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云水】来自民族基因里的固有品质(随笔)
一
人类能与大自然抗衡么?在我们民族早期的神话故事里,对这个问题作出了肯定的回答。比如,《山海经·北山经》里记载的“精卫填海”的神话。它传递出人类在自然面前百折不回的毅力和意志。此外,还有《愚公移山》《夸父逐日》等神话故事,都映射出古代人民探索、征服大自然的顽强意志,折射出我们民族勤劳勇敢,不畏艰险,勇于面对困难和挑战,勇往直前的精神。
这些大家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它所蕴涵的积极意义,千百年来,作为一种民族精神、民族品质,成为我们民族的基因。我们伟大的民族,正是秉持着这样的品质,继承着这样的精神,生生不息。
最近读到李娟的一些散文,觉得文中的“我妈”,正是这样一位承载着中华民族基因的劳动妇女。我们从她身上,看到了坚韧不拔、意志顽强的民族精神,看到了勤劳勇敢,心地善良,乐观向上的民族品质。
二
在中华民族的优良品质里,勤劳是劳动者的本色,勇敢是劳动者的天性。勤劳总是相伴着节俭,勤劳总是随同着艰辛。
李娟的文字,真实地记述了汉族一家人在遥远北疆的生活。对于“我妈”,她给予了浓墨重彩。妈妈拖家带口,携九十高龄的母亲,带着女儿,随哈萨克牧民,四季转辗,四处迁徙。时而进深山老林,时而到戈壁荒野;有时住地窝子,有时住帐篷,有时住在别人废弃的破旧房子里。她开过裁缝店,杂货店,在深山采过木耳,在戈壁种过葵花。她的勤劳与勇敢,正是表现在她的这种不安于现状,表现在她对生活的不断改变和不断创造。
勤劳,源于妈妈对这片土地深深地眷恋,源于对生活的热情热爱。妈妈在荒野里,承包了两百亩地。妈妈心里惦记着的,是哪块地该除草了,挂牵的是几天后的灌溉,操劳的是还没买到的化肥。所有的这些,天天在妈妈脑海里打转,时时要从她心里过坝。为了生存,母亲依赖着这片土地,又热爱着这片土地。
尽管处在大漠荒野,尽管不断四处转徙,妈妈仍然打理操持着一个非凡的完美的家。比如,妈妈把家搬到承包地的第一天,卡车里卸下了一大堆物品:种子、粮食、饲料、柴火、鸡笼鸭笼,被褥,床板,数十根碗口粗的圆木。你看看,一次搬家,除了日常生活的必备,还有如此多的坛坛罐罐,还有鸡鸭鹅,还有牲畜饲料,真是家大业大呀!岂止是这些,妈妈还养过兔子、野鸭子、大雁、鸽子、羊等等。仅从这样的场景,我们足以窥出妈妈的勤劳。再看看妈妈每次出门的情境:“我妈锁了门,发动摩托车,回头安排工作,‘赛虎看家。丑丑看地。鸡好好下蛋。’然后绝尘而去。”光家大业大哪能算完呢?母亲还要时时操这个“家大业大”的心哪!你看,她把心都操到了一个个牲畜身上,这是典型的中国家庭主妇式的操心。在大漠荒野,妈妈依然有着这样的生活热情,堪称一绝。
妈妈的勤劳,还相伴着节俭,相伴着不畏艰辛。我们来看《擅于到来的人和擅于离别的人》里的描写。“她冒雪而来,背后背着一个大包,左右肩膀各挎着一个大包,双手还各拎着一只大包。像是一个被各种包劫持的人。”从这幅人物速写里,谁都能看出,这一定是位勤俭勤奋的女人。妈妈带来这么多东西,其中还有两根三米多长的松树干。妈妈把这两根树干放在了阳台,原来,大老远地将树干带来,仅仅是为了节省女儿买晒衣杆的钱。问题是,这么长的树干,是怎样一路说服司机上了车的,而且还倒了三趟车?我们可以把路途的经历来一个回放:一路上,她扛着两根三米长的树干和一大堆行李,中途换车,没有候车室,没有火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站在风雪中守候着行李。不知道车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车会不会来。头一天,她在一个路口等了半天,路过的老乡却告知班车坏了。第二天依然在那里等。这样不辞辛苦不畏艰辛的负重旅行,是超乎常人的。
