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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品 【星星】农具的哲学(散文)


作者:满山红叶 探花,19526.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595发表时间:2024-08-06 08:47:05

【星星】农具的哲学(散文)
   农具是有灵魂的,它最初从一块石头开始,在旧石器时代,石头发挥着巨大作用。人将石头砸成简单的棱角,就可以进行农耕生产。那时候,石刀,石斧,石犁,各种石器组合起来有着原始的味道。石器是一个王朝的背影。我的祖先就是其中一个,他用石头擦出简单的一束火花,烧烤猎物和植物,从此告别茹毛饮血。那时候,他们不懂把猎物剥皮,开肠剖肚,清洗干净,只知道烤熟了,便吃。石锅熬谷物,石舀捣硬物,草木中能食的都尝试过了。河依着土地蜿蜒向前,地里长出青青的禾苗,石器一遍一遍进入田地,除草,深耕,春夏秋冬,无怨无悔。
   石器时代中期,农具有了质的飞跃。祖先砍伐树木,开荒种田。石磨,石碾的诞生,让农具又一次沥新革命。火种,月牙镰刀,他们弯腰劳作,蓝天那么蓝,白云那么白。旷日持久的场景浮现在我面前。石头成就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从石器时代一步一步走来,宏大悲壮且辽阔的场面,一直是精神的高度延续,尊贵威严,不容亵渎和侵犯。
   青铜器时代后,铁农具迎刃而生。我反复咀嚼这个时期的农具和人群,沏一壶龙井茶,看着叶片在清洌洌的水中,舒展,舞蹈,身体最大限度盛开。铁具呢?摇摇晃晃地来了,所有的农耕文明大幅度跃升,麦田充满内涵,黄河长江流域,白山黑水之间,村庄与村庄有了深沉的链接和故事。人心慢慢成为一口古井,深不可测,一眼望不透,摸不到,一些人性的东西,让一口井长着暗绿的青苔,目光触及到的是一团不太明朗的绿,走上去就会摔了一跤,又一跤。
   人与铁农具如此不同,有时也很相似。他们都住在村庄,住在一个屋檐下,铁农具大多是被小心翼翼悬在墙壁上,一根绳子固定住。人心情好了,将它摘下来,用瓦片擦去身体里的尘埃。情绪不佳时,会照着农具撒气,狠狠地踢一脚,抑或举起来砸在地上。好在铁的质感坚韧无比,不是这小小风雨能折杀的。
   农具被革新洗面后,生长在民间的田地,如待字闺中的女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面若桃花。在春天落一粒种子,夏天草木疯长,稻田里的庄稼也野蛮上窜。北风一吹,大豆高粱糜子成熟,大地攒足嫁妆,为女儿送行。马车牛车木架子独轮车,顺流而生,牛马的世界与农具配合默契。一把草,一口干粮,一槽子水,就是牛马的家当,它们一生都在人手里把握,活着与死去,均是人说了算,最后的一道程序,自然是上帝的安排:涅槃和轮回。造化好的来生再为人,前世没有种下善因,结果可想而知。牲口在田地劳动一辈子,临死做不了自己的主,与农具如出一辙,归人所享用,逃不出宿命的安排。
   经过火的淬炼,铁质的农具,神采飞扬,站在阳光下,接受农耕的任务。随铁农具一起盎然于世的牛马,盛况空前多起来,村庄开始喧闹,拥挤,人和牛马、农具掀起村庄农耕的高潮。
  
   二
   夕阳西下,牛犁完地,驮着顽童和铁犁,吹着一支短笛,引来鸟雀在头顶围绕盘旋,花香浸透衣襟。牛身后走着粗布衣衫的农人,他肩上扛着一柄锄头,古铜色脊梁,紧紧贴着瑰丽的霞光。羊肠子小径被牛马踩得踉踉跄跄,远望炊烟袅袅,暮色苍茫,人和牛马不约而同奔向烟火升腾的地方。
   我熟悉的犁,它在祖先的精心呵护下,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通常,犁在牛马的拉动下,把白昼送走,迎来皎洁的月亮。犁与泥土打交道久了,身体里流淌的全是泥土的血。父辈们对犁铧的爱,循规蹈矩,绝不受外界影响。走完一垄地,就要掏出兜里的瓦块,剔掉犁铧上的泥土,有时候用一扎苞米秸杆固定在犁铧上,不叫泥土纠缠。
