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宁静】光荣院里说光荣(小说)
能有幸到光荣院居住生活的人,都不是一般的人,多是伤痕累累,弹洞全身。如果把他们召集在一起,裸体列队,那将是一幅极其震撼的伤痕悲壮图。而每一幅悲壮图的后面,都是一场生命轮回的壮烈厮杀,都清楚地记录着他们冲锋陷阵的英勇和无畏。
晚饭刚过,护工小梁就快手快脚地把李卫国和赵铁柱的餐具收拾停当,向她心目中的两位英雄告假。说她在外地打工的丈夫下午从广州回来了,她想请两个小时的假,回家看看,保证九点半之前归队。
两位老英雄不但愉快的准了假,而且还把假期从两个小时延长至明天早饭前。末了,赵铁柱还调侃地说:“久别胜新婚呀,两个小时够用吗?”
小梁是光荣院的第三任护工,前两任护工都是军人出身,都在部队当过炊事班班长,且厨艺高超。最后也都在本岗位上,站到最后一班岗——光荣退休了。
光荣院领导考虑到异性相吸,同性排斥的差异,在第二任炊事班长退休后,决定从社会上招聘个女护工。因为全院从院长到院工到功臣,都是清一色雄性,空气里弥漫的雄性荷尔蒙高得直冒火星。楼道里、饭厅里、小院里的棋桌上,不时就会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四溅,仿佛划根火柴向空中一扔,就能炸出一个大火球来。
小梁是从十五名应聘者中脱颖而出的,在这十五名应聘者中,论年龄,小梁并不占优势,十五名里最小的三十二岁,最大的五十八岁,小梁四十五岁。之所以最后选用了小梁,是因为小梁的一句话:“我从小就崇拜英雄,尤其是上过战场的英雄,我的爷爷就是打过台儿庄战斗的英雄。”院长一锤定音,那就她了。因为全院需要护理的七个人中,都是经过战争洗礼的英雄,既然崇拜,一定珍惜……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随着时间推移,光荣院从当初的喧嚣热闹,到如今的静谧安然,也不过弹指间的事。岁月已将一个个老英雄无情地送进了历史的回忆里,只留下两个参加过三战(抗日、解放、抗美)的英雄:李卫国和赵铁柱。
李卫国是十六岁那年当的兵。当兵后不久鬼子就投降了,在投降之前的一次战斗中,他打死了两名鬼子,拿他的话说,此生就是死了,也够本了。后来他又参加了辽沈战役,全国解放后又雄赳赳、气昂昂、跨过了鸭绿江。
赵铁柱和李卫国是同年的兵,只是他的档案不知怎的给遗失了,在他的后补档案里只记载着他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但他逢人便说,他是四野的人,曾跟随着林帅打过平型关大捷,塔山阻击战和上甘岭战役。后来有个喜欢研究历史的老兵算出他不可能参加过平型关大捷,那样与他的年龄不符,弄得老赵不能自圆其说,落得个说谎造假的笑柄。
李卫国是在朝鲜战场上第二次战役的一次阻击战中负的伤。那次战斗打得异常激烈,可以说是他们扭转乾坤、扬眉吐气的一战。他说那时他是一名炊事员,在往战场上送饭时,被敌人的炮弹炸掉了一条腿,因流血过多导致昏迷后,被担架抬下了战场。医疗队员在战场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他那支被炸飞的腿,只得包扎一下伤口,就转移到就近的阿玛尼家养伤了。
当李卫国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身边站着一个阿玛尼(大妈),和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金裙子(姑娘)时,瞬间愣住了。但,当他发现自己的左腿齐齐地只剩半时,恐惧顿时蔓延全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他知道,腿的失去就意味着他即将离开战场,告别战友,脱下军装。他不住地捶打自己,发疯一样地揭去身上的被褥,要去追赶部队,然而没有左腿的支撑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下可把阿玛尼和金裙子给急坏了,她们眼含泪花吃力地把他抬上床,金裙子更是俯下身趴在他身上,生怕他从床上再往下滚。
李卫国渐渐安静下来,他虽然听不懂阿玛尼和金裙子的话,但从她们的神态和肢体动作上,他能明白个大概:她们多么希望他可以好好的养伤,不要再折磨自己啊。大家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可她们待他却是真诚善良,就像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他没道理把心中的怨恨发泄在她们身上。
他除了左腿被炸掉外,肩部、头部、胸部也有不同程度的伤口,如今都用绷带缠绕着,像个白色的大粽子,只露出一张嘴,像粽子的一角,好往里灌些吃食,维持生命。
每当金裙子给他喂吃食时,他总会脸红,尽管纱布包着无法看见发红的脸,但他感觉到了热度。十几天以后当部队的医疗车把他转运到大后方时,那个伺候他十几日的金裙子当着医疗人员的面,俯身亲吻了他。这是他第一次被一个姑娘亲吻,虽然是隔着绷带,但他明显感到了她的气息,一股淡淡的、暖暖的、柔软的芳香气息。这是一个来自异国他乡少女给予的、亲人间的珍贵一吻,值得他回味一生!
