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说过，人生终要有一场触及灵魂的旅行。
　　 对于那一场旅行，时光已经过去了四年，而今才去用文字记录，是因为四年来，从来没有忘记，也许再过四十年，如果我还活着的话，依然难忘。
　　
　　 一
　　 车辆行驶进了一片荒漠，荒漠似乎无边无际，满地的沙丘在有点凌冽的风声中沙尘飞扬，逐渐地，沙丘变少，地面平整，但依然属于沙漠地带。一株株绿色的叫不出名字的小草和低矮灌木零散地匍匐在沙漠中，而这种绿色没有草原的绿，没有树叶的绿，在绿色系中，它属于最没有精气神的绿，或许属于灰绿或苍绿，像沧桑耄耋的老者，随时都有干枯失去生命的危险。然而，它们在用顽强的生命力拼命地活着，哪怕四周沙土满地，哪怕风沙肆虐，依然给沙漠点缀着一抹绿色，令人慨叹，给人希望。
　　 它们在后退，车子在前进，我隔窗看着，不由感慨起来。
　　 少时，阿拉善盟的“黑城怪树林”几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当领队告诉我们马上参观怪树林时，我早已在脑补这是怎样的一个树林呢？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一睹真容了。
　　 下车，买票，票价200元。同学淑拿着票耸了下肩，说，我要好好看看这个“怪树林”。
　　 刚进入景区门口，迎面两位年轻美女驴友竟向外走，一边走一边嘟囔着，里面啥都没有，一片死树，有啥看的，二百块，花得冤枉死了。我拦着她们说，既然来了，出去也不退票，不如在里面走走，也许有所收获呢。她们站定，想了想，觉得我说得在理，又转身向里面走去了。
　　 这真的是一片“死树”——胡杨树！
　　 此时太阳初升，刚进入十月的内蒙阿拉善盟寒气逼人，我们已穿上轻薄羽绒服，围上围巾，抵挡风沙的侵袭。阳光照在我们游人的身上，也照在那一棵棵千奇百怪的树木身上。我们略微感觉到了一丝温暖，但它们已经感知不到这份草木对阳光的别样钟情。
　　 眼光及处，无论粗壮高大、低矮细弱，它们的主杆和枝干都已没有一片绿叶，只剩下狰狞、皴裂、扭曲、干枯的样子，但大部分胡杨还倔强地屹立在这片戈壁荒漠中，地上散落着的枝干，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如断臂的将士，有的已被风沙掩埋，裸露出一截干枯的“头颅”，固守着它脚下的土地。
　　 我震惊了，一种悲哀的情绪袭上心头。
　　 每一棵胡杨仿佛都是艺术品，有的枝干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有的细枝末节纤毫毕现，有的仿若天然木雕沧桑尽显。它们每日迎着飞沙弥漫傲然挺立。它们经历了什么过往？这片黄沙飞扬的土地曾经发生了什么？这就是传说中“三千年不死，死而不倒，倒而不腐”的胡杨么？我仿佛看到了它们频临绝境时的不甘、痛苦、泪流、绝望，每一棵树上，都写满了不屈、挣扎、叹息和无奈。
　　 我被深深震撼了。尸横遍野，满目疮痍，此时，我能想到的只有这八个字了。
　　 前面有一个中年男人趴在地上，全然不顾沙尘会弄脏衣服，他的手上是一架貌似价值不菲的相机，正凝神对着眼前一棵形状怪异的胡杨移动镜头。不知道他的镜头里，捕捉了怎样的画面，是艺术，还是死树？他的审美，一定是建立在感动中的。
　　 不远处，有许多女人坐在胡杨断裂的树身上不停拍照，间或伴随着嘻哈声，说笑声，变换着不同姿势，甚至手中高扬着颜色鲜艳的纱巾，纱巾随风舞蹈，和胡杨一同拍进了手机。咔嚓咔嚓，我仿若听到了胡杨的心碎声。
　　 我抚摸着一棵胡杨斑驳粗糙、裂缝如沟的树干，质地坚硬如石，一如我沉重的心情。它仿佛在向我哀鸣，低诉这这片树林曾经遭遇的不幸。