   铁犁像一位肩负守城使命的将军,在遭遇石头袭击,或者其它物什的碰撞后,破损折断也不喊一声。犁铧回火炉重新冶炼,出来后又是一条硬汉,铁骨铮铮,坦然行走江湖。
   不知从哪个朝代起,村庄里一旦有人驾鹤西去,人打下一小块犁铧,压在逝者身上,说是怕死人诈尸。祖父临终时,我堂哥砸下一块犁铧,放在祖父的胸口上。我试图偷走那块犁铧,想让祖父活过来,无奈很多人肃立在祖父身旁,他们面对死去的人,哭了一场,又一场。唢呐吹得云彩散了,天空落一片雨,祖父依然安静躺在几块门板拼凑的床上。那块犁铧和祖父一并进入棺材,祖父表情安详,睡着似的。
   祖父要在另一个我不熟知的世界,与犁铧长相厮守,不离不弃。犁铧在世俗的烟火中,很哲学地存在着。无论是深入大地,还是闲坐一隅,犁铧沉默寡言,不多说一句话。
   那时,祖父常常抽一袋烟锅,对着犁铧无声地笑一会儿,抹一会泪。犁铧是祖父最贴心的朋友,它缓解祖父内心深处的疼痛。犁铧不争不抢,身上渗透着清风明月的气质,比人更贴心。
   祖父走后,犁铧萎靡了一阵,它被挂在一座房子的隐蔽处,风雨走来走去,星辰抚摸过,蜘蛛居然在上边织网,几只蚊子和苍蝇被黏住了,动弹不得,挣扎一番,一蹬腿死了,眼睛还睁着。犁铧终日舔着自己的伤口,思念那块被带进坟墓的铁,怎么也放不下。
   铁是火炼就的不假,铁也有柔弱的时候,人让它骨肉分离,痛不欲生,这是人的错。犁铧想着熬着,面黄肌瘦,生一层厚厚的锈。父亲从大田回来,望了犁铧一眼,低着头走了。父亲去了铁匠铺,黄昏时,父亲手里拎着一个崭新的犁铧,黑亮的铁质,映出人影。犁铧刚走出火炉,散发着浓浓铁味,烟火味,铁匠的汗味,还夹杂着一股尿骚味。准是炼铁时,铁匠憋着的一泡尿喷在犁铧上。父亲又扫一眼屋檐下的豁口犁铧,摇摇头。
   家里有新犁铧,木头也是新的梨木,一棵碗口粗的鸭梨树被伐倒,做犁铧的扶手,弯曲的身子,月牙般个性鲜明。它立在墙根下,吹着晚秋的风,等待一场悲壮的旅行。
   相比之下,镢头轻松多了。有石犁,铁犁之后,镢头的力量显然单薄,它一般在犁铧走不到的犄角旮旯,履行自己的职责。刨刨土,把垄接续上。实际上,都是铁具家族,各司其职。铁农具最和谐的处世哲学就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没有利益之争,也就少内讧。
   平素,农具们在人的分配下,从事各种劳动,唯一的交集就是,坐在人的肩膀,甚至牛马车上,沿着来时的路,再返回去。
   农具的一生在土地上度过。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农具随主人搭车进城,在某处工地,或者哪个方寸之地,临时排上用场。呼吸城市的胭脂气,将自己遭得灰头土脸,用久了用完了,它的一生也就结束了。或者当做废铁被收买,或者被遗弃在无人问津的角落。一个村庄里走出来的人,和一件农具同样的命运。在城市被人呼来唤去,指哪打哪,不敢有半点怠慢,弯下腰淘漉生计,成了一只离群索居的羊。人可以苟且,农具不模仿。你砸碎铁具,碎一地,捡起来放在手心里,也是一块铁。铁的性格,顽劣固执,也很明智。何去何从它比人拎得清,不邀功请赏,也不乱发脾气。这些都符合镢头的特征,在村庄,镢头从不需要想起,也从来不会被遗忘。土地不能没有它,镢头开山造田是把好手,生产队没解体时,镢头冲锋陷阵,奋战在第一线。人累了,坐在它的身上歇一会,抽一支烟,唠一阵嗑。镢头了解一座村庄的荣辱升迁,人丁兴旺。它时不时地依着人,咬着牙站在大杨树下,看看脚下的路,望望远方,构思清澈如水的梦想。
   土地分到农户后,牛马,农具们越来越勤快。犁铧不论白昼黑夜地耕耘播种,一粒米就是一粒希望,动植物和农具一起,将村庄的农耕时代推向顶峰。
  
   三
   镢头迈着小碎步,有时也大步流星,垦出一片地。被规整后的田地,横平竖直,像一本小学生练习册。人在这本书上种一洼春韭,栽一行茄子辣椒,红薯,西红柿,黄瓜,花生,一样不许少。植物们在田里互相欣赏着,偎依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镢头呢?扫一眼身前身后绿油油的谷物,会心一笑,淡若风轻。苞米,填满粮仓,稻子盛入器皿,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丰收了,镢头也是不可否认的功臣。
