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宁静】一个馒头引发的畅想(散文)
七月初,我和妻子结束了在云南一月有余的行旅。到家第二天中午,妻子整了一桌丰盛的午餐。鱼、虾、贝都有,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大馒头。我伸手拿起一个馒头,又迅速扔回笼屉上,太烫手了。有道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眼下是心急吃不了热馒头。
云南自有云南的美食,但鲜见北方松软雪白的大馒头。在云南一个月,玩得很愉快,吃得也丰富,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内心深处开始惦念两样东西,一个是大连海鲜,一个是大白馒头。惦念海鲜很好理解,大连一座三面环海的城市,饮食自然是以海味当家。惦念馒头,则与山东老家密切关联。我出生在大连,这里没有麦田,只有稻田和玉米,但作为山东移民的后代,跟着父辈养成吃馒头的习惯。妻子出生在山东,大约初中时才来大连,作为以面食为主的山东人,更是馒头的拥趸、铁粉。
如今神州大地上,饮食相互交融,很难见到鲁迅笔下的情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云南当地市场也有馒头销售,但确实不如我们这里的馒头,用白居易的诗来说,就是“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这怨不得云南人,所谓各喜一精,大连人也做不出地道的米线、饵丝、饵块。小麦的主产区在我国北方,馒头是北方居民餐桌上的主食,当然是北方人操持的最好。
那个被我扔回笼屉的馒头,这会儿终于不烫手了。拿着馒头观其形,白白胖胖,足有小孩脸一般大,用手捏捏,暄腾腾的。咬一口,麦香盈口,松软细腻,似乎味蕾都被调动起来,不就着菜肴都能吃进半个。我一边吃一边说,这馒头是谁发明的,太好吃了。我本无意一说,妻子却当真了,回我:“馒头是诸葛亮发明的。”我大笑,差点被正嚼着的馒头噎着。
这是个耳熟能详的故事。说三国时期,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后,班师回朝,行至泸水,狂风大作,巨浪滔天,军队无法渡河。一打听,说是这里因战事死了不少士兵,他们的冤魂作怪,必须用四十九个蛮人的人头,以及牛羊肉祭供。诸葛亮想,牛羊肉好办,但人头却难办,总不能平白无故地杀人。便想出一招,命厨子将面粉裹住牛羊肉,捏塑成人头形状,入笼屉蒸熟,用于祭奠,果然泸水归于风平浪静。后来,人们把这种祭品称作“蛮头”,再后来省去肉馅,将“蛮”字改为“馒”,成为馒头,在山东等地也称为馍、蒸馍。而在面里包上肉馅的,则被称作包子了。
于是,人们便说,馒头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三国时期,距今有近两千年的历史了。如果这个故事能说得通的话,那么诸葛亮不仅是馒头的发明人,还是中国面塑第一人。其实,我觉得这种说法,大概是受罗贯中《三国演义》的影响。小说来源生活高于生活,不能当作史实来读。
馒头究竟起源何时?这可能是个不可考的问题了,至少在目前考古发现中尚无馒头出现。这不像在青海喇家遗址考古中发现的那碗面条,有图有真相,经过科学研究确认是一碗四千年前的面条,只是不大清楚用的是什么卤?
面条也是麦子制作的,其繁复程度不比馒头差。我大胆猜测,聪慧的祖先既然会做面条了,就一定会做馒头,馒头应该与喇家面条是同时代的产物——新石器时代的面食。
我脑补了这样一个场景:那是一个初秋季节,麦子已经收获了,这家女主人正在准备晚餐。她将小麦粉用水调匀,团成一团,准备做面条吃。忽然,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传来,说是她丈夫捕猎了一头巨兽。“这回可有肉吃了”她这样想着,放下手里的面团,出门迎接丈夫。他们高兴,围着猎物又唱又跳。机缘巧合,那团面团不知怎的混进几个看不见的酵母菌,菌们随着外面舞蹈的节拍疯狂繁殖,面团在膨胀、在增大。等到女人回到家里,面对一大团发好的面,不知所措。勇敢者扯下一块面,团成小团,放到火上烤熟,壮着胆子吃了一口,实在是美味,他那个极度享受的表情,极像我从笼屉里抓馒头吃的样子。从此,馒头诞生,成为黄河流域老百姓的主要食物。
