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人世间】五哥(散文)
五哥在云南当兵时,给我寄过一张新年音乐贺卡。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对于会播音乐的贺卡,在我们那偏远的山区,是一件极为新奇的事物。当时邮政送信件的卜朝富还是一个半小不大的孩子,对这新奇事物也极为好奇,在贺卡未送到之前,他就启封,率先满足了一次自己的好奇心。记得那张贺卡,我珍藏了好些年。
后来五哥在文山守备一师培训报务时,还给我买了初中物理、化学、数学的辅导资料寄给我。但是我由于一直以来重文轻理,所以那学习资料也珍藏了好些年,没有真正地派上过用场。虽然没使用,但是能切实感到五哥对我的爱,还有是对我的期望。
五哥在我们六兄弟中,是经历磨难最多,工作最辛苦,也是最为坚韧的人。
五哥在我们乡读完小学,当年我们乡却不招收初中班,他们班便有五、六个孩子一同到邻近我乡的联合苗族乡民族学校去读初中。民族学校又叫革新小学,由原来的圪蒌坝小学搬迁到革新村公路边后,并将名字命名为“民族学校”。这学校很特殊,整个宜宾地区,被命名为“民族学校”的只有两所,这是其中的一所。国家对这所学校少数民族学生有一定的经费补助。但这个学校其性质就是一个基点学校,对于初中的办学,在师资和办学条件上存在严重不足的。
这学校离我们家大约有十五里路,最初五哥他们是住校的,但是由于学校住宿、食堂条件太差,五哥他们几个同学住了不到半学期就都改为走读了。一个单边要十五里,一个来回就是三十里,每天花在走路上的时间就是三、四个小时,花在学习上的时间就不是很多了。又由于师资不足,好些教师是边学初中的教材边教学,自然教学质量也就好不到哪里去。再加上年纪小,自我约束能力差,四、五个同学每天天不明、地不亮就动身赶路,在路上萧伯纳的时间多,于是渐渐地便在纪律上变得松驰,并学会了一些坏习惯,逃学、旷课、打架、打扑克、赊吃赊喝、抽烟、喝酒……这一年初中,严格来讲是没有学到多少文化,只是锻练了身体,增加了阅历,增长了年龄。到第二年秋期,我们乡小学又办起了初中班,五哥他们便从民族校退学回来,又从我乡中心校的初一重新开始。
最开始时五哥成绩也还不错,曾经有一次物理测验,有一道题,全班只有他一人正确,由此还得到老师的表扬。在五哥读初二时,我们家便启动了在街上修房的工作,五哥当时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半大青年,所以在家里缺乏劳力的情况下,很多时候,五哥便成为家中的“听用”。他请假参与体力活的时间越来越多,耽误的功课也越来越多,成绩也越来越不好,学习兴趣也就越来越低。到了初中要毕业那学期,居然最后半期都没有上完,所以五哥的学历严格来讲是初中肄业。对于这样的遭遇,我们整个家庭是有责任的,对五哥也是欠公平的。只是在当时的客观条件下,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许多人的眼界都放不开,对于读书谋出路的思维,没有多少人有,这当然也包括我的父母。
五哥喜欢阅读,看的小说不少,这在一定程度上又对他的知识和见闻有一定的弥补。后来他在当兵之后,喜欢写信,四年兵役,文字表达能力得到了进一步的提高。他的字写得很漂亮,很有力度,很有个性。在我们弟兄中,二哥的字写得飘逸,五哥的字入木三分,骨力十足。
五哥中毕业后,当时我们家在街上摆了一个小货摊,家里让五哥参与货摊的经营与管理,不时也跟着到县城进货。但是由于资金少,乡邻们购买力不高,赊欠也大,所以这个小货摊的利润实在太低。在这种困境下,五哥也在考虑着自己的出路。在五哥初中毕业后第二年的秋天征兵工作开始后,他便参加了入伍体检。那时,五哥已长成一个健壮的小伙子。我们家里人都认为他体检过不了关,因为他左小腿外侧有一道长长的烫伤疤痕。但五哥居然体检就过了,后来五哥曾这样猜测:那一年的兵是去云南中越边境战斗前线的,所以才对体检要求不是那么的高。