妈妈的勤劳和节俭,是潜藏在她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里的。她第一次来阿勒泰女儿的出租屋,第一件事,就是将所有房间30瓦的灯泡拧下,统统换成她带来的15瓦。好不容易安排逛街,列了长长的购买清单,却都嫌贵,只是买了一些蔬菜。菜,哪儿没有卖的?只因阿勒泰的菜比富蕴县便宜。距离两百三十多公里,返程时又带上大包小包的蔬菜,又是一趟负重涉远。居家过日子,您见过谁家能精打细算到这种程度!这是典型的中国式勤俭持家。
勇敢,总是与艰难的探索为伍。我们再来看妈妈在大山深处发现木耳采集木耳的艰难历程。第一次进山,妈妈带上四只袋子装木耳,结果,一个也没有派上用场。采木耳,一点眉目也没有。直到有一天,妈妈拿回一根小树枝,上面凝结着一团褐色,寻找木耳总算有了一点线索。然而,更多的时候,满山搜寻,编织袋还是空空的。连采集带收购,妈妈想让木耳成为致富之路。晾干的木耳攒够了六公斤,下一趟山,得百十块的路费,木耳又能卖多少钱?能卖得出去吗?要知道,木耳是这里刚刚出现的新事物,谁会信?谁会买?整整一天,无人问津。在妈妈打道回府久久等车的时段,一个偶然机会,木耳总算卖出去了。回来时,已是凌晨。采木耳的人越来越多,妈妈又另辟蹊径,她和叔叔要去大家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这一次进山,整整一个礼拜,风餐露宿,那里是真正意义上的人迹罕至。到了冬天,山脚积雪厚达十几米,木耳早已停止了生长,他们仍然企盼着,在寒冷到来之前可能还会长出一些来。进山十多天,他们在齐膝深的雪地里前行,他们一一刨开倒木上的积雪。妈妈的脸冻烂了,手上全是冻疮,血淋淋的。晚上,他们把收获的木耳拿出来,少得令人心寒。
不畏艰险,勇于探索,是中华民族基因里固有的,是地道的中国式的。
三
在中华民族的精神追求和价值观里,坚韧不拔与意志顽强是其中的重要内核,李娟文字中的“我妈”,完美地演绎了这种民族精神。
在茫茫荒野,灾害连年,承包土地种向日葵,谈何容易!来看“我妈”是怎样面对的。
这片荒野,各种虫灾、沙尘暴且不说,最残酷的是旱灾,是缺水。搬来的第一年,就是罕见的旱年。灌溉时节,因抢水时起纠纷。浇地的日子最揪心。“轮到我家用水时,常常已到半夜,我妈整夜不敢睡觉……,提防水被下游截走。”即便如此,这一年承包的土地还是旱死了几十亩。有一位承包了三千多亩地的老板直接自杀。妈妈却说:“操他先人,幸亏咱家穷,种得少也赔得少。”“老子明年接着种!老子就不信,哪能年年都这么倒霉?”(《繁盛》)妈妈的这番话,似豪言壮语,非豪言壮语,只不过是她真实的内心表白。可是,这样的情境,你还真能联想到“咬定青山不放松”,“不破楼兰终不还”这样的句子,真能感受到一种民族气节!面对茫茫戈壁,一位汉族妇女,一位一家之主,我们看到了她的无助,更看到了她的坚定,看到了一种人格力量——中华民族基因中的坚韧与顽强。
在妈妈种葵花的第二年,葵花苗刚长出十公分,几乎一夜之间,九十亩地被鹅喉羚啃得干干净净。只好买来种子又种,还是一夜之间,青苗又被啃光了;她咬了咬牙,再种,青苗第三次被啃光了。事情着实令人沮丧,然而,永远不会沮丧的妈妈,最终播下了第四遍种子。妈妈,正是一粒灭不掉的种子,有着无比的坚韧,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在葵花苗还没有出土的时候,妈妈家的蒙古包是这片大地上唯一的隆起。正像这座唯一的耸立,妈妈恰是荒漠里的一株桂香柳,开花有桂花般的香味,成活有柳树般的形性。它耐寒,耐旱;它不惧风沙,不怕流沙。妈妈,正是荒漠里最强大的一株劲草!