半年之后他回到了祖国,后来他不愿意给国家添麻烦,毅然决然打起背包,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家乡,为家乡的建设增砖添瓦,贡献力量。
他是全村人的骄傲,村委考虑到他的实际情况,安排他做了村里的会计,他因一条腿和脸伤的缘故也没能收到爱神丘比特之箭,鳏寡一生,直到被光荣院收置。
赵铁柱和李卫国的境况大致相同,他从朝鲜战场上下来后少了一条左臂,正下巴上与门牙处被弹片撕开个口子,尽管当时医生想尽了办法,使用了不少填充物,也没能完全把口子补上,那露着红红牙框的缝隙,总使人联想起动物世界里因打斗被咬伤下巴的狒狒。
他回到村里后在人们的仰慕中当上了生产队长,尽管他说话时多少会因伤口的原因有些后鼻音,但仍不失一种铁铸般的威严。一些调皮的后生都冠他以“独臂大侠”的美称。然而就是这个独臂大侠,在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中没让全村饿死一个人,他顶着政策压力,让社员们偷种了不少瓜果蔬菜,在青黄不接时,靠这些瓜果和土豆红薯度过了难关。
可能也是伤残的缘故吧,四十岁之前没得到姑娘们的青睐,四十一岁那年有个邻村的寡妇主动找上门来,要与他搭伙度日,在老娘的一再撮合下,他们走到了一起。哪知好景不长,两年后寡妇得了一种怪病,不多日就撒手人寰了。从此,他与老娘相依为命,直到二十年之后,把八十岁的老娘送走,被光荣院收置。
虽然李卫国和赵铁柱都是耄耋之年了,但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很矍铄,每天晚饭后都雷打不动地摆三盘棋。刚开始老赵总是悔棋,在悔棋的过程中也时不时地做些小动作,有时被老李抓着了,刮一下鼻子,有时老李逮不着,就瞒混过关,占了上风。后来老李为了公正,就邀请小梁当裁判。起初,小梁对象棋还不大懂,只知道“马走日、象走田、车走直路、跑翻山”,后来在两位老英雄的日日指点下也成了高手,她要向着谁,谁就一定能赢。通常,小梁谁也不偏向,总是站在公正的立场上执法,监督着老赵的小动作,每当这时老赵总是显得很君子,不再搞小动作;而且两个老英雄玩得也极认真,好像是参加正规比赛一样,坐姿很挺拔,口中极文明,连吐痰都不使用身边的痰盂了,而是要吐到门口楼道里的痰盂里。这个变化连院长都感到惊讶,说这都是小梁的功劳。
小梁回家那晚,老李和老赵没能够下完三盘棋,原因是下到第二盘时老赵的小动作毛病又犯了,老赵见招架不住,就顺势把那只独臂的空袖子在老李面前一甩,右手趁机把老李的一门威胁巨大的沉底炮,给顺手牵羊了。等老李想起去用时,怎么也找不到,老赵死活也不承认有什么沉底炮,于是俩人不欢而散。
时节已是小雪,寒冷的西北风裹着枯枝树叶不住地在光荣院小院里搜索着。夜晚的气温已达零下十几度,北方的供暖已开始多日,前天供暖的大锅炉听说出了故障,没有暖气的供应,室内的气温阴寒冰冷。为保证两位老英雄不受寒冷,小梁赶紧为他们点起了小太阳取暖设备,还给他们铺上了电热毯。在小梁离开光荣院的当晚,她还认真检查了所有的电器设备,在确保无误的情况下,才匆匆离开。
半夜里,老赵突然听到隔壁老李的砸墙声和呼救声,老赵不敢怠慢,这是小梁临走时嘱咐自己的任务,说老李腿脚不好,让他多关注老李的动向。老赵连忙爬起,当他来推开老李寝室门的那一刻,明显感到有一股烧焦的烟气扑向自己。
“老李,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电热毯着火了吧,我感到屁股底下烫得不行。”
这时的老李已把被子蹬到了床边,只是那只胳膊因情急之下伸进了床头的栅栏里,无法拔出来。老赵不容分说,把老李的胳膊抽出栅栏,用独右臂就那么一甩,就把老李撂在了背上,紧跨几步,到隔壁把他放到了自己的床上。等他再返回老李寝室时,刚才还在冒烟的床头明显窜起了火苗,老赵连忙跑到洗漱间打了盆水,用独臂端着泼向了火苗。
老赵扑灭火,收拾停当后,已是十几分钟的事了,他安慰还在惊悚中的老李说:“已经收拾利索了,就是电热毯着的火,我已经把它抽出来放到了洗漱间,好悬哪,晚一会儿就可能燃起大火。”
老李也慢慢回过神来,抖抖搜搜抬起右臂向老赵行了个军礼。
老李没有说感谢的话,只是直夸老赵力气大。
老赵没有回礼,而是抓着老李的手直摇:“这算个啥,别看我是一支臂,当年二百多斤的轨道枕木扛起就走,如今虽说是老了,但扛你老哥还不是个事。”
经过这样一闹,两人皆无睡意,老李突然想起什么:“快,老弟,我的床头柜里还有瓶好酒呢,你去拿来,咱俩喝点吧?”
