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自以为很熟悉李玉岚，她不就是食堂的保洁工吗？杏仁脸、齐耳的短发，个子和我差不多高，人却很瘦。整天穿着一件工作服，沉默寡言的，只晓得埋头拖地和擦桌子。别的保洁工拖地时，为了省事省力，从来不将排凳挪开，随便拖一下地就算完工。而李玉岚不同，每次拖地前，她都要将所有的排凳使劲挪开，地板拖好后，再使劲一只只放归原处，常常弄得浑身是汗。为了清除地板缝里的一点顽垢，她不惜趴在地板上，用铁片刷子不停地铲呀刷呀，身上弄得脏兮兮的。也正缘于这种刻板的做法，她拖的地和擦的桌子都非常干净，没有人不称赞的。不过，我也经常看见有人劝她：别人都偷懒，你干吗这么积极？你又不比别人多拿工资，马马虎虎就行了。对此，她从不解释，只是笑笑道声谢，事后却依然如故。
　　 就是这么个固执的女人，忽然有一天，被厂部任命为旗袍制作小组组长。当任命通知张贴在布告栏时，我简直懵了，不认识她了。直到厂长找我谈话，让我也加入旗袍制作小组，我这才弄明白，哦，原来她竟是已故旗袍大师李泽忠的女儿。李泽忠是谁呀？在我们国内服装界，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我这个工作才五年的小字辈，也早已如雷贯耳。就是这位旗袍大师，解放前，曾经为多位影星名媛做过旗袍，培养出多名旗袍高手，可谓名满天下，享誉中外。
　　 我从厂长那里得知，李泽忠的女儿，原先一直在市服装技术研究所工作，只因父亲的问题，才被下放到我们红旗服装厂，在食堂做保洁工已达六年。原本不关李玉岚的事，她只要做好本职工作，后年就能退休回家。只因为国门刚打开不久，外贸局突然下达了紧急任务，要求我们厂必须在两周内，完成三件牡丹丝绸旗袍的制作，从而让她中断了保洁工作。据张厂长说，这三件旗袍，将作为外贸局领导近期陪同副市长，访问新马泰三国的重要礼物之一，赠送给有关国家的外贸部门。
　　 李玉岚从一名清洁工，忽然被任命为旗袍制作小组组长，这事情在职工中引起不小的震动。而我猜想，让她出来负责旗袍制作，很可能有为旗袍做宣传的目的，这些年，旗袍文化一直没能得到很好的弘扬，作为民族服装的代表，是该出来亮亮相了。再者，将门出虎子，她肯定也是旗袍制作方面的高手。
　　 从那天起，我开始对李玉岚刮目相看。不过，我始终有点疑惑：仅仅三件旗袍，为啥不让李玉岚一个人去做？一个人做，时间上也完全来得及，却偏要成立什么旗袍制作小组？岂不是有点浪费？在事后的一次闲聊中，我问张厂长，他解释：根据外贸局的安排，我们厂不仅要做好这三件旗袍，还要为今后逐渐批量生产、培养技术能手做准备，如果光李玉岚一人会做旗袍怎么行？我这才恍然大悟。
　　
　　 二
　　 旗袍制作小组，就这样建立起来了。小组成员连李玉岚才四人，三女一男，数我最年轻。为了防止外界打扰，旗袍制作小组，特地被安排在防空洞工作，这倒也中大家的意，单位还没有空调，防空洞里冬暖夏凉，正好免去了流汗之苦。当天上午，我们就忙碌起来，不仅将防空洞彻底打扫了一遍，而且将应用的工具与必需品，全部搬到了地下。小憩时，我突然想起有事要找张厂长，于是便去了厂长室。可刚登上三楼，却看见李玉岚先我一步进了厂长室，我不便进去，只好在外面等候。不久，听见厂长室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说话声：
　　 “厂长，我考虑再三，觉得自己还是不适合担任这组长，你最好换别人。”李玉岚说。
　　 “不是都说好了，怎么又变卦了呢？”张厂长问。
　　 “我多年没做旗袍了，手艺恐怕早就丢了。”李玉岚推辞。
　　 “你说得也太离谱了，手艺怎么会丢了呢？农民即便好久没种田，哪一天他想种了，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张厂长呵呵一笑。
　　 “这跟种田不一样。”李玉岚说。
　　 “道理一样。李泽忠的女儿随便做一下，旗袍不就出来了？”张厂长半真半假道。
　　 “不不！厂长，我没跟你开玩笑，我拿拖把这么多年了，突然又让我干针线活，我真适应不了，你看我现在的手有多粗糙？”
　　 “我不用看。我知道你是有顾虑，怕啥呢？出了问题我担着。再说，现在改革开放，正是展示你才华的时候，为啥不紧紧抓住？你只要将这项任务完成好，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上面说，让你重干老本行。”张厂长鼓励。
