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文】海口、去海口(小说)
“你们应该选出代表,和政府的工作人员对话,这样无序地拦政府大门的做法,解决不了问题。”信访办的工作人员对围堵县政府大门的“三的(dī)”车司机说。“三的”是一种三个轮子的残疾人代步车,九郡县出租车没营运前,它就开始扮演出租车的角色拉客载人。因为出租车叫“的士”,当地人就把这种三个轮子红色的车叫“三的”,是为了和的士相呼应。三的车的外表是鲜红颜色,车是扁平流线型,头尖尖的向前冲锋的样子,平时能载四五名乘客,下乡最多能载十二三名乘客。
上星期二,政府禁止三的车上路载客,交警和运管人员,开始在道路上拦截拉客的三的车,不听劝阻的三的车被扣回了交警队。三的车司机没了生活来源,便在几个有威望的同行组织下,在深夜把三的车开进了县政府广场,司机清早就聚集在了县政府的大门,要政府给个说法。
五十多辆红色三的车整齐地排在县政府广场,清晨的阳光照在三的车上,反射着耀眼的红光。聚在县政府大门口的三的司机们,有的喜笑颜开,推搡着开玩笑,有的面带惊恐,不知道这件事情该如何收场。靳康泰表情凝重,他三的刚买了两个多月,还没挣多少钱,政府就禁止了三的车上路,这不是要断他的生路吗?
“二哥,你的电动车怎么了?”靳康泰推着爆胎的电瓶车,吃力地走在马路上。郝建设一边开着三的车,一边探头车窗外问他。
“车胎爆了,我正找个修理部,补一下胎。”靳康泰对郝建设说。郝建设是靳康泰粮库上班时的同事,粮库下岗裁人,他们一同下岗。郝建设年轻,脑子灵活,下岗后干起了跑三的车拉人的活儿,听说挣了不少钱。
“二哥,你现在干什么了?”郝建设放慢车速,随着推车的靳康泰一起走。
“在永乐小区当保安。”
“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九百块。”
“挣这么点,还不如去要饭了。”郝建设黑瘦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二哥,借个地方说话。”他把三的车停在路边,下车和靳康泰站在路牙上,拿出一盒玉溪烟递给靳康泰一支。“二哥,抽一支。”
“我不吸烟,你知道的。”
“还没学会,挣那么多钱干什么呀!”郝建设的小眼睛满是血丝,不停眨着。
“挣个屁钱,自从下岗,我就没好好找到过一个工作。”
“二哥,跑三的挣钱挺快的,你想不想干?”郝建设问靳康泰。
“建设,你开三的一天能挣多少?”
“这个、这个……”
“你实话实说,能挣多少?”靳康泰的脚向前走了半步。
“二哥,你也不是外人,实话和你说,一天能挣二百来块,星期天能挣三百块左右,过春节的时候,一天能挣七八百块。”
“能挣这么多?怪不得路上跑着这么多三的。”
从此,靳康泰动了跑三的车的念头。
“二哥,有个好消息。你不是一直托我给你问一辆三的车吗?今天有消息了,我们一块跑车的刘虎,老婆得了宫颈癌,要去北京做手术,想出售自己的三的车,他的三的有九成新,是一辆好车。”郝建设得到刘虎出售三的车的消息后,兴奋地给靳康泰打来电话,很急切,真够朋友。
三的车被禁后,靳康泰打电话问郝建设,卖三的车的刘虎,是不是提前就知道三的车要被禁,才出售自己三的车。
“不可能,二哥,这绝对不可能。咱们买刘虎的三的车时,前后过程都是咱俩一起和他谈的,他拿上钱以后,去北京给老婆做癌症手术,咱们也是知道的,他怎么会知道三的今天被禁呢?”
