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驷马难追(小说)
下午五点半,正是下班的点钟,郑树仁换下工作服,拿起车钥匙,拎起公文包,走到办公室门口伸手开门的当口,公司人力资源部李部长正好敲门。郑树仁开门,李部长进屋。
“郑总,周得信还是把辞职报告交上来了。您看看,真是个文人。他写得言词恳切,洋洋洒洒,没有退路!刚才给我的,没捂热乎,我就给您拿来了!”李部长把一张A4纸递给郑树仁。上边4号字,打印得满满当当。下边专门用钢笔签了三个漂亮的行书:周得信。
郑树仁摇头苦笑,又返回写字台前,坐在老板椅上,示意李部长坐在沙发上。这是一家资深耐火材料公司,1943年建厂,属于制造业,服务于钢铁,其产品曾获过国家银质奖章。多年的积累沉淀,公司文化底蕴深厚,经济效益也好。郑树仁是这家公司的副总经理,分管人力资源和行政工作,职工招进和调出的审批,郑总这里是关键的一环。企业里,总有随机事情发生,领导们已经习惯了不能正常下班。他又细细地看了一遍周得信的辞呈。是周得信的风格,副词多,句子长,词汇丰富,内在的逻辑性很强。但郑总多少有些不解:一个1977年恢复高考就考上中专的毕业生,在特大型国有企业拥有25年工龄、具有工程师职称的科级干部,怎么就头脑一热,说辞职就辞职呢?一周前,周得信专门找过他,郑重地把自己要走的意思和郑总说了。郑总是他的主管,又主管人力资源,他要辞职,绕不过郑总这关。特别地,他俩是很要好的朋友,自己的大事,总是要听听郑总的意见。郑总听了他要去的单位等相关情况,提出了他不宜去的建设性意见,周得信说回去再考虑下。但今天,还是把报告交上来了,看来是考虑成熟了。
“这个周得信,都五十岁的人了,还是这么个执拗脾气。李部长,你分析过没有,他执意要走的真实原因。”郑总又浏览了一遍周得信的辞职报告,问李部长。李部长是专门人事管理部门的头头,他应该对周得信的辞职,有个准确的判断。郑总借助这个机会,没忘试探一下李部长用人识人的专业能力。
“罗总那里不大喜欢他,他的自尊心又强,受不了半点别人的冷待。这次认证工作中,北京来的质量认证中心武老师在众人面前给他难堪,又在罗总那告了他一状。这实在让他心里憋屈。不知我看得对不对。”李部长没忘在郑总面前谦虚。罗总是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真正的一把手,办事精明强势,讲究三道:人道、公道、霸道。
“你的分析基本到位。还有,就是他思维死板,讲求说话不拉钩,拿信誉当生命。这次,他答应了人家,骑虎难下了。事实上,得信人品正,有专业特长,文章写得好,拿工作特别当事。他只是不大善于和人打交道。不让他管人,只让他做事,咱们公司他大有用武之地。”郑总站起来,踱到窗前,向厂院望去。两棵云松,在办公楼前东西对峙,如同两座层次分明的绿色的巨塔,直插云霄。翠绿的枝桠,从根部往上,先阔后狭,自由地伸展,其对称的比例,雕刻一般规整。让人又要感叹造物主的神功。云松的东面,两排龙爪槐,则树干挺立,虬枝盘旋,如同一柄柄绿伞,在路旁展放英姿。下班的职工,迈着匆匆的脚步,在云松之下,向门口走去。这是每天都会出现的景象。这时,郑总看到,一个留着连鬃胡须的男职工,从办公楼里走出,到云松底下,又回头扫了一眼办公楼,扫到三层,正好和郑总的目光相遇。正是得信。他和郑总目光相遇的瞬间,他的被胡须围绕的脸颊红了一下,接着扭过脸去。
