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常说风雨之后见彩虹，总当是精神安慰的劝勉之词，从没有真正相信过。直到在海拔八百米的山顶亲眼目睹着一道彩虹从日光斜照的雨帘中渐渐浮现乃至清晰时，内心才真正为之惊叹折服。
　　 出了市区一路南下，复又沿着盘山公路徐徐攀升，在草木繁盛、树林阴翳的山间，气温由热到凉，日色由晴到阴，行至半路竟淅淅沥沥飘起雨来，随着地势愈爬愈高，雨势也渐下渐猛。峰回路转、曲径通幽，沿途并不曾见到一辆车、一个人，荒山野岭间只我一人一车独行在疾风骤雨中，重重弥漫、茫无涯际的云雾就像怎么也刮不尽的雨水一样氤氲在心头，眼见天色向晚、暮气昏沉，一种说不尽的凄惶落寞。我喜欢这种空山人静、远离尘嚣的静谧和无问西东、随兴所至的自由，也害怕这种长路漫漫、人迹寥寥的孤独和身履异地、前途未知的惊险。直至地势稍平、雨势渐弱，山间路侧的浓荫密树后时时闪现出几处村舍人家，方在这雨雾弥漫中显出几丝生气来。转过几道弯行至一处名唤财神庙的垭口，视野才开阔起来。流云飘散，一抹斜阳照将下来，驻足凝望武当方向，但见山川相缪、郁乎苍苍，一片明媚、灿如金黄。雨尚不止，日光照耀下粒粒雨点好似银瓶乍破、琼珠飞泄。
　　 俄而雾气复回，远山渐趋模糊，只留下高低起伏、参差错落的轮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淡淡墨痕前，却见近处绿树笼荫叠翠、焕然一新，在这远近分明、明暗有致的背景下，一抹彩色的弧光渐渐浮现清晰起来，自西向东渐趋完整，一座彩虹之桥便横亘眼前。以前只是远远地见过雨后的彩虹，遥隔云端。却不想此次在雨中竟亲眼见证着彩虹的出现，且就近在咫尺、触手可及。雨依然在酣畅淋漓地挥挥洒洒，斜阳也依然从山后穿云破雾倾泻而下，彩虹在山风的吹拂下也愈来愈近，愈发夺目。我便撑着小伞立在路边，久久凝视着这可遇不可求的绝妙佳境，任风雨肆虐衣衫尽湿，也深感快意。向来好物难留，彩虹之所以惊艳，也自是因其转瞬即逝才显难得。我看着彩虹在雨中悄然浮现，又看着彩虹在雾里渐渐消散。没有怅然，只觉幸运。一回昙花一现，一场惊鸿一瞥。送别了彩虹，又继续前行，渐渐下山，天也渐渐放晴。夜宿房陵县城，恰近西关老街，又岂可错过老街的夜景。华灯初上，人间烟火，一种属于小城的安闲惬意，自不必细说，就像是郧西的老北街，大概每一座县城都有这样一张闻名遐迩的绚丽名片吧。见过了彩虹看过了灯，即便就此折返也觉颇有所获，此行百里业已无憾。
　　
　　 二
　　 清晨离开房州继续南下向神农架进发，一段夏日之旅便正式登程。山环水绕，路弯峰险，不知不觉被几辆缓慢前行的车耽误了进程，待要伺机超车，又不禁想起了当年在318国道上，沿路都是车，超了一辆前面还有一辆，永远没有尽头。疑虑陡增，超车的念头也就遽然作罢，便接受了现实，只得跟着在一众车队后面不紧不慢地前行。晃晃悠悠行得数里，心底终是不甘，我向来喜欢独行与自由，不愿有车阻挡在前或是尾随在后而教人压抑看着碍眼。于是集中心力决意超前，连过几辆车后发现前方竟是一路空旷，并无它车挡路碍眼，我又得以恢复自由，一路风驰电掣快意向前。看来意志与信念还是很重要的吧，总还是要积极争取奋勇向前，焉知风雨之后不是彩虹，倘遇事便轻易妥协认命，那便终究免不了要意气消弭、郁郁不得。