靳康泰也回忆了购车前后的经过,觉得刘虎也不可能知道今天要禁三的。刘虎有小儿麻痹后遗症,腿脚不方便,交警队才给他发放了一台三的车代步。刘虎购车后,就跑起了拉客的生意。
靳康泰自从和郝建设马路上交谈之后,也留心起了拉客的三的,遇到三的司机送人到他看守的小区,他会主动为他们打开电动栏杆,放三的车进去。司机们送人出小区时,他会主动和三的司机攀谈,想从侧面了解一下他们的真实收入。郝建设虽然同事多年,但说话有点吹牛,又好显摆,他有些不放心。每当他问起三的司机的收入时,他们总是躲躲闪闪,靳康泰凭着自己的人生经验,知道郝建设的话有90%的可信度。
刘虎的三的要卖两万,是新车的价,靳康泰嫌贵。刘虎说只有他们残疾人才能下这样的户,他的车开了仅半年,也算是新车,再说他的车含着下户费。靳康泰从粮库下岗,二十四年工龄,给他补了两万四的工龄买断费,妻子一直存着没动,说是以后给儿子娶媳妇用,这次为了买三的,把没到期的五年定期存款取了,算成了活期的利息。妻子巧巧心疼了好几天,可惜还差两年就到五年了,结果提前取了。
靳康泰跑起了从岳父家到县城这条线,岳父家住在离县城三十里的农村,沿途几个村子的农民,每天都有要进县城的。汽车公司的客运车沿着公路拉人,村子里农民想坐车进城,必须先到公路站点等待,客运车到站点的时间也不准确,农民出行很不方便。靳康泰向附近几个村子的农民发放印好的名片,农民想坐车进城,提前打电话预约时间,他便去村子里挨家挨户接人,价格和客运车的一样,下午预约时间再把村民送回村子。农民很愿意坐他的车,一是坐车方便,而且带点货也不用老远提着,直接给送回农民家门口。靳康泰把村民拉进城后,离村民返回村子还有几小时空闲时间,他就利用这段时间,在县城里拉客人,和出租车的价格一样。这样一天安排得满满的,晚上他住在岳父家。靳康泰的车空间大,下乡拉客运货,比出租车去农村方便,又比客运车灵活,服务周到。这样出租车和客运车都向运管部门投诉,三的车抢走了他们的客源,断了他们的财路。
靳康泰的三的车跑得红红火火,生活有了盼头,好日子的曙光就在前面。因出租车和客运两方司机一起聚集,去县委大门口请愿,要求禁止不合法的三的车拉客。县里也担心三的车不安全,怕发生严重的交通事故,就下决心叫停了三的车。靳康泰的三的车才跑了两个多月,除去日常开支,仅存了五千多块,三的车被叫停后,一下子又没了经济收入,急得他满嘴起泡,骂天骂地,能有什么用呢?
“信访办让我们选代表和政府领导商谈,大家看选几个代表。”老青头把三的车司机聚在一起后,大声问大家,他是这次聚集的主要组织者。
现场的空气一下凝固了,大家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程序,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应该如何选代表。
靳康泰下岗时,经历过和政府的协商,他知道有这么个流程,他当时就是职工代表,所以他挤到了人群前面说:“我们下岗职工应该派一个代表。政府总该给我们下岗职工一口饭吃吧。”
“对,对,我们残疾人也应该选个代表,不能把我们残疾人饿死,再说跑三的拉客,还是我们残疾人起的头。”一个满脸烫伤的残疾人,听了靳康泰的话后,明白了如何选代表,就抢在别人前面说。
经过这样讨论,按照三的车司机的人员构成,推出了五位代表,残疾人出一位,下岗职工出一位,失地农民出一位,年龄大没有退休费的出一位。失业青年出一位。
“三的车在青岛叫‘红老鼠’,大城市早取缔了,咱们小县城允许没有生活能力的残疾人,用三的车载客,结果没想到发展到这样无法无天的地步。大多数是有腿有脚的人在跑三的车,比正规出租车的数量都庞大。”崔副县长和三的车代表说。
“崔县长,现在跑三的车的人,不是残疾人,就是下岗职工,不是没有退休费的老人,就是失地农民。跑出租车的人要活,我们跑三的车的人也要活啊。”老青头说,
“所以县委研究决定,为了照顾三的司机这个弱势群体,凡是拥有三的车的人,拿出六万块钱,就给你们发放一个正规出租车营运证。至于购买出租车的款,先从银行贷,县里做担保,用你们跑出租车挣的钱还。”崔副县长说。
“崔县长,能不能把营运证的费用再降一下,我们跑三的车的人,一下子咋能拿出六万块钱了。”靳康泰按自己的实际承受能力,提出要求。
“前两批发放的出租车营运证,都是八万块,你们肯定也知道这个情况。县里知道你们三的车司机挣钱不容易,才给你们这么低的优惠价,你可以打听一下,是不是这种情况。”崔副县长说。
“可是我们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呀,崔县长。”靳康泰说。
