菜。
黑咸菜的制作过程颇为复杂。深秋时节,村民们会把从自留地里收获、或从集市上购买的辣疙瘩,放在阳光下晾晒,待水分蒸发至通体发软时,用清水洗净,去除菜蒂、根须,然后一层芥菜疙瘩、一层粗盐地在水缸里码放整齐,再加入冷却了的白开水腌制。此外,红萝卜缨子、勺头菜等也是腌制咸菜的好材料。需注意的是,腌制过程中,要用石头压住被腌制的物品,使其低于水面,并且三五天时间,就要捞出来放在案板上用力地揉搓一次,挤出水分。十冬腊月赤手揉搓咸菜,是痛彻脊髓的冷,是常人难以胜任的苦差事。就这样,一直到了来年的清明节前后,才能把咸菜腌好。
农家人的土灶是用土坯制成的。因土灶烧的是柴禾,而柴禾因燃烧形成的烟雾对菜肴的影响,使菜肴的味道产生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扑朔迷离的异香。另外,烧柴的土灶锅底受热均匀,易于控制火势,也提高了饭菜的烹饪质量。可以想见,地锅烀出的咸菜,定是别有风味的。所以,用土灶烀咸菜,成了人们的首选。一般情况下,烀咸菜都在晚上进行。腌好的、并再次经过阳光晒干水分的、外表布满一层白霜的咸菜,放入土灶上的铁锅里,加入腌菜缸里的咸菜“老汁”,盖上锅盖,就可以加火蒸煮了。因这一过程要经过先用木柴大火烧至七八分熟以后,再用麦糠、牛粪等文火煨。一整夜的时间,大人们是不敢睡觉的。即使困得不行,也只能在锅灶前,抱着烧火棍儿眯眯眼。
如果把烀好的咸菜比做猪肝,猪肝绝没有它软糯;如果比作酱牛肉,不,应是刚出锅的酱牛肉,酱牛肉的文理定然没有它的细腻。按理说,黑色是不被人待见的颜色。可是,黑咸菜的黑,是乌黑,是闪着亮光的、油汪汪的黑。黑咸菜的香,是清香,是沁人心脾的、让人欲罢不能的香。
通常情况下,咸菜出锅以后,锅底还存留一些咸菜老汁。为节约起见,在这些老汁里,还要放一些山芋干、花生米、胡萝卜等,继续短时间蒸煮,直至锅里的咸菜老汁熬干为止。这样二次烀出的咸菜,叫做“调汁咸菜”,虽没有先行出锅的咸菜易于存放,可吃起来却有异样的风味。
一年烀一次咸菜,说不上惊天动地,对庄户人来说,倒也是忙碌的、兴奋的、容不得马虎的事。咸菜烀好了,左邻右舍要送一点过去,让他们尝尝鲜。乡邻们民风淳朴,有相互送东西的习惯。在频繁的礼尚往来中,增进了情感,加深了友谊。
贫困的年代,鱼、肉等只有在逢年过节才能吃到。平时即使吃一次豆腐、豆芽,也都算是奢侈。记得一天早晨,母亲烧了两盘子豆腐炒韭菜,因邻里间突发一点急事需要母亲帮忙处理,来不及吃饭便走了出去。在家里的我和弟弟,实在抵御不了豆腐的诱惑,便先行吃了起来。我俩把一个盘子里的豆腐吃完以后,又把另一个盘子里的豆腐也吃了一大半。约莫一个小时的时间,母亲回家后,看了看盘子里的菜,叹了口气说:“这两个小馋猫啊,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因母亲并没有怪罪我和弟弟的意思,倒使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为什么没有勇气向母亲承认自己的贪吃呢?为此,我在心里懊恼了几十年。
咸菜,从某种意义上说,虽然好吃,但人们又不得不吃,贫困逼的呀!记得有这么一件事,一个身有残疾的乞讨者,向母亲哀求说,他要一些咸菜。因为吃咸菜就会口渴,口渴了就要喝水,喝了水就会有饱腹感,进而就不觉得饥饿了。这是一件多么扎心、多么凄惨的事啊!母亲强忍着悲愤,给了他一些咸菜,并把家里仅有的七八张煎饼也一并送给了他。
从两盘豆腐炒韭菜,从乞讨者渴望的眼神里,折射出的贫困的影子,并由于这个影子对人们心灵所造成的伤害,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人们忘记的。
咸菜,在过往的岁月里,在人们的餐桌上,成了一道永恒的菜。咸菜炒辣椒,咸菜配大葱,咸菜炒鸡蛋,咸菜上淋香油、配芫荽……下饭也好,吃酒也罢,都离不开咸菜。
随着农村土地经营承包责任制的推行,人们生活水平在一天天地向好。当时,我正在县里的高考补习班学习。每个星期天回家带煎饼,虽然带的依然是咸菜,可用咸菜炒的菜肴里,不是掺杂有泡开的黄豆粒,就是掺杂有香喷喷的小肉丁。与此同时,我的零花钱也增多了。为了不影响学习,到临近考试的冲刺阶段,哥哥时常骑行四十余里的路程给我送菜、送饭。最难忘的是,有一次,我的模拟考试成绩不错,母亲竟委托前村的三表姐,给我送去了七八个熟鸡蛋。鸡蛋可是家里换钱用于称盐打油的啊?怎么可以煮熟了给我吃呢?母亲动情地对我说:“只要你能考上学,俺就是砸锅卖铁也高兴。”
工作以后,不仅仅是我,整个社会人们的生活条件,都好了起来。比方说,家乡的人们,除了种粮食、种桑养蚕,空闲时间还去城里打工或做生意赚钱,能不富裕吗?不知什么原因,或许与菜肴丰富的原因有关吧,吃饭的时候,看见桌子上的咸菜,我就没了食欲。老婆说:“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就洋了,就忘本了。再说,亲戚朋友送了一些咸菜,这一包、那一包的,总不能扔了吧?”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早就烦透了老婆的唠唠叨叨。终于有一天,独自一人在家打扫卫生的时候,我愤怒地扔掉了室内余下的几个咸菜包。像是卸下了肩头沉重的包袱,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前些年在南方的城市打工,年夜饭的菜肴特别丰盛。其中,有一道咸菜炖肉吸引了我。当我用筷子夹一块咸菜送进嘴里时,哦,久违了的咸菜香,依然是小时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