在这片荒漠上,今天的哈萨克族人民,不管受到何种文化的熏染,祖辈的种族文化,依旧能把他们深深地吸引,而作为汉族的“我妈”,血管里同样流着自己民族的血液,这就是她的坚韧与顽强。
四
在中华民族的精神追求里,豁达开朗,乐观向上,永远是我们处在艰难困苦中所必需的精神风貌。
一个人是否乐观,一定是处在艰难困苦中才可以见分晓的。我们来看看妈妈所处的环境吧。以下是她把家刚刚搬到承包地地边的情境:上游的水闸已经关闭,女儿用一只碗舀了很久才收集到半锅水。女儿捡了几块石头垒成灶。将煮好的稀饭,先给外婆盛了一碗,整整一天,她早就饿坏了。妈妈仍在忙碌着。第一天夜里,全家冲着满天的星光露宿了一夜。
我们再来看,大风中妈妈给女儿的一通电话。
妈妈:“老子!现在!正,站在一个,最高的地方。走了好远好远,才找到这么高的地方。”
女儿:“前两天沙尘暴……”
妈妈:“操他先人,老子走这么远,就想说这个。好不容易找到有信号的地方!”“哎哟!吓死老子了!……就像一堵黄土墙横推了过来,……几层楼那么高。……操他先人!”(《打电话》)你看,环境的恶劣,难以想象!
可是,对于艰苦,妈妈似乎天生麻木。在巴拉尔茨开裁缝店那会儿,妈妈和女儿去过另外一家汉族人家里,那里人烟更少。那家主人操着地道的河南话:“奶奶个腿,……早就说要通电了,要通电了,说了二十年还没影子……”母女俩夜晚回来时,凹凸不平的路面,让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妈妈忍不住说:“河南人真厉害,这么荒的地方也能待得住!”殊不知,自己待的地方,从来就没有好过这一家。
这样艰苦的环境,妈妈的精神面貌又是怎样的呢?就在搬到葵花地的第七天,妈妈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束野花给女儿。女儿捧着花,又四处寻找。原来,这干涸的大地,她手心里是唯一的一朵灿烂。忙里偷闲的妈妈,内心永远是花一样的灿烂!
在大漠荒野,母亲仍然依着自己的所喜所爱,养花,养鸡鸭,养猫养狗养兔,养金鱼,林林总总,她仍然要把日子过得丰富多彩。妈妈正是从这些牲畜中,自得其乐,苦中求乐。譬如狗:
妈妈:“哎,我的丑丑最好了。”
女儿:“就会惹祸,有什么好的?”
妈妈:“它会赶黄羊。”
女儿:“天哪,好大的本领。”
妈妈想了想:“它陪伴了我。”
一句“陪伴了我”,说者漫不经心,可是我们闻者,却远不能做到心里轻松。在这样的艰难困苦中,妈妈分明是在自己安慰自己!
我们说,在困苦面前,妈妈仅仅会安慰自己,这是远远不够的。我们来看妈妈一家人在荒漠中散步的情境:有狗,有猫,有兔,有鸭,有未入笼的鸡。一队人马,呼呼啦啦,走在皓月之下。妈妈像是马戏团的老板,带着全体演职员到处巡游;又像旅游团的导游,恨不得肩扛高音喇叭高喊:“游客朋友们,游客朋友们,大家抓紧时间拍照,抓紧时间拍照!”此情此景,简直就是大漠荒野里飞出的一支欢乐之歌!分明艰苦!分明寂寥!分明悲凉!却又分明快乐!
艰难困苦中,人的体力是可以被磨损的,人的岁月是可以被磨损的,可是,这并不能消磨妈妈的乐观精神。常言说,生在福中不知福,而这位母亲,真是生在苦中不知苦啊!