　　 蓦然，传来李玉岚几声啜泣：“厂长，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再做两年就退休了，还能指望什么呢？”
　　 “我知道你这几年受你爸的问题牵连，一直背着黑锅。不过，你应该相信，既然现在中央已经开始纠正假案错案，我相信你爸的问题，很快就能得到解决。”张厂长安慰道。
　　 “真的吗？”李玉岚停止了啜泣。
　　 “是真的，现在很多假案错案都得到了纠正，中央有关文件还在不断往下发。你要相信，冬天再长，春天迟早会来的。”张厂长说。
　　 “好吧！那我就试试？”
　　 “不是试试，而是必须做好，因为这项任务很要紧。”张厂长认真道，“如果工作上有啥困难，你尽管提出来。”
　　 “没啥困难。就是不凑巧，我女儿的产期也在这几天，我可能要花点时间去看看她，你看行吗？”李玉岚问。
　　 “怎么不行？女儿生小孩是大事，做母亲有责任，你随时安排，不用跟我请假。”
　　 听张厂长这么一说，李玉岚没再言语。不一会儿，我听见有脚步声传来，知道李玉岚出来了，于是赶紧躲开。
　　
　　 三
　　 假如我们熟悉旗袍工艺的话，四人12天纯手工制作三件旗袍，时间绰绰有余。关键在于我们厂长期做出口西服与夹克，从未接触过旗袍，因此给再多的时间，谁也不敢保证能完成任务，这真好比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我们既新鲜心里又没底。
　　 为了完成这项任务，当天下午，李玉岚就在防空洞里召集我们开会，在重申劳动纪律和一些注意事项后，她当即就给我们上起了旗袍制作工艺课。我本以为她只是口头讲讲，没料到，她居然搬来了一块黑板，搁在工作台上，一本正经地绘图写字起来。从检查裁片到最后熨烫，一共13道工序，她讲得非常全面，很细致地剖析了每一道工序。她再三强调，一件旗袍包含了九大方面的工艺：绣、镶、嵌、滚、宕、镂、雕、盘、绘。虽然其中的绣、镂、雕、绘，属于面料工艺，不在我们这次制作的范围，但镶、嵌、滚、宕、盘等工艺，得我们去完成，无论哪方面出了问题，都得重新来过，要求非常严格。
　　 由于要讲的内容比较多，半天时间根本不够，所以第二天上午，李玉岚继续给我们讲课，一直持续到下午三点才结束。还别说，听她的讲课还真不乏味，让我真正了解了旗袍制作的一整套工艺，懂得了旗袍与西服之间的工艺区别。总体来说，西服着重合身与细节，通常采用单一色的图案装饰，它主要讲究功能性与实用性，装饰却较为简单。旗袍不一样，不仅有自己独特的裁剪和制作方法，而且有丰富的装饰手法，譬如：镶边、滚边、嵌边，以及盘扣等等，其面料上，通常也有刺绣、绘画等色彩，不仅增加了美观，也充分展现了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
　　 原以为工艺课结束的第二天，我们就会正式开始旗袍制作，可出乎意料，李玉岚拿来了一件纯棉的素色旗袍，和半匹印花丝绸面料，这让我们感到很纳闷。她似乎看出了我们的心思，温和地对我们解释：“这件旗袍，是我父亲过去做的样品，今天拿来，主要是用作操练的样品。为了保质保量完成任务，我们首先要进行预习，也可以叫作事前操练，等完全掌握了旗袍的制作要领，我们才能正式上手。”
　　 李玉岚的话刚落，众人一片哗然，我脱口而出，说：“师傅，你不是刚给我们上过课，有必要再操练吗？”
　　 “就是。我们都是裁缝出身，西服都会做，还怕不会做旗袍？”一位叫周大奎的中年男子，朝李玉岚翻着白眼。
　　 “我知道你们都有一定的裁缝基础，如果没有基础，张厂长也不会让你们参加。问题是，旗袍跟其他服装工艺不一样，属于纯手工工艺，要求也很特别。如果光说不练，那就是纸上谈兵，很容易出问题的。”李玉岚说。
　　 “不是说要赶任务吗？你这样做等于浪费时间。”周大奎扯着嗓门嚷道。
　　 “‘磨刀不误砍柴工’这道理，大家都懂吧？我们这次任务，不知道要比砍柴重要多少？如果我们不事先操练，谁能保证制作中不出问题？”李玉岚说着涨红了脸。
　　 我们一下子镇住了，无话可说，也只能接受她的安排。紧接着，李玉岚将这件旗袍套在了石膏模特上，然后对我们3人进行了分工，谁裁剪并检查裁片、谁做盘扣、谁熨烫等等，样样分得很仔细。随后，她又核对了我们每一个人手里的丝线和手工针，甚至连剪刀顶针箍，都要检查一遍，直到规格标准完全符合要求，她才放下心来。
　　 我是先被安排做盘扣，一共要做20只牡丹花形状的盘扣。这些盘扣，主要缝制在旗袍的腰间、前胸、肚脐、裤口、露肩五个部位，每个部位4个。