　　 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成了定局，神仙也无力回天，它们就这样在大西北的荒漠中变成了一棵棵木乃伊。它们也曾像人类一样有过青春年少，也曾生机勃发，是曾经在沙漠绿洲，守护着这片家园，只是未曾年迈，便被恶劣的环境生生夭折，除了心疼，再无他法。
　　 我不言语，默默行走在这些枯倒的胡杨中，似乎无力再去拍照它们，看着它们，唯有心酸。
　　 沙尘在空中飞扬，飘落在地，积沙成丘，它们颗粒光滑，细小入微，掬一捧，瞬间从指间滑落，随风飘散。是的，就是它们，因没有水源，慢慢围剿了胡杨。
　　 胡杨是被渴死的。
　　
　　 二
　　 据资料记载，地处内蒙阿拉善盟黑水城的胡杨，在黑河上游被人类大肆开垦荒田造成下游水源缺乏，黄沙弥漫，严重破坏了胡杨本身脆弱的生存环境，后黑河人为改道，更是加速了黑水城胡杨慢慢枯死的悲壮场面。
　　 在地质上，西北山脉高原隆升，沙漠化严重，土壤贫瘠，常年依靠山地雨水雪水补充水源，人类尚生活在恶劣的环境中，举步维艰，对于胡杨，自然顾此失彼。只是可怜了这些胡杨，沙漠中的英雄，最终褪尽一身荣光，站成了悲壮的苍凉景色，令人感慨唏嘘。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胡杨，从没有这种感觉，去心疼一种树，对它的了解也就愈发迫切。
　　 据传，考古界根据胡杨化石推断，胡杨在这个世界上已经生存了6500万年，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树种，它的叶子因年龄不同呈现的形状也不同，有柳叶型、椭圆型、锯齿型，在一棵百年的胡杨树上，更是生长着不同的叶子形状，一树三叶，堪称神奇。
　　 世界上胡杨三大自然生长区除了南非，便是中国的新疆塔里木河流域和额济纳河畔的胡杨，也是当前保存最为完善林姿最美的胡杨林区。
　　 胡杨是一种特殊珍奇的植物，耐盐碱地，而沙漠偏盐碱严重，胡杨强大的细胞透水性好，能提供对抗沙漠袭击的力量，根系发达，盘根错节，密织若网，能钻透地表几十米，吸收水分，然后通过树干的裂痕处排出盐碱成分，也俗称胡杨泪，让自己健康成长。一般的植物根本没有办法在荒漠土地上生存，而胡杨，它能。
　　 如果说沙漠让人看不到生机，而胡杨就是为了沙漠而生，它以超强的生命力成为沙漠森林，耐寒、耐旱、抗风沙，耐盐碱，它是大漠守护神，也是人们常说的沙漠英雄树。
　　 胡杨属落叶乔木，可高达二三十米，合抱粗，并且全身是宝。资料显示，它的叶内含有丰富的氨基酸，是驼羊最好的饲料；而它的中空树干木质坚硬，在沙漠中，气候干燥，没有细菌侵袭，耐水耐腐，通过疤痕处排出的胡杨碱，是时下制作小苏打最主要的成分，运用到生活很多方面，更是在医用上，有清热解毒之功效。
　　 在景区走了一大圈，黄沙满地，裸露遍野，胡杨无声地诉说着历史。在一片沙丘的低凹处，有几棵胡杨树梢还挂着些许绿叶，根部埋在深深的沙土中，它们的根系在地下不知延伸了多远，也不知向地下钻进了多少米，只为了能吸收一点水的滋润，让生命得以继续。周围到处都是沙漠，夏日沙土滚烫，水源在哪？它们的生命还有多长？最终会不会和这些枯死的胡杨一样，以苍凉的姿态写下凄美？我多想救救它们，却奈何无能为力。这片土地，是它们生命的开始，也是最终的坟墓。
　　 我只能装满叹息，然后离开。
　　 不知那两位折而回返的美女游览完这片树林有何感想，她们从这片树林走出去的时候应该和我一样会有一声叹息吧。也许有，也许没有。
　　 当夕阳西下，夜晚来临，那一棵棵干枯的胡杨张牙舞爪，西风呼啸，增加了一种令人恐怖窒息的感觉，像电影里的惊悚大片，也就无怪乎怪树林这个称呼了。
　　 明天，还要再看胡杨——额济纳旗胡杨林，活着的胡杨。
　　
　　 三
　　 进入景区的时候，天刚大亮，游客还少。
