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野 蔷 薇 之 恋(小说)
七夕之夜,讲述一个还算是圆满的爱情故事:
野蔷薇之恋
一
这一天,陈晋老师收到了一份婚宴请柬,是一对新人亲自送来的。
新郎名叫尉迟瓒,是陈晋过去的学生与同事。他说:“老师,您是我们那一段恋爱史的见证人。”
新娘名叫黄文玲,也是陈晋过去的同事。她说:“所以,我们决定请您做主婚人。”
“好!好!这个主婚人我一定要当。”陈晋点头说。与此同时,有关他们俩那一段离奇的爱情故事,重又一一地浮现在眼前:
二
那是一段风雨如晦的苦难岁月。陈晋与尉迟瓒被作为“黑帮”分子,关押在区文化馆后院的一间小屋里。
大概是三四个月以后吧,对他们的批斗渐渐稀少,看押也渐渐放松,可以允许他们在院墙内自由地走动走动了。尉迟瓒因为年青,更是经常被叫去干一些体力活。
那一天,尉迟瓒干活回来,激动地对陈晋说:“老师,我……我恋爱了!”
“跟谁?是梦中的仙子?还是想象中的某一位靓女?”陈晋说。
陈晋过去曾在中学教过一段时间书,后来因为在文艺创作上作出了一些成绩,被调到区文化馆负责群众文艺宣传工作。尉迟是他教书时最得意的学生之一,大学毕业后又恰恰分配到文化馆当了他的助手。因此,他对尉迟十分了解:尽管他才华出众,造诣颇深,并且还在省文艺刊物上发表过几篇作品,但在恋爱这一方面,却始终是一个门外汉。尽管过去他也曾接触过不少姑娘,其中也很有几位对他有过钦羡之意,但由于他一直把整个身心都扑在学习和工作上,还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件事。现在,他的黄金时代已过,身陷这数尺囹圄之中,又去哪里寻找爱情?
“是真的。”尉迟瓒伸手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递给陈晋。
陈晋接过那张纸,在灯下打开。那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小纸片,纸上用工整娟丽的字体填写着一首《蝶恋花》:
枝头子规独孤零;
今我何辜,
空啼三两声?
秋来春去岁月更,
梦幻明灭徒悲恸。
挥尽心血吐情怀;
威武逼屈,
何处诉冤情?
且避过刀光剑影,
待来日挥鞭同行!
尉迟瓒两眼望着陈晋,喃喃地说:“过去,多少次在梦里向往着甜蜜的爱情,爱神却一直不肯降临。没想到今天,在如此的逆境之中,丘比特却把他的箭射向我的心扉了。”
“谁?”陈晋不觉精神一振,连连追问。
“黄文玲。”
“黄文玲?是她……”陈晋的眼前立刻涌现一位十八九岁的美丽姑娘的倩影。
三
黄文玲是区文化馆最年轻的一位姑娘,专门负责誊写和油印工作。
这是一位工作极其认真负责,性格内向的姑娘。在陈晋的印象中,她每天都是俯身在钢板上,不停地刻呀刻呀,刻完了一张腊纸又一张腊纸。刻完之后,又拿到油印机上去一张张地印刷。有时遇到紧急任务,还要加夜班。那时,小小的办公室里便会彻夜响着铁笔刻在钢板上的“丝丝”声,或是掀动油印机的“吱呀”声。但,由于她的工作是那么的普通、平凡,她又是那么的年轻、幼稚,在她所刻印的成千上万张的文艺小报和宣传资料上,却从未刊登过她自己的一篇短文或一首小诗,因此很少引人注意。
只有陈晋因为工作关系,才知道这位姑娘所担负着的繁忙的工作任务,以及她的工作所起的重要作用。因此,每当交给她一份待印的文稿时,总要加一个“请”字;每从她手里接过一叠油印好的文件或宣传资料时,也总要说一声“谢谢!”有时看到她那因彻夜工作而熬红了的眼睛,还要说几句劝她注意身体的话。
黄文玲呢,对于他这种彬彬有礼的关心和问候,却总是微微一笑,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黙默地看他一眼,似乎在说:“你自己呢?不也是整夜整夜地熬夜,比我干得更多?”