“那感情好!我正等着你下命令呐。”
老赵拿出酒,见是一瓶浓香型30年陈酿的五粮液,不觉手舞足蹈。他只知道老李有瓶好酒,他原以为是瓶茅台,说实话他还真不太喜欢喝茅台,茅台属于酱香型,口感过于绵柔,没有五粮液那股清甜辛辣的冲劲,喝起来痛快淋漓。
老赵打开酒,用两人独有的绿色搪瓷刷牙缸,斟了满满两缸子,又跑到厨房翻了半天,找出了半袋榨菜。
半缸酒下肚,两位老英雄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一个说:“今天晚上的酒不能和小梁说啊。”
一个说:“那不能,不能让她知道,否则她要生气了。”
“对,不能让她生气,她也是为我们好。”
“我看老哥,小梁还是对你好,有次我见她还为你洗脚来着,我真羡慕。”
“哎,这你就不懂了,我那几天腰给扭了一下,弯不下来,我不让她洗,可拗不过她。”
“你这辈子是第一次被女人洗脚吧?”
“算是吧。”
“怎么能叫算是?你说你从没结过婚,哪来女人为你洗脚?”
“你别说我,难道你结过婚?你被女人洗过脚?”
“实话说老哥,我不但让女人给洗过脚,还被女人服侍过两年了。”
“你就吹吧老弟,你怕是酒劲上头了吧?”
“我吹?我真没吹,只是那段生活我没好意思说而已。”
“原来老弟还有这段风流债呐,你比老哥强,我这辈子也就个这了,虽然被女人亲过,洗过脚,但从没碰过女人。”
“你被女人亲过?还有这好事,怎没听你说过?”
“哎,说来话长,那还是在朝鲜战场上……我给你说的我是一名战场上的炊事员是假的,是我撒的谎。其实,我是一名一线作战队员,我之所以撒谎说是炊事员,就是不愿提起那场惨烈的战斗,每每提起,我就痛心疾首,夜不能寐,眼前老出现战友门一个个倒下去的惨烈画面。你可能听说过三所里阻击战那场战斗吧?”
“当然,只要去过朝鲜战场的谁不知道。这也是世界军事史上的一场奇迹,可以说是史无前例。”
“绝对可以这样认为,决不过分。”
“那应该是我们入朝作战的第二次战役,在第一次战役中我军打的并不好,有点缩手缩脚,军长被总司令骂为‘鼠将’,番号都差一点被撤销。这一仗全军上下都憋着一股劲,准备一雪前耻。我师的任务就是偷袭抢占大同江渡口。当时已经是11月下旬,气温已达零下十几度,有些地方已经结了冰,我们到达江边,哪有什么渡船,只得脱下棉衣棉裤,光着身在冰碴子里渡江。大多数干部战士身上和腿上都划出了血痕,有些战士已冻得全身麻木,但大家都毫不畏惧,当我们渡到大约一半的时候,对岸的敌人突然向我们发起进攻,已经上岸的和没来得及穿衣服的将士就光着身子立即向敌人还击,就连上岸的炊事员也都挥舞着菜刀向敌人砍去。敌人哪见过这样的打法,吓得魂飞魄散,我们顺利抢占了渡口。死死卡住了敌人的退路,后来在其他兄弟师团的配合下,我们几乎全歼他们伪七师。这场胜利,极大地鼓舞了我们全体官兵。然而还没等我们打扫完战场,师部就接到军部的电报,让我们连夜出发,最迟在明早8点以前,赶到70余公里之外的三所里,堵截企图逃跑的美第八集团军。当时我们为消灭伪第七师,已经战斗了近一天了,可以说人困马乏,还没来得及修整,甚至连一口像样的饭还没顾上吃,就得马上出发。咱们来到异国他乡,对当地的路况很不熟悉,全靠一张地图行事。全师急行军,又不敢走大路,多在山道密林沟壑中穿行,又要踩着厚厚的积雪,在零下十几度的夜晚,其中的艰辛难以想象。但命令已下达,纵有千难万险也必须完成。我当时正值青春年少,当兵前跟着舅舅练过几年形意拳,体力上没得说,我是一班的班长,我主动把机枪手的机枪扛在肩上,哎,那次真叫一个壮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