“我们残疾人能开出租车吗。”残疾人代表抢过了靳康泰的话头问。
“只要有驾驶证,任何人都可以开出租车。”崔副县长说。
“我们残疾人同意县里的决定。”残疾人代表第一个表态。
大家都知道出租车营运证的分量。没有门路,八万块你也搞不到。现在政府六万块发一个,这不是天上掉了个大馅饼吗。
“我们也同意县里的决定。”老青头也表了态。
代表纷纷表示同意。
“我不同意,营运证太贵了。”靳康泰觉得被出卖了,他还在挣扎,他兜里没有六万块,他要表达自己的想法。
“你们选出五位代表,四位代表同意县里的方案,一位代表不同意。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你们多数同意这个方案,所以就按这个方案执行,大伙还有什么意见吗?”信访办工作人员问。
“没意见,没意见。”代表们纷纷表示同意县里的决定。
“我有意见,也没用呀!”靳康泰做最后的挣扎。
“我们下一步开始统计三的车的数量,想购买出租车的三的司机,去交通局交钱办手续。”信访办的工作人员没理会靳康泰,继续他的安排。
“你们大家为什么不和我一起争取,把营运证费再降一下。”从信访办出来后,靳康泰质问同去的代表。
“你傻不傻,你知道出租车营运证多难弄吗?现在六万给咱们一个,这是大好事。”老青头笑着说。
“我才跑了两个多月三的车,拿不出购营运证的钱。”
“你去问一下三的司机,有谁不愿意用三的车换成出租车。”老青头反问靳康泰。
“你们有驾驶证吗,有了出租车,你们就能上路跑吗。”靳康泰又问。
“驾驶证可以考啊。”
“买了车,驾驶证一时半会儿考不到手,车还是不能跑。”
“你可以把出租车先租出去,也能挣钱呀,活人还能让尿憋死。”青年代表说。
“怕前怕后,啥都别干了。”老青头说完,来到三的司机中间,告诉大伙县里的决定,大部分三的车司机赞同。
“咱们马上把三的车开出县政府广场,明天去交通局办手续,大伙说怎么样?”老青头说完,大多数司机点头。靳康泰陷入了困境,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是好。
“巧巧,我们今天去县政府广场集会,县里给了结果。”靳康泰回到家里,对妻子巧巧说完他们去县政府广场集会的全部经过后,又说:“巧巧,咱们也换一辆出租车吧。”
“钱从哪里来?”巧巧提出了实质的问题。
“咱们可以借。”
“向谁借,银钱是个硬东西。你有钱,亲戚朋友才敢给你借钱,你现在下岗了,哪个亲戚会借钱给你。”巧巧圆胖的脸上,双眼放光,身子前倾,态度坚定地对他说。
“向他大舅、他二舅借吧,这两年农产品价格上涨,他们收入不少。”
“一遇到难事,你就会打我们家的主意,为什么不问你们家的人借呢?”巧巧脸上带了怒色。
“我们家的人都下岗了,他们都是凭工资生活,和咱们家差不多。”靳康泰低声说。
“我不同意跟我们家的人借钱,你想买出租车,你自己想办法。”巧巧又拿出一锤定音的本事。“当时我就不让你买三的车,你听了郝建设的忽悠,硬要买,买了才两个多月,三的车就被停运了。买断工龄的款,全部赔了进去,现在家里一贫如洗,你又要折腾买出租车!”
“三的司机都愿意换成出租车,这说明肯定是好事,跑出租车肯定能挣到钱。咱们跑上出租车后,慢慢把他们的钱,连本带利都还了。”靳康泰低声下气地和巧巧商议。
“营运证的钱你要背利息,购车款你也背利息,这么多钱,什么时候能还清?人家是有一头没一头,咱们是两头都没有,怎么能购得起出租车。再说谁知道开上出租车后,会发生什么情况,万一出了交通事故咋办?”
“事情总不能往坏处想吧,说不好这次咱们时来运转,有了发财的机会了。”
“自从你下岗后,我们就没有过好运气。再说,你有驾驶证吗,你买了出租车,谁来开?”
“咱们可以先把车租出去,我的驾驶证慢慢再考。”
“崭新的车就租出去,万一你两三年内,考不上驾驶证。新车还不让人家开成一堆烂铁?”
“你对我这么没信心吗?说不好我半年就能把驾驶证考下来。”
“你那点本事,我还不知道。开个三的车都摇摇晃晃,我都不敢坐你开的三的。上了考场,你能顺利过了科二科三吗。再说你多大岁数了,你以为自己还是小年轻。”
“不换出租车,那咱们花出去的钱咋办?”
“把三的车卖了,能收回多少算多少?”
“现在三的车不让拉人了,谁还要它!”
他们俩沉默了,靳康泰觉得巧巧一下子老了十岁。他的脑子里也一片空白,眼睛四处看着,仿佛这里不是他的家,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一下子迷茫了,心里想要寻找一个东西,就是不明白他要找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