他爱红脸,这是他自认为做错事之后而自责的独特表情,这也是郑总认为他真诚可爱的一个显著标志。当他说错一句话而被现场的人驳回的时候,他马上脸红,马上用手搓脸,说话也明显语无伦次了,像个大姑娘一样的腼腆。这和他好激动,脾气来得快,又形成巨大的反差,使人觉得判若两人。有人可能不经意地和他开个玩笑,他认为有伤自尊,于是无名火起,瞪眼吼叫,声音突然提高八度,语速也如机关枪一样,叭叭叭。过后呢,又马上后悔,一后悔,就又脸红,就使劲抽自己的脸,抽出深深的手掌印子。有时郑总和他开玩笑,说他自残。
得信是郑总的部下,任行政办公室副主任,负责文件起草,全公司职工小发明、小创造成果的搜集、汇总、初审和上报,还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IX9000系列质量体系认证工作。多年的工作磨合,他们两个早已打破了上下级的关系,成了无话不说的至友。工作配合默契自不必说,还经常在一起下象棋,打麻将,喝酒唱歌。有一次,他们玩麻将,他一走神把五万打了出去,给对家点了个素七对捉五魁。他登时两眼冒火,捡起那张五万,使劲砸向自己的脑壳,疼得他面部变形扭曲,还不住手。嘴里发狠地叨咕着:“这不是瞎打吗,瞎打!我简直就不会打牌了,回回打错张子。”好像打错一张牌,不但输了房子输了地,还把他的人格信誉也打没了。
可能判断出郑总还在窗户上看着他,得信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突然加快了脚步,像是要快快逃离郑总的视线。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就从心灵深处生出一种自卑感,这种自卑感,就打乱他正常的办事逻辑和思维方式。这一点,郑总没少当面提醒他。
“是的,我是这样,不知怎么搞的,但改不了哇!”得信这时给自己轻轻地一个耳光,表示认可郑总的说法。
得信的辞职,郑总是舍不得的,为得信惋惜,自己也将失去一个好的帮手,心里空落落的。郑总回到座位上,把车钥匙放到办公桌上,一时不打算回家了。他和李部长一块谈起一周前公司接待认证中心专家的细节。这或许是得信提出辞职的催化剂。质量体系资质复评,基本过关,公司宴请京城来的五名专家。五名专家中,一名组长,姓严,另四名分别是武、张、王、赵。公司罗总、郑总、主管技术的一位副总、得信、得信手下一名工作人员共五人参加宴会。包间宽敞明亮,大家分宾主围拢圆桌就位。罗总举杯开场,辛苦、感谢、不足部分我们继续改进,职场常规用语一番,三杯白酒分头下肚,宴会很快进入自由发挥、各表各心环节。得信具体负责这项工作,接待也自然是主力,公司这边领导、京城专家,自然都冲得信说事,倒酒、敬酒、递烟倒水,催促上菜,你这个要求,他那个想法,都指使、落实到得信和他的下属两人身上,实际上是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在这样的场合,八面玲珑地应酬,他不情愿,他不善长,他内心胆怯。但他在专家面前,在自己的领导面前,还不愿因为自己没有做好,出现瑕疵,而惹专家和公司领导不满。他宁可多受点委曲,也不愿让别人说出他无能或不负责任的话来。他就是在这样矛盾的心态下,上下忙乱着。这就出现了他左突右闯,顾头不顾腚的尴尬局面。罗总吩咐他倒酒,他“嗖”地起身去拿酒瓶,没等给两个人倒满,专家又支使他倒水,他放下酒瓶,“嗖”地又抄起水壶,没等两个茶杯倒好,服务员进来又问他用什么主食,他赶紧跑到罗总跟前请示。罗总让他征求专家意见,他又将身子倾至严组长那请示,组长说随便,他咂嘴苦笑,又跑到郑总跟前请求帮忙。郑总干了有十年办公室主任,应付这样的事倒是游刃有余,看到得信这么忙乱无序,就有意帮忙,干的稀的,兼顾地方特色,把主食定了下来。但他的尴尬和难堪远远没完。专家组有个姓武的老师,大脑袋,大眼睛,嗓门亮,喜出风头,好挑理儿,职场上的阴阳八卦,他了然于胸。