　　 过野人谷镇，上山路十道弯，百转千回间便已有了原始森林的神秘之感。至神农架林区境内，进入天燕景区后，看到一路堵车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绝望，才想起原来此时正值暑假旅游旺季，与去年所见的恩施大峡谷与318国道上的情形是何其的相似。大抵但凡旅游名区避暑胜地总免不了年年如此，只有循环与轮回，并不会给心存侥幸的人留有转机。走走停停，堵得严严实实，身处时代浪潮里，此时所做的只有随波逐流默默接受这不争的现实吧。好容易抵达半山寻得一处空地停下，徒步前往景点，见到依山而建的人工栈道和架在两峰之间的彩虹拱桥，以及趋之若鹜的游客行人，便觉得除了高海拔低气温的舒适感觉外，所谓的风景也不过如此。悻悻下山绝尘而去，直奔官门山方向，途中行至画廊谷景区外，眼见奇石突兀、翠峰秀立，似与天燕不同，便来了兴致，想着既然路过，不如顺道进这计划之外的景区一睹为快。进去之后发现，其实也不过是一涧溪流、几座山峰而已，平平无奇，不入神农架六大景区之列，也自是有理。可若不亲自入谷探寻一番，心中定会念念不忘、郁郁难平，对所有没走过的路都会好奇、幻想，只有真正走过了见识了才能无憾吧。再前行到一线天，又再一次颠覆了心中的认知。两侧壁立如削，倒像是一座山峰被从中劈开一半，只留一条狭窄的山道迤逦向上。行至中间，仰视头顶，崖石逼仄，只余一线青天，当真是奇绝艰险至极，教人啧啧称叹。此时又在心中暗想，若错失此景，也定会后悔无及。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谁又能预知未来的路是何等模样呢，又怎知平淡无奇的背后不会有猝不及防的惊喜呢。
　　 出了画廊谷行至官门山下，已是黄昏，不得不寻地落宿，以期翌日再入官门山。这一次我也没有提前规划行程预定酒店，就像是当年在318国道上放逐流浪一样，来去如风，行止自由，不受任何驱使，不受任何限制，随心所欲而已。想想这样随波逐流顺势而为也挺好，什么都定详细计划做精密攻略，那就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地完成任务而已，劳心劳力，未来的不确定性才最具趣味。然趣味自然也就伴随着风险。万万不会想到正值暑期旅游旺季，来此林区避暑消夏的人自然络绎不绝，不提前规划订房的结果便是客满房空，免不了露宿街头。下山而来，已是薄暮冥冥，投宿何处尚无着落。反复在百度地图、美团、携程等平台上搜寻，皆是满房，且贵得出奇。不得已穿过人潮车流汹涌澎湃的木鱼镇，向镇外一处村落缓缓驶去，上门线下询问，几家民宿客栈也似乎一律客满。看那些落宿此地的游客皆是三五成群，或是家庭团，或是旅行团，承包了整家客栈。民宿老板伙计们也都忙着做饭烧菜好生待承他们的大主顾，前台并无一人前来招呼过问我这姗姗来迟的一个散客。一个风尘仆仆的孤独背包客彷徨在民宿的稻场外，在一群翘着二郎腿安坐在房檐下享受着度假黄昏的游客们中间，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我顿觉好生尴尬，正欲转身离开，却被客栈老板的堂妹叫住了。她现在堂兄家客栈里帮厨，她说自己家便是在此不远，还有一间卧室尚未订出，可廉价腾与我住一宿。我顿感安慰，像是遇到了救星。原来他们这边村子里的客栈民宿都是在村民私人住所里，家庭样式，与商务酒店宾馆不同。她带我去办了入住，将床单被褥一律换了新的与我。原来她才从宜昌回来不久，独自一人住在她这娘家的老房子里避暑养病，今天家里的几个房间都订给了一家前来旅游的客人们，独余下她自己的这一间卧室，现在让给我住，她自己却准备去客厅沙发对付一宿了。她说之前有一对老夫妇也是找不着住处，好说歹说想住她的房间，她都没有应允。此时不忍心见我孤独一人无处投宿的可怜样子，这才破例相让。遇到如此心善的主家，我心中感激莫名。总以为独来独往无牵无挂的人最潇洒，此时才体味到在旁人眼里大概也只有孤独无依的人才最可怜吧。我没有顾影自怜，只是心存感怀，倍觉幸运而已。