五哥之所以要去当兵,是因为当时我们家已是一个大家庭,先后有了大嫂、二嫂。家里人多,负担重,大小矛盾也不少。五哥抱着一种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豪情,当时他曾对母亲讲:如果当兵的地方好,他便准备不再回来。不诚想,五哥离家不久给家里来信,我们才知道他们去了云南,而且是参战部队,炮兵。这也让家里人担心了不少,但是事也至此,担心也没有办法。后来五哥又来信说,他被派到文山学报务,学习半年时间,半年后回到原部队,在连部做报务员。他当兵的地方,在云南富宁县田篷镇,这里正是中越边境前沿。这个地方当时从经济发展水平看,还不及我们老家,而且地处边境前线,时有危险发生,所以五哥当初离家时想在当兵所在地闯荡扎根的想法也就随之而消失了。
五哥讲:他当兵时,中越边境冲突虽然没有八四年老山、者阴山那样激烈了,但互相之间还处在僵持中,小规模、零星冲突还不时发生,渗透与反渗透也随时都有。不时听说有越南特工越境抓舌头,也听说我方侦察人员入越执行任务为国捐躯的事。曾发生过有越南士兵越境偷窃我方边民庄稼地里的玉米,被边境民兵击毙四人的事。某一次,他们连长带兵拉练,全连人员越过边境,深入敌方约有一公里。据他讲,当时每往前一步,都觉得神经有一种要绷断的感觉。对沿途遇到的房屋草棚进行搜索时,总是想到会有子弹突然迎面射来的情境发生。幸好他们深入一公里没遇到任何一个人,安全返回。他还讲,晚上站岗也让人心惊肉跳:当地边民养的牛是散养的,边民喜欢在牛颈上系一个铃铛作为找牛时的信号,晚上也不收回家,就任其在山上溜达。某一夜他站岗,后半夜,一个粗大的喘气、硕大的身体,一步一步地靠近,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他当时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后来全连惊醒了,才发现是一场虚惊,是一头牛冒着夜色居然溜达到他们连队来。还有一次,是一个阴雨夜,他站岗,总是看到对面三、四百米远的树林里时不时有电火星闪动,转瞬既逝,不时又产生。当时也是极为害怕,总是担心是不是敌特在作怪,第二天去探究才知道是雨滴滴在变压器上,发生导电形成的电光。
五哥当兵时曾给家里寄过两次照片,一次是借用一套军官服装照的:大盖帽,红帽沿,红领章上有八一五星,两肩上着八一五星。腰系武装带,别手枪,手扶枪盒,侧身坐在一块石头上,目光坚毅,一身英姿。这服装是当时军改时的军官服,肩章上还没有军衔标志。另一张照片是他穿野战服,背步话机,步话机天线拉得很高,头戴耳机,手持呼叫器,作工作状。两张照片都是在晴天照的,时间是一、二月,在我们老家正是寒冷的时候,但他却穿得有些单薄,可知他那里比我们老家暖和。
五哥当兵的第三年,便回家探亲了,回家时,他已变成了一个又高又壮又黑的汉子。他这次探亲,为父母带回了两瓶田篷当地村民捕获的蜥蜴泡的药酒,听说是能治风湿。五哥回家一个月,其中有十多天却去了云南昭通城里一个远房表妹家,因为表妹与他是笔友,初中毕业后待业在家,由于多次通信,两颗年轻的心,便有了一种希望彼此亲近的情感。但是毕竟是年轻人,他们愉快的相处了十来天,却最终没能往前更进一步,并且后来还老死不相往来。原来表妹后来又喜欢上了另一个能说会道的军人,最终他们俩还走到了一起共同生活了一年才劳燕分飞。虽然那远房表妹除了有一个昭通城里的户口,其他并无多少称值得称道的,人胖、矮,且黑。但这是五哥的初恋,这段感情虽然很短暂,但对五哥来说很纯真,因为被半路截胡,结果是五哥很受伤。
五哥是一九八九年退伍的。当时国企下岗潮也很严重了,作为退伍军人就业国家面临着沉重的压力。而我们地方,国有企业很少,所以五哥退伍后,在家里呆了大半年时间,最后才被安置在一四一煤炭地质队机械厂,当上了一名锻工。在他们这批退伍兵中,他是安置得较好的,因为一四一地质队是属于事业单位。而他的其他战友有的安置在县属国有企业,进厂没几年也就下岗了。