   父亲和镢头相依为命,祖父也是,轮到我做了大地的逃兵。前四十年,我在村庄,手执镰刀,割倒一亩苞米,稻子,马车运到家,所有的农具我刻骨铭心,给农具起名字,南山锄头,北坡镢头,西塘子犁铧……农具是我的孪生姐妹,我就着猎猎风尘,写诗,写小说,写散文。在我的世界,圈一个池子,养鱼:鲫鱼,鲤鱼,鲢鱼,草鱼,我给鱼足够的空间,美好,以及不老的生命,我不想叫鱼死去,我要和鱼生生相息,活在童话世界里。我席地而坐,膝盖上放一个本子,将山水鸟虫,人间烟火请进文章,种在我的灵魂腹地。
   后来啊,我厌倦农具,还有枯燥乏味的土地,我感到窒息,一分钟也不想呆在村庄。我发现牛马身上的味道,很刺鼻,它们安之若素,不言不语,我拿鞭子抽它一下,它除了呻吟一声,就偃旗息鼓,活得很憋屈,很窝囊。我一刻不停计划着远行,随便天涯海角,只要离开有牛马的村庄。
   终于有一天,我住到楼上。八楼,高不可攀的伟岸建筑,我预料不到的还有冷漠的人丛。在一辆公交车里,我们相遇,重逢,最后都是过客。谁也不认识谁。我的名字一点点被车流湍急的城市埋没,邻里不知道我姓什么,做什么职业,在走廊,楼梯口,彼此打量一下,就擦肩而过。
   远离村庄,铁农具,老房子。一切和村庄有关的风物,被赶进梦乡,梦中与死去的,活着的人谈笑风生,醒来在一张床上。
   眼下,父母坚守在村庄。什么时候,村庄是父母的?我做了父母老屋子的客人,牛马也消失了,三两人家的墙外,挺着陈旧不堪的架子车,被岁月腐烂的木头,影印着过往的雪月风花,当年的牛马精神,随风荡来。浓郁的牛马粪味,草木的味儿,此刻,散发着直抵人心的香气。
   没有牛马的村庄,农耕被机器代替,它们轰鸣着在田地里来回穿梭,打垄,覆垄,机器播种,少量的坡地,罕见有牛马出没。我追在牛马身后,大口大口呼吸着那股子草木味儿,想将自己干瘪的乡愁丰腴起来。
   牛马和农具保持着高度的默契,你来与不来,在与不在,它始终在老地方,等我,等风也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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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篇颇具思想性与文学性的散文。文章将农具的发展变化与人类的思想情感联系起来,讲述人类与土地,农民与农具的关系,娓娓而述,深入浅出,应证了“生活是哲学的实践,哲学是生活的智慧”这一主题。通读全文,具有以下特点:一是立意深刻,构思巧妙。文章善于将宏大的主题与微小的细节结合起来,从石器时代的农具一路延展引申,表现了农具的发展与历史的感悟。农具是农业生产的重要工具,它的演变与应用对农业发展和农民生活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随着科技进步和农业现代化的推进,传统农具正在经历着深刻的变革和创新。本文从文学的角度,描绘了传统农具和农业工具的演变与应用,揭示其背后的历史变迁和技术进步,并对其现代化转型和未来发展进行一些思考和感想。散文揭示农具中蕴含的深刻哲理,又善于从身边平常农具及所见所闻入手,在构思上巧妙切题,达到了以小见大,以少胜多的文学效应。 二是情景交融,繁简有度。文章将农具的历史与变迁融入哲理的思考,从上古先民到现代农民的日常劳作之中,提炼出关于土地和人类生存,农具与时代进步的深层辩证关系,特别是在自我家族演变更替的过程之中,老少三代对于土地的认识,对于农具革新的适应,对于时代变化所带来的思想情感变化,可谓情理交融,水乳一体。其中既有浓墨重彩的描绘,又有删繁就简的陈述。如对祖父和土地的描写,他对农具的熟稔与珍视,传达出一代农民对农村农业的情感之深;同时对牛的细节刻画令人印象深刻,引发共鸣。而对于时代变迁的历史,用简略的语言高度概括,展现出作者驾驭题材的写作能力。三是语言舒缓,墨沉烟起。