她家的房子稍显远僻，背后傍山，暮色侵临，开门启窗，搬一竹椅坐在屋檐下，清风徐来，甚是清凉，听着山间的虫唱松鸣，就仿佛是置身在童年记忆中老家的深山里一般，又找回了当年那种返璞归真的感觉。不多时同住一家的房客吃罢晚饭回来了，是一对青年夫妇带着几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儿，一家人意气风发、其乐融融。那当中的男住客听闻我独自一人前来旅游，倒像是遇见了一件新鲜事儿。我从他的语气神情中读出了一丝诧异，也似乎看出了一种叹服。那种感觉就像是两年前，两个月驾龄的我独自一人开着马自达远赴三千公里从湖北到西藏，在林芝的一处停车区遇到了一辆来自广东的同款车，一样的车型一样的颜色。“马自达兄弟！”车上下来一群人热情地打招呼，他们提醒我引擎盖露出了一道缝隙没有关好，我竟然还不会开引擎盖，还是他们耐心地教我打开引擎盖并重新盖好。见我是独自一人自驾至此，他们甚是惊讶，也深为叹服。想到当时的种种，如今我也不由自主地佩服起当年说走就走的自己。放眼如今，却也还是和当年一样，仗剑独闯、浪迹天涯的感觉，未曾有过丝毫改变。或许孤独也是自立，寂寞也是自由吧。
　　 美美地睡了一宿，直到阳光在山头镶嵌上一道金边，我才姗姗起来。谢过了老板辞了客栈，我直奔官门山而去。想不到也是和天燕景区一个样，至景点附近便开始一路堵车，停车场也容量有限，只得一路向前到停车队列的尽头泊车路边，再徒步折返回来到景点细细赏玩。所见溶洞、暗河、蔷薇园、生物馆等感觉不过如此，官门山景区虽在神农架林区六大景区之列，于我这样一个不懂研究、走马观花的俗人而言只觉索然无味。所幸生平第一次见到了抱竹啃食、憨态可掬大熊猫，也在野生动物救助区里看到了能双脚站立的黑熊，看到了岩壁上密密麻麻的蜂巢景观，算是不虚此行吧。
　　
　　 三
　　 下了官门山，就近的神农坛、天生桥景区我也就不复考虑了，索性直奔名列神农架景区榜首的神农顶景区。一样的人多，一样的堵车，好在已然渐渐习惯了。走走停停，两个多小时，终于算是到了神农顶。站在华中第一哨塔上俯瞰这山巅，风起云涌，仙气飘飘。我贪婪地拥抱着自由的风，流连眼前的三三两两挺拔肃立的冷杉，眺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青翠峰峦。沿着石阶登上神农谷观景台，竟是另一番云封雾锁的世界。隐隐约约间似见峰石突兀、绝壑纵横，杉木森森、空谷幽幽，却悉数隐没在浓郁厚重的茫茫雾气里看不真切。立在山头，只有冷风吹衣、呼呼作响，俯瞰脚下深不见底，只觉颤颤生危。我一直很好奇云雾的下面究竟怎样的一番奇景，很想一睹神农谷的真容。等了许久，云雾却愈来愈厚，眼见今日要见谷底已是不可能了，心中虽万般不舍，却也只得悻悻离去。出了谷中许久犹自耿耿于怀、念念难忘，只觉遗憾无穷。我想啊，去了拉萨而不进布达拉宫，过了恩施而不去大峡谷，到了香格里拉而不到大理，我总是喜欢这种大成若缺的伤痕，我总是在给未来留一个念想，又何必执着于圆满呢？或许这弥漫的云雾给这神农谷蒙上的神秘之感才最具美丽吧，或许云雾散尽后的山谷反不及想象中那般教人期待吧，又何必一定要执着于见到谷底的真容呢，存一个美好的幻想不是更好嘛，也给下一次再来此地留一个完美的由头。言念及此，心中忽觉释然，我绝尘而去，再不回头。