当然,任何人都可以耻笑我的畅想是瞎想,不着边际。但是,任何人不能否认,馒头作为一种面食与欧洲的“法棍”“大列巴”完全不一样,它是中国的,又是古老的,是国人发明创造的,馒头的味道在漫长的岁月中早已融入我们的血脉,像人类的生命基因一样,代代相传,永续长久。
说话间,那个馒头已经被我吃掉大半个了。说实话,妻子这蒸馒头的手艺还真不赖。其实,我也会蒸馒头,只是这些年“业荒于懒”了。我小时候,父母都在工厂上班,当地管这种情况叫做“双职工”家庭,没啥补助待遇,就是个称呼。我作为“双职工”家庭的老大,要负责在父母下班前将主食准备好。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烀玉米面饼子。我写过散文《饼子,挥之不去的记忆》,那里记叙了我烀饼子的技艺。后来,面粉供应量增加了,又开始学着蒸馒头。
起初,面粉供应也还是受限制的。我们在蒸馒头时,会掺入一定比例的玉米面,叫做“两掺”馒头。这种馒头白里透黄,口感粗糙,没有白面馒头好,却比玉米面饼子强。后来,面粉敞开供应了,才开始蒸大白馒头。这个时候,我主打戗面馒头。教我蒸馒头的师傅是发小磊,他在山东老家生活过一段时间,懂得蒸戗面馒头制作技艺。
把老面引子用温水泡开,倒入面粉,加入适量温水,将面和匀,放在一边等面发酵。如果是冬天,要将面盆放在炕头,盖上被子,以保证酵母繁殖的温度。面发好了,要把面碱用擀面杖碾压成细末(那时面碱是块状),均匀散在面团上。接下来就是揉面,揉面的过程中不断掺入面粉,也就是所谓戗面。然后,将揉好的面团醒发半个小时,再上屉蒸熟。
馒头熟时,一掀开锅盖,水汽蒸腾中一个个馒头像一个个胖胖的精灵,滚圆雪白,散发着浓郁的麦香。现在想起那个场面,都陶醉其间。农人辛苦地耕种,当午锄禾,秋天收获,脱粒扬场,石碾磨面,最终化成一锅锅白面馒头,滋养一代又一代人,还有什么东西能比馒头更富有文化内涵?
面粉供应量日渐增多的日子,便是馒头的花样年华。邻居婶婶是山东诸城人,会摊煎饼,做馒头也是花样百出,有色彩艳丽的寿桃、大枣馒头、双鱼馒头……前两天看过一段视频,那个蒸馒头的手艺才叫炉火纯青,各式各样,竟然蒸出一幅清明上河图来,叹为观止。记得有一次,妻子在家包包子,面多馅少,剩下一团面。妻子一番巧手,把这团面做成一件“艺术品”。先是揉搓出一个莲花宝座,接着捏出一只兔子(本人属兔),把兔子安放到莲花宝座上,又是一番造型。细瞧瞧,伸展的莲花花瓣间点缀着几颗红枣,兔子的眼睛是两粒红豆,虽然兔子的形态有些胖,但从长长的耳朵看,还真有几分神似。现在想想,这可比诸葛亮的“蛮头”要温馨多了。
说起来,馒头除了饱腹,对人体也是大有裨益。发面用的酵母富含多种维生素、矿物质和活性酶,可以给身体补充能量。馒头中含有丰富的B族维生素,令人振奋精神。馒头是发酵食品,容易被人体消化吸收,对肠胃有保护作用。去年六月,我和妻子在重庆旅游,走到涪陵时,我病倒了,发烧,拉肚子。除了吃药,妻子决定来个食疗。她在涪陵市场好一顿寻找,买来一个大馒头。馒头配合涪陵榨菜,还别说,胃肠十分舒服,病很快就好了。不知道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是否记载馒头的“药效”,但我认为应当记下一笔。
此时,妻子惊讶于我把一个馒头吃光了,便说比我爸还喜欢吃馒头。岳父是山东人,典型的喜食面食者,也是面食加工的高手。每年春节前夕,岳父都要蒸大量的枣馒头,还有粘豆包。等到大年初二,给岳父母拜年,回家时候一带一大包。后来,岳母去世,岳父少了帮手,人也老了,但蒸馒头的习俗却丝毫不变。他会在节前,跑到我的内弟家,让弟媳做助手,帮着他蒸馒头、豆包,那面粉用的,一袋又一袋。有时候,我们也劝他,时代变了,不用再这么费力气了,想吃啥现做现买。岳父总是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振振有词:时代再变,老祖宗留下的习俗不能变,我这是遵照古训。
岳父去世后,我们没有遵照古训,不再蒸那么多馒头。偶尔,弟媳会在我们相聚的日子里,包点岳父亲传的粘豆包,吩咐我们走的时候带点回家。不过,每年去墓地祭奠岳父母时,除了带鲜花外,总会带一个新蒸的大馒头,放在盘子里,摆在墓碑前。
这不是迷信,只是以这种方式告慰老人在天之灵,传递一个信息,时代在变,但一些传统还在,至少麦香浓郁的馒头还在,亘古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