散文的境界在于语言,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汪曾祺先生指出,语言是一种文化现象,语言的后面是有文化的。语言的艺术性在于文化积淀越深厚,语言的含蕴就越丰富。应该说本文作者的语感是美的,语言的枝干内部液汁流转,一枝动,百枝摇。看似浅白简洁的语言背后,涵意深刻,墨沉烟起;长短句搭配,节奏明朗,意蕴悠长,展现出作者对文字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综上所述,这是一篇优秀散文,堪称上乘之作。【编辑:紫云朵朵】【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8070010】【江山编辑部•绝品推荐20240812第0036号】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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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紫云朵朵        2024-08-06 08:52:51
  文学的价值在于延伸,不是写文而写文。文学是为生活服务的,文学可以让深奥难度的哲理简单化,让生活智慧走进百姓生活。这篇散文就体现了这一特点,属于上乘之作。
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
回复1 楼        文友:满山红叶        2024-08-06 08:55:36
  真的难为你了,社长,给您敬茶。
2 楼        文友:旋律悠扬        2024-08-06 09:10:19
  充满哲思,情理相融,关注到了农具与时代进步的辩证关系。语言运用也很巧妙。感谢星星社团。
3 楼        文友:高朋满座        2024-08-06 09:27:43
  文章将农具的历史变迁与人的思想感情和人生哲学结合得十分紧密,是兼具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好文。点赞佳作。
4 楼        文友:万重山        2024-08-06 09:30:53
  作品以农具为线索,展开了从古到今的历史时期的联想。体现了农具与牛的关系,农具与人的关系,农具与现代化规模耕种的关系。作品具有思想性与哲理性。佳作欣赏学习。
5 楼        文友:昔今        2024-08-06 09:38:51
  梨与泥土打交道久了,身体里流淌的都是泥土的血。凡是学到的是知识,悟到的才是智慧。好散文。
找到自己 世界就会找到你
6 楼        文友:久违        2024-08-06 11:49:10
  我生于农村,长于农村,种过地,插过秧,都被老师的观点折服了。好文。
为生命歌唱,为命运畅想。
7 楼        文友:棠与鱼        2024-08-06 13:08:06
  文章充满了对生活的感悟和智慧,语言也生动传神,富有感染力,艺术和思想俱佳的佳作!
8 楼        文友:燕双鹰        2024-08-06 21:01:17
  向红叶老师学习!看到本文,就会想起老家的农具,就会想起多彩的童年!作者就像经典老歌的传承者,把农村的宝贝一一传承,让人们记忆犹新,本文立意深远,语言质朴,是一篇优秀作品。
9 楼        文友:江山绝品评议组        2024-08-27 07:17:36
  运用农具这一物象,将其“铁性”象征人性的风骨,赋予哲学的思索,且具温度与情怀,细节处彰显灵魂对话。在对其文明发展史及自身的体悟中,指向生活的本质,也指向一个可作多种解读的精神与物质及真实的人世间。推荐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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