　　 离了神农谷继续向前，过天际岭，经迷人埫，至板壁岩，一路上依旧云雾缭绕，仿佛是又回到了埃塞俄比亚高原的雨季。相较于游人如织的板壁岩，我倒蛮喜欢人迹罕至的迷人埫。可能因名气不及板壁岩那般引人瞩目，虽近路旁，却似乎无人问津，倍觉清冷，只有我这样一个踽踽独行的闲客逆流而上、乘兴而来。沿着小径登上山丘，映入眼帘的是偌大的一片箭竹林海，山风吹来，参差披拂。远处冷杉傲立，近处峦雾游移，迷迷蒙蒙中峭石孤峰若隐若现，窸窸窣窣声中如置身瀚海浪涌云浮。穿过竹海，绕过几处峰石，进入一片高山杜鹃林子里。苔藓密布，曲径通幽，也别是一番趣味。有那么一瞬真想就此迷失在这万籁俱寂、唯余林涛的仙山妙境里，大概青山也寂寞，这人迹寥寥、幽深清冷的荒林野径也正需要我这样一个独客闲人为伴吧。离了迷人埫，去往板壁岩，遥遥便可听到迷雾中人声喧阗、热闹不凡。这里奇石怪峰、鬼斧神工，造化神秀，自不必说。过太子垭，穿过大树参天的冷杉密林，上观景台凭栏西望，又见到落日余霞和漫天的云海翻涌，一步一景、各有千秋，教人流连。直至下到坪阡古镇，已是华灯初上，尚觉意犹未尽。
　　 夜宿古镇，许是日里倦了，早上便起得迟了，大九湖的晨雾也就无缘得见，也就当是再给未来留一个念想吧。出镇子沿着山路盘旋而上，穿过一条隧道，便是大九湖景区。原来已置身在一片高原盆地之中，远处青山妩媚，近前旷野无垠，空气清凉，阳光温柔，那一瞬仿佛是穿越了时空，来到了另一处别有洞天的世界。坐上小火车来到湖边，眼见青山隐隐、绿水迢迢，草甸牛群、村舍人家，仿佛又回到了香格里拉的小中甸草原上，回到了鱼子西的山巅，恍惚间又坠入了另一处人间仙境、世外桃源。再华丽的笔墨，再高端的影像，在这江山如画的高原之上，也都只是无言的沉默。原以为此次南行至大九湖已是终结，再不会有别样胜景可出其右。出了大九湖，过了垭口，便是重庆巫山县。遥望五里坡，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峭石巉岩、极是艰险，别是一番与大九湖平原迥然不同的风貌。及至到了巫溪县，偶然间看到了一块路牌，进了兰英大峡谷，见到另一番天地，才知五里坡与之相比又是小巫见大巫了。看过了兰英大峡谷的山壑道路，才知何为高山何为险路。一切言语照片在这崇山峻岭间都黯然失色，且就把永恒付与那深藏在脑海中无以言说的记忆吧。
　　 出了大峡谷，便该返程向北了。我从来都不走回头路，自然是毫无悬念地选择另一条与来时截然不同的路线缓缓归去了。缓缓归去，或许是留恋于旅途的山川风物依依不舍，也或许是躲避着假期结束回归工作的碌碌终日。三两年来依旧一如既往，未曾改变，终朝在日晒雨淋中疲于奔命，不知晨昏、不辨星月，身陷在巨大无形的牢网之中求出无期，俨然便是活成了那文人笔下、戏说词里潜身缩首、苟图衣食的牛童马走之辈。可笑当时为看客，只今却是戏中人。唯有暂时挣脱这一切把自己放逐在路上，才觉是片刻自由身，把游历山水、纵情风月当作是这荒茫无尽的日子里苦中作乐聊以自娱的一点寄托。只有在路上，才觉得不是辜负。可是光阴苦短，长路漫漫呵，又岂能只把希望寄托在自由旅行中寄托在路上。朋友说，过去的每一天都不会回来，不如试着拿拍照的心情去过每一天。细想也是呵，与其身陷桎梏抱幻想于明天，不如就从当下奋发直面眼前，把每一天都当作是自由与旅行，不论是在路上还是在岗位上，认真过好每一天做好每件事，不被积郁奴役、不被放任主导，不落颓堕、不负流光，内心充实、精神富足也就是真的自由了。意气恢复，志气重振，指不定哪天也就真的能脱离苦海、如愿以偿，实现绝对的自由了。“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想到了稼轩的这句《贺新郎》，比之“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的无奈，更多了一份蓬勃奋发之意，教人精神为之一振。我微微一笑，调大音乐，踩下踏板，在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间一路高歌猛进，向北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