妈妈正是以这样的乐观,对抗着现实的苦难。这令我们很自然地联想到苏轼的“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人生豁达。古人今人,均来自中华民族同一个基因——积极向上、乐观开朗的精神风貌。
五
在中华民族这个群体里,哪怕是强悍刚烈之人,总有一种似水柔情,尤其是女人。这便是中国式的母爱,中国式的善良,中国式的温情。
妈妈脾气暴躁,性格粗野,她可以在葵花地的掩蔽下,全裸露着身子劳作,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女性,依然体贴温柔,深仁厚泽。
电话里,妈妈问远在乌鲁木齐打工的女儿需要什么,女儿回答:“不需要,一切都好,就是被子薄了点。”紧接着的第二天,妈妈就出现在女儿面前了。原来,挂了电话,妈妈立刻买来驼毛,接着就是洗、烘、弹松、扯匀、缝被套等,整整熬了一个通宵。又倒三趟车赶来乌鲁木齐。为了儿女,妈妈可以不辞昼夜辛苦,全然不顾疲劳。这样的慈母之爱,正是中华民族基因中所固有的,是地道的中国式。
我们再来看一个情景。在偏僻的桥头小镇,在冬天,想吃到水果是非常不容易的。全家人正在吃晚饭的时候,一位赶爬犁的人进来,与妈妈商谈好了第二天乘爬犁去可可托海的事宜。因食物简陋,又是汉餐,妈妈不便叫他坐到一块吃。便拿出一只苹果给他,他推辞并收了下来。他在衣襟上蹭了蹭,不吃,而是揣进了怀里。妈妈意识到,这是要带回家给他的孩子们吃,于是把柜子里仅剩的一只又给了他,他又塞进了怀里。妈妈连忙让女儿去自家小商店里多取一些来,又将塞满苹果的小纸盒给他。妈妈的这份情意,并不全是为眼前的这个人,而想到的是他家里的孩子们。妈妈追加一连串的举动,传递出的是对孩子对幼小生命的怜悯。这样的仁爱,正是来自中华民族基因。
作为女人,妈妈还有专属于女性的温情。一位里里外外一把手作风强硬的女汉子,也有她的短板,做饭做菜特难吃。妈妈和叔叔(后爸)结婚后,有打有闹,这不出意料。出乎意料的是,打过闹过,妈妈居然打电话女儿,让女儿在城里帮她买几本家常菜谱。还向女儿诉苦,说叔叔骂她了,骂她连做饭的本事都没有。结果,不到半年,妈妈做饭的本事就有了。
妈妈洗完脸很少抹面霜,如果抹,那一定是要出席重大场合。可是,这一次只不过是要到水库那边,去巡视叔叔单独管理的那片葵花地而已。何止抹了面霜,妈妈还选了一套好看的衣服。骑上摩托,到地方了,迎接妈妈的叔叔兴高采烈,大喊:“呦!这是谁呀?”女儿这才明白过来,暗骂自己是蠢货。
艰苦的生活中,爱情绝对不可以用“浪漫”这样的词汇。可是,夫妻之间,总会找到向对方传情的机会,总会有向对方传情的独特方式。这里看不到热烈,而是一种非直接且很隐晦的温情,得到的回应,也是极为含蓄的。这与西方人直接说“亲爱的我爱你”绝然不同。这样的爱意表达,同样是中国式的,同样来自民族基因。
六
行文到此,有必要作个结语。
将渺小的人之生命,置于荒野的大背景,以大自然的宏大,给人造成压迫感,这是我们在李娟的文字里常看到的意象。妈妈这个人物,正是以无边肆虐的大自然来加以反托,从而,让我们更深刻地看到了“妈妈”这个微小个体的坚韧与强大。很大程度上,文字里所折射的,正是人与自然的对峙,是渺小的人与宏大自然的抗衡。
在前文的叙述里,我们看到了妈妈这个人物丰富多彩的生活,丰富多样的性格,她有着多方面的精神风貌和优良品质。实际上,最为基本,最为核心的还是她的勤劳勇敢,不畏艰难,敢于与大自然抗争的大无畏精神,这,正是中华民族基因里最为基本的底色,也是中华民族千千万万劳动人民的精神和品质里最为基本的底色,这种精神和品质,是中华民族基因里所深藏的,是中华民族基因里所固有的。
最后,我想额外强调一点,在人类进入后工业文明时代,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人与土地的关系,二者的相互较量变得空前激烈。在生态环境不断遭到破坏的当下,在大自然不断地向人类作出报复的当下,顺应大自然,也许是人类的正确选择。然而,对于文中“妈妈”这样的处境,对于“妈妈”这样的个体,她必须像我国古代神话里说的英雄那样,她必须与大自然抗衡,与土地抗争;她必须与天斗,与地斗。因为,当下的她,仅仅是为了生存。在哈萨克民族“游牧”还是“定居”处在两难的当下,生活在一个游牧族群里的汉族妈妈,坚韧不拔与意志顽强,正是她面对荒漠的唯一选择。而她所秉承的不畏艰难、勇往直前的民族精神必将代代相传。
(首发江山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