　　 早晨额济纳的阳光晕染在几只骆驼身上，它们正悠闲地或站或卧，在胡杨林间的沙地上等待客人，周围的胡杨棵棵生机勃勃，它们头顶闪着一层金黄的光圈，那是明媚的阳光穿透树叶的罅隙，落照在骆驼身上，安静、和谐、生动，像一幅无法描摹的画。
　　 不负所望，胡杨真的很美，金黄的叶子下端有的像锯齿，青黄参差，有的像银杏，有的像柳叶，一树三叶，名不虚传。因周围有额济纳河水的滋润，有的沧桑遒劲，盘虬卧龙，有的冠盖如云，粗壮挺拔。胡杨以树的名义吸引了无数游客，它不仅仅是树，更是一种珍贵的精神图腾。它们的树身，无一例外地都是如麻花一样的皴裂，那是它们生长的特性。当我得知胡杨的生存能力强悍到令人震撼时，如今看到它们生机盎然的样子，不由充满了膜拜和敬畏。
　　 一条河流在胡杨林一侧缓缓流淌，几棵长在河边的树，长长的枝干斜斜地横向河心，波光粼粼，树影婆娑，树叶在河中摇摆。它们一定是在感谢河水，亲吻河水，感谢河水的养育之恩。无水无生命，水是一切生命的源头，珍惜水源，珍惜生命。
　　 额济纳的河水滋养着这片胡杨，河流发源于祁连山脉南麓，经雪山融化的雪水、洪水、泉水汇集而成。河水灌溉了这片胡杨，胡杨也以壮观而奇绝的风景在西风烈烈的沙漠地带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圣地。
　　 随着胡杨林间的小路缓慢前行，林间有的地方出现了水，很清澈，一棵棵胡杨便倒影在水中，那姿态各异的胡杨，那金黄的叶子，在水的映衬下，不就是最漂亮的图画吗？同学淑说，真美，随手一拍，都是饕餮美景啊。我说，是的，站在这些胡杨身边，感觉我也变美了。
　　 沙漠、河流、胡杨，阳光、蓝天、白云，再没有这样奇妙震慑人心的组合，涤荡心灵的同时，让你深刻感受到来自大自然赋予万物的美学。
　　 不能不赞美胡杨。它的生长，它顽强的韧性像极了生活中在逆境中绝不屈服的人们。面对生存的压力和挑战，胡杨精神，成了人们心目中的丰碑，不怕困难，不畏艰苦，努力活成自己的模样。曾有人作诗咏胡杨：万里风尘万里沙，何时流落在天涯？春风不度心无恨，秋叶斑斓胜百花。
　　 关于胡杨，还有一段美丽的神话传说。相传在远古时代，凤凰与神龙为了争夺十二生肖的位置，展开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生死大战，历时三月之久，然而凤凰以一招之差败给了神龙，神龙自然不放过凤凰，身受重伤的凤凰无奈飞入一片荒漠戈壁，无处藏身，正在身心俱疲之时，眼前出现了一棵形状奇异的参天大树。凤凰喜出望外，飞进树洞歇息疗伤。凤凰的鲜血滴在树身上，树汲取了凤凰的鲜血得以神力庇佑，每年十月份，便是我们看到的胡杨树叶璀璨夺目的金黄颜色。
　　 而胡杨树的繁衍模式也很奇妙，每年七八月份的时候，雌胡杨树便会结出许多小小的种子，神奇的是，种子成熟以后，便像蒲公英一样飘落林间，在沙漠盐碱地生根、发芽，逐渐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树龄越大的胡杨，还会在鞭根侧长出小胡杨，慢慢繁衍成林，守护沙漠，形成绿洲。
　　 游客逐渐地多了起来，嘈杂声也开始此起彼伏。我们尽量挑人少偏僻的小道走，欣赏胡杨，需要安静地看，慢慢地走，去感知它强大的气场，那种坚持不懈追求生命的力量。
　　 看着眼前高低错落一派生机的胡杨，仿若置身在童话般的世界里，如诗如画，不由想起了昨天看到的那片胡杨，彼树林，此树林，已是生死两重天的不同世界。“寂寞沙洲冷”，不由想起这句话，那片凄凉的胡杨，那千奇百怪的站姿，和眼前的胡杨，如蒙太奇一样，在脑中交叉互换，它们的根都在，一个扎进荒漠，一个扎进心里。
　　 希望这片胡杨一直都在，并且不断壮大园林，在大西北的荒漠里，站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