当然,也有比较空闲的时候。那时,她就会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默默地读起来。她读得那么专注入神,常常连吃饭也会忘记。倘若遇到疑难,她就会抬起头来凝视着天花板,苦苦地思索着,似乎从那天花板上能找到答案似的。只有在她实在思考不出时,才会来向陈晋求教。她询问的问题大多与诗歌有关,虽不算深奥,但在她那样的年纪,那样的学历,却也算是难得的了。
有一天,陈晋偶而听别人说:有人介绍她去一家工厂,虽然也是临时工,但是计件工资,还可以加加班,每月能挣到三四十元钱。黄文玲却拒绝了。他这才记起黄文玲来文化馆已快三年了,还一直没有转正,每月只有可怜的二十七元工资。另外,听说她家中还有一位长年生病的母亲。
那一天,陈晋把一份待印的文稿交给黄文玲后,破例留了下来,关心地问:“听说有人介绍你到一家工厂去?”
“嗯。”黄文玲点点头,像往常一样地微微一笑,接着便低头看起了陈晋交给她的那份待印的文稿。
“你为什么不去呢?”陈晋又问。
“这儿不是很好吗?”黄文玲回答,视线仍然没有离开那份文稿。
“可是那儿每月能挣三四十元钱呀!”
黄文玲抬头惊讶地看了陈晋一眼,说:“钱,不应该是主要的。”想了一会儿,她又补充了一句:“这里有很多书看,有问题还可以向你们请教。再说,我们从事的,是多么崇高的宣传教育人的工作呀!”
她说这话时,显得有点激动,一双美丽的眼睛紧盯着陈晋,闪射着明亮的光。
从她那语言,那眼神里,陈晋仿佛触摸到了一颗纯洁无邪的高贵的心。是的,那是一位外表并不惹人注意,但内心却闪耀着金子般的光辉,有着无限美丽的胸怀的姑娘。
那是在运动初期,有一次,市文化局的一位领导来他们馆里进行动员,说这次“文化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伟大运动。文化系统过去受黑线影响最深,大家应该很好地检查检查。写过文章的,应主动把文稿交出来,让组织审查。在那位领导的动员下,陈晋、尉迟瓒等几个平时搞创作的同志,立即翻屉空柜地把自己的文稿都交了出来。
正当那位领导满意地点着头,准备离去时,黄文玲却捧着一本薄薄的小本儿,一步一步地走到那位领导面前,庄重地把那本薄本儿递上去,说:“这是我学习着写的一些诗词,还从来没有给人看过。现在也交给组织审查,请求领导对我进行帮助!”
她的这一举动实在出乎大家的意外,更出乎大家意外的还是她满怀信任地交上去的那一本薄薄的,从未给人读过的诗稿,后来竟成了她的催命符……
四
在陈晋的一再催促下,尉迟瓒开始滔滔不绝地叙述起了事情的经过:
前几天,尉迟瓒被派去清除垃圾,把文化馆旁那一堆小山般的垃圾用板车运到郊外去。黄文玲被派来做他的助手,帮忙推车和装卸垃圾。
一路上,他们走着走着便谈了起来。他说:“你那几首被当成毒草公布出来的诗词,我都认真地读过了。”
“你的看法怎样?真反动吗?”她急切地问。
“恰恰相反。”他说,“那几首诗词,有的表现了一个女孩子对未来幸福生活的向往;有的表现了对社会上某种丑恶现象的憎恨;当然,有两首也流露了一丝淡淡的哀怨情绪。但,无论怎么说,感情是真挚的,情调是健康的。它们不但丝毫没有引起我的反感,反而还引起了我的共鸣,使我深深地喜爱上了它们。”
“其实,有几首诗词也并不是那么健康的。”她认真地说,“你知道,那时我父亲死了,母亲又患着病,我不得不中途辍学……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会说这些诗词都是反动的,并且不停地批判我,斗争我,逼我承认,要我交代写这些诗词的罪恶动机。我,我……”
她说着说着,声音变得悲怆起来,两颗晶莹的泪珠涌上了她的眼眶。
他急忙停步,回头盯着她的脸,问:“你承认了吗?”
她摇摇头,说:“哪能呢?你不是也没有承认吗?”
听了这话,尉迟这才重新迈步,拉着板车继续往前走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你知道我最喜爱的是哪一首吗?”
“哪一首?”黄文玲期盼地问。
于是他开始背诵起来:
“不羡红牡丹,
独赏野蔷薇,
幽谷深处春光媚,
无意与天违……”
“哦!”她发出一声急促的喊叫,打断了他的背诵,说:“天哪!这正是他们认为最反动的一首,说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大毒草。”
“这有什么反动的?”尉迟瓒干脆把板车停放在路旁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下,垫着草帽在人行道上坐下来,说,“来!我们休息一会儿,坐下来谈谈。”
也许是第一次与人谈论自己的诗作,并且是在一片斥责和讨伐声中难得遇到的一个知音的缘故吧?黄文玲显得很激动。她紧挨着尉迟瓒坐下,急切地问:“你真的这样认为?”