他跟得信打交道多年,从骨子里瞧不起得信,他还知道,得信,也不得罗总的欣赏。所以,在众人面前制造得信的难堪,出得信的丑,他有充分的胆量,也会产生强烈的快感。得信恨他,但更怕他。方才得信的表现,他全看在眼中,他正在寻找机会。这时,他向得信伸出右手,只弹出食指,钩了几下,示意得信。得信放下筷子,来到他的跟前。他说公司通过复审,得信主任功不可没,应该好好敬大家几杯。得信本不胜酒力,但知道拒绝会更糟糕,便硬着头皮,倒上一杯,哆哆嗦嗦端起,压着半个嗓子招呼罗总、严组长、武老师等等。洒过三巡,大家谈兴正浓。得信那弱弱的声音,如石沉大海,没有引起半点波澜。这无疑给武老师抓到了话柄。武说,你说话和蚊子叫唤似的,一看也没有诚意。大点声,可着嗓门。得信嘴角抽动,面露难色,只得提高嗓门。好不容易把大家叫应了,自己先喝了一口,说谢大家,敬大家。武老师立时晃手打断他,说:“干了,干了,你那么一小口,别人咋喝?”得信就一闭眼干了。还没坐稳,武老师又说话了:“那不行,你必须一个一个地敬。罗总你说是吧。得信你这是代表公司,代表罗总、郑总等,这么敬酒,没诚意,没诚意!”。罗总知道得信没有大量,但此时也只能顺应武,让得信敬一圈儿。
酒席又延续了一个小时,得信大醉。第二天,没有能够参加专家返回前的座谈会。恰恰在这个场合,罗总征求专家意见的时候,武老师向罗总给周得信奏了一本,说他办事死板,组织能力不强,好多部门和车间的头不听他的协调指挥,长此以往,质量体系要退步。下个周一的中层干部会上,罗总就此提出要求,一是要求认证的职能部门要加大协调力度,二是要求车间部室要听从指挥。来年如果再出现问题,定要从严追究当事者责任。
“得信这个人好脸好面,自尊心虚荣心都强,对武老师这样有意制造难堪,他绝对受不了。当时没有发作,已经是咬牙忍耐了。在加上罗总会上一说,促成了他辞职。”李部长说。
“确实。但他执意要走的原因,还有他儿子儿媳妇的工作问题,抓住机会出去多挣点钱的想法。关键是他仓促考察一次,就答应了人家,太看重自己的面子。”郑总说。
一个月前的一个周六的晚上,得信买了两瓶五粮液,两盒正山小种,蹑手蹑脚来到罗总家门口。他没有敲门,只是在门口来回踱步。他想不好敲门进去后,和罗总第一句话怎么说,接下来怎么说,能让罗总不反感。他甚至想,这个门在什么时候敲,敲几下,敲出多大声音才合适。还有,酒和茶,罗总要推辞客气,他怎么应对。他想,这次如果办砸了,那儿子就永远不用想进入这个企业了。他越想,越不知道怎么说,就越想。就这样,在没有月光的晚上,他提着两瓶洒,两盒茶,在罗总家门口来回走路,徘徊不停。他喜好学习,没少读书,唐朝贾岛的著名诗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他倒背如流,他讥讽自己目前的表现,一定就是那个小僧的再现。是推好,是敲好,他就这么推敲着,始终没有勇气敲门。几次,把手伸出来,准备敲门,但手摸到了门,又缩回来,绕两圈,鼓起勇气再伸手,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听,还是没有敲响。就这么踱几步伸手到门边,缩回再踱步,再伸手。直到两个明亮的车灯照射过来,把他置身在一片明亮之中,他没有任何藏身之地了,才索性挺直身子,望着灯光。不敲就对了。车上是罗总,刚从外边应酬回来,夫人也在车上。方才,把门敲碎,也不会有人开门。
司机把车开走了。罗总并未让他进屋。一片黑暗之中,他把儿子的事和罗总说了。酒和茶,罗总没要,说儿子事可以考虑,让他和郑总也说下。
这是前两天,罗总和郑总说的。
“有希望啊,为什么非要走?”李部长说。
他答应了别人。五天前,得信专门到办公室找郑总。进门是这样说的:“遇到难题找智者啊,听听郑总老弟的意见!”