　　 根据李玉岚绘制的牡丹花图案，我首先将丝绸盘带绕成几组，并将盘带与盘带叠压一起，互相交叉打结，先编织成牡丹冠，然后再逐步编织和缝制成牡丹的各个花瓣。由于是初次接触，出于谨慎，在制作过程中，我还不停地调整花瓣的形状和大小，返来复去，用了将近40分钟，一只牡丹盘扣才算制作完成。
　　 时间虽然长了些，但自我感觉良好，于是我兴冲冲地送给李玉岚检查，想得到她的一点表扬。却没料到她不仅没表扬，而且不客气道：“你这盘扣做得也太松了，花瓣的边缘又这么毛糙，像牡丹花吗？我看跟狗尾巴草差不多，这盘扣必须重做。”
　　 我当场郁着脸，很不悦地说：“差不多就得了，反正也就是练习。”
　　 “练习不错，但你也要认真对待呀！你连练习都过不了关，正式上手怎么能保证做好？”李玉岚严肃道。稍后，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重了些，于是缓了缓口吻，又说，“对不起，小沈，上课时，盘扣工艺这方面，可能没跟你们讲透，让你有些不好把握，这样吧，我来教你。”说着，她就手把手地教起我牡丹盘扣的制作来。结束后，又跟我详细地讲解起盘扣的作用、花式、以及不同面料的旗袍，制作怎样的盘扣？
　　 听了她的一番讲解后，我这才对旗袍盘扣有了深刻的了解。说实话，我原先很小瞧盘扣，上课时根本没用心听，因为我想：它不就是一种中式钮扣吗？没啥了不起的。现在看来，这种盘扣确实不简单，因为它不仅能起到固定旗袍的作用，譬如领口、衣襟、开叉等部位，更重要的是，它又具有装饰与美化的功能。美妙的盘扣与旗袍浑然一体，如画龙点睛，更能体现旗袍特有的柔和与妩媚。在通常情况下，一个合适的盘扣，一般由扣结、扣门和扣花组成，扣结和扣门合在一起，能使之发挥功能性作用，而扣花则起到核心美化作用。
　　 李玉岚的言传身教，让我很快开了窍，于是着手准备重新制作。然而，就在这时，我身后突然响起一记炸雷似的吼叫：
　　 “我不干了，谁愿意干谁干去，烦死了。妈的，这年头还要受一个拖地的人管头管脚，简直丢人。”
　　 我和另一位女工张春娥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一瞧，哦，原来是安排在我们后面工作的周大奎，只见他怒气冲冲地将材料和工具，往工作台上一扔，转身就往外走。我们都惊讶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四
　　 对于周大奎，我还是比较了解的，他今年42岁，先前一直在技术科工作，专门负责西服样板的打样出样。这次主要是恰逢打样出样的淡季，他无事可干，所以被厂长派到旗袍小组来。李玉岚让他负责旗袍的部件与整件熨烫工作，虽然活不多，却是他不情愿干的工作。我听别人说过，周大奎曾经跟某位著名的红帮裁缝，学过手艺，有着一些可以炫耀的资本，平时心高气傲，谁都不放在眼里。
　　 李玉岚正在做旗袍的镶边，见周大奎嚷着往外跑，就急忙说：“周师傅，你有意见可以提，但你不干不行，这可是厂长的安排。”
　　 “厂长安排我服从，但你不能这样指挥我，你算老几呀？你不就是食堂拖地的吗？”周大奎指着李玉岚的鼻子。
　　 “周师傅，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李玉岚脸色陡变。
　　 “不对吗？噢，你以为自己会做旗袍就了不起了，就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了？我告诉你李玉岚，乌鸦即使穿一百件旗袍，也永远成不了凤凰。”周大奎冷笑道。
　　 李玉岚嘴唇颤抖着，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周大奎趁机而溜。
　　 我见李玉岚脸色发白，眼睛里噙着泪水，便上前劝道：“师傅，别和他一般计较，他就是这么个怪人，脑子被大粪塞住了，爱来不来随他去。”
　　 “不行，我得找厂长去，周大奎是厂长安排的，他不想干了，也得让厂长知道，重新安排一个人过来。”李玉岚忿然道，将手里的衣物一丢，匆匆忙忙往外走。
　　 我以为李玉岚这么一汇报，厂长肯定会重新派一个人来。然而，没想到临近下班时，周大奎竟若无其事地回来了，随他一起来的还有张厂长和李玉岚。
　　 张厂长一脸的冷峻，蹙着眉扫视了我们一下，严厉地指着周大奎：“该说的我都跟你说了，从现在起，你必须无条件地服从李师傅的安排，如果还出现这种不服从的情况，那你直接下车间干活得了，技术科从此也没有你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