“当然。”他说,“生活是多种多样的,人们的爱好也是多种多样的。为什么要强求一律,只允许赞颂花园里的红牡丹,而不允许欣赏幽谷里的野蔷薇呢?那野蔷薇经风雨,耐干旱,顽强地绽放出美丽的花朵,并且用它那一身的刺保护自己不受禽兽糟践,不也是很值得赞颂的吗?”
“你说得真好!当年,我写这首诗时,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她忽然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怀着对往事的无限眷恋,惆怅地说:“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爱读诗。我读过李白的,白居易的,辛弃疾的,李清照的,也读过歌德的,雪莱的,拜伦的,海湼的,普希金的……我曾不止一次地梦想过,要做一个像他们那样的诗人,所以我才一个人偷偷地学着写诗。啊!我是多么希望能继续写呀写呀,一直不停地写呀!用诗来抒发我的情感,表达我对祖国,对生活的赞美。可是现在……”
她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双手在胸前绞着,仿佛要把她心中的痛苦都绞出来似的。
“为什么就不能再写了呢?我就还在写,并且已经写下了好几首诗词,用它来表达我对战斗生活的强烈渴望,表达我对党对人民的无限忠诚。”尉迟瓒说。
五
陈晋听了此话,心中一惊,连忙打断尉迟瓒的叙述,问:“你真的写了诗?”
尉迟瓒点头说:“是真的。我每天都在写,已经写下了不少美好的诗篇。只不过我没有用笔把它们记下来,而是把它们默记在心里。”
“好家伙!人家要你写交代材料,你却在赋诗。”陈晋笑着摇摇头。
尉迟瓒忽然站立起来,两眼紧盯着陈晋,说:“交代材料?您写了吗?”
陈晋苦笑着摇摇头,坦白地回答:“没有。”
“我说您也不会写。”尉迟瓒重又在床沿坐下,说,“这几个月我反反复复地想了,也把我过去写的那些东西一一仔细回忆了一遍,缺点嘛当然不少,但绝对没有一篇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您说,这交代材料怎么去写?交代材料既然写不出来,倒不如还是来构思我的小说吧。谁知小说没有构思成,却意外地得到了两首绝妙的诗。我终于发现:在这一特定的时期和特定的环境里,小说这一形式已经不再适用于我,于是便干脆放弃了它,专门写诗。说也奇怪,过去我对诗词一向兴趣不大,更缺少研究;现在,诗的灵感却源源不断地涌来,我几乎快要成为一个多产的诗人了。”
“这也是环境使然。”陈晋点头说,“那么,后来呢?”
“后来……”尉迟瓒带着甜蜜的笑容,重又开始他中断了的叙述:
那一天,尉迟瓒的身上正好带了纸笔,当即把他最得意的一首《满江红》写出来,拿给她看。
那首《满江红》他是这样填的:
满天风云,
激卷起无限豪情。
忆往昔,
高擎红旗,
驰骋沙场,
马蹄落处彤云起,
铁笔指向妖雾灭。
愿文章写尽英雄史,
千秋业。
春风止,
欢情绝;
尘沙起,
路湮没。
壮士心悲愤,
长盼晴日。
井冈山下理戎衣,
延水河畔磨刀戟。
重跨鞍紧跟毛主席,
斩妖孽!
黄文玲拿着诗笺看了很久,最后抬起头来说:“写得真好!能把它送给我吗?”
“行!就把它送给你作个纪念吧。希望它能对你有所帮助,鼓励你去勇敢战斗。”他回答说。
从那以后,尉迟瓒有整整三天没有见到黄文玲。谁知今天下午,他从外面拉了一板车煤炭回来,黄文玲立刻飞跑过来帮他推车卸煤。
她一边卸煤,一边对他说:“你的那首词对我鼓励很大。这两天我反复想了,决心要像你那样不停地写。”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向四周环顾了一眼,迅速将一张纸条塞在尉迟瓒手里,说:“给!这是我新填的一首词。”说罢脸一红,又飞也似地跑了。
就在她往他手里塞纸条的那一瞬间,他忽然第一次惊奇地发现:她那红红的脸庞竟是那么地清秀美丽,她那明亮的眸子竟是那么地妩媚动人,她竟是一位他以前未曾注意到过的美人。待读了她填写的这首《蝶恋花》,更是心潮汹涌,真后悔以前怎么竟会疏忽了身旁这么一位聪明勇敢,美丽多情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