“老兄高看我了。有什么事,帮你一块论证一下。”郑总过来,把他按在沙发上,倒杯茶水递过来。得信大郑总一岁,平时,总以兄弟相称。
董总,一个从事炼钢工作的国企领导,受聘到西北S省一家私营炼钢厂任总经理,年薪120万。他单枪匹马从G省到S省打拼,为方便工作开展和防止意外,董总要带上几个老乡,作为嫡系。得信的一个表弟孙总这时出现了。他开着一家建筑公司,多年在商海打拼。他聘用的一个项目经理,是董总的弟弟。这个弟弟受他哥哥委托,找孙总帮忙,要他在知底的人中找几个实干家,跟董总去S省。孙总认为这是天赐良机。推荐几个自己的朋友,站稳脚跟之后,就可将自己的建筑、原辅料供应业务,在S省拓展。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表兄得信。孙总认为,得信有多年国企工作的经历,懂管理,干实事,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孙找到得信表兄,说明背景,承诺得信报到后,安排供应部副部长职务,分管辅料购进,一年四五个亿的资金出入。年薪25万。那时,国内钢铁企业正值鼎盛,各地钢厂,就像印钞厂一样,每天几十几百万进项。这对于年收入不足十万的得信来说,诱惑力不小,又是表弟介绍,不会有什么风险。时机成熟表弟带队去那边安营扎寨后,一切就更方便了。马不停蹄,去S省现场考察,董总面试,一切顺利,得信一口应承下来。
出于尊重郑总,也出于慎重,得信先找郑总征求意见。郑总给他分析指出了四点弊端:1、远离家乡,在农村租房,不是一个近五十岁的人的选择,万一有个不测,没有回旋余地;2、得信没有炼钢炼铁拿手技术,吃不住老板,干供应,谁都可以,老板随时可以解聘;3、个体企业,老板绝对不会把供应口的实际权力下放给同是打工者带去的人员身上,副职,只是个摆设;4、得信的协调能力和管理能力不是长项,S省那边历来有欺生的习惯,得信如果指挥不畅,总经理不会给老板负这个责任。
更重要的,是郑总已经和罗总说妥,如果得信放弃辞职,就把得信儿子和儿媳一同招进公司,同时,给得信去年“副”字,提拔为正科。结论:不能前去,原因是风险太大,代价太高。
得信思考了良久,最后还是说:“我完全赞同你的分析,更感谢罗总对我和我儿子儿媳的关爱,但我真的答应人家了,不好再反悔,那样我就没法做人了,也把人家坑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好了吃饺子,不好就吃片汤。”
就这样,得信离开了他工作二十多年的国企,离开了二十多年相濡以沫的工友,为了守住信用,只身去了S省。
事实是,他去后,供应口的业务,全由部门正职负责,这个正职是老板的侄子。租的民房,距工作地点七八公里,且四处漏风,周边没有医院,没有饭店,属于荒郊野岭。三个月,没有开工资,一切衣食住行,全部垫付。特别致命的是,不到一年,董总患脑出血去世,这边去的人,全部返回。
得信见到郑总,双眸红肿,连打自己三个嘴巴,说:“你分析到的弊端,无一没有遇上。一切都没有办法逆转了,命运啊,连片汤都没有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