五哥进厂后,由于个性清高,特立独行,所在一四一队家属子弟中便有人对他看不惯,某一天几个人便在寝室外走廊上堵着找他的麻烦。不仅从语言上挑衅,而且还仗着人多,在肢体上进行围攻。五哥当时正身强体壮,自信心爆篷。在几人围攻下毫无逊色,果断揪着一个为首者,封着其衣领,将之逼在阳台栏杆上说道:“你几爷子哪个敢再动,老子就将他扔下楼去”。这是五楼阳台,如果下去便无生还可能。这几个肇事者是外强中干,从来没见过如此架式,为首者吓得面如土灰,其他人也马上住了手,不敢轻举妄动,几个人随后便灰溜溜离开了。五哥一战成名,从此之后在单位便再无人敢对他无理取闹,无事生非了。
五哥进入单位的第三年,一四一地质队便整体从筠连搬迁到德阳市汉江路去了。德阳在成都东北五、六十公里的宝成线上,离我们老家差不多有六百多公里,这一搬迁,五哥便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游子。
五哥性情最直,在思维上很多时候体现为直线型,他总把人和事想象得极简单。在他眼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无多少变通。在人际关系上,也不会有太多违心之举,不会阳奉阴违,拍马溜须。只做好本质的事,对于其他的事一概无视,缺少变通。他最爱念叨的一句话是:“当今社会,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朗朗乾坤,谁敢怎么样?”所以他作为一个一线底层的工人,从工作到退休,就这样默默无闻。无惊世之举,同时也问心无愧,他在工作中吃的苦很多,受的累很多。
五哥的工种是锻工,但他进机械厂的锻工车间时,车间里只有一个临近退休的老师傅,师傅退休后不久,整个单位搬迁到了德阳,由于工厂热处理工件不多,锻工车间就没再单独设立了,五哥于是成为了机械厂最后一任锻工。后来长期是机械厂的材料工人。这工作特别辛苦特别累,母亲每次从五哥那里回来,就会心痛地说“老五太辛苦了,随时都会看到他手上有伤,上班时穿的衣服又脏又烂,每一次下班回家都在不停地长长地叹息,回来后还要忙着做饭吃,他又是一个勤快人,在周末本来应该好好休息,但他周末又要忙着认真的搞家务”。对于母亲的心痛,我是知道的,我去过五哥单位多次,也见到过他工作时的辛苦。大概在七、八年前,他还发生了工伤,右手的无名指第一节受伤后被截掉了。也许是性格的坚韧,也许是习惯了这样沉重的工作,五哥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叫过苦,在他心里觉得他面对的这一切本来就该这个样子。
五哥的苦还来自于他工资的微薄。虽然一四一地质队是国家事业单位,但他们机械厂是生产单位,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也被推向市场,单位只负责给工人们买五险一金,工人工资全部由机械厂自筹。机械厂从设备到工人技术相应滞后,在市场上并不能接较为高端的单,所以机械厂好多时候是靠贷款渡日。五哥每个月的收入,最高的时候拿到手的也只是三、四千,而好多时候只能拿一、两千。这样的收入,在成都周边要拖家养口,实在是一件难事。所以在他们工厂便出现这样的怪现象,很多人都想提前退休,因为每月的退休金远远高于上班时的工资。五哥在困难的时候,给母亲的养老钱也会出现不能按时支付的情况。但无论再艰难,他从来不会赖帐,只要情况有所缓解,便会及时补上。在临近退休这两年,他们厂的工人总是处于风声鹤戾之中,因为工厂负债太多,工人中总是传言各种改革,所以能在工厂倒闭前退休,是最完美的结局。还好五哥在去年终于退休了,算是成功上岸,苦尽甘来。
五哥的苦除了来自工作上的艰辛,收入上的微薄,还有就是情感上的挫折。
五哥的刚进一四一队时,就有不少人给他物色对象,其中有个纺织厂女工对他很有诚意,但他却觉得对方做事不利索,便没有热情。后来去德阳后,别人介绍了我第一任五嫂,她当时是中江农村在德阳打工的姑娘,文化不高,在肉联厂上班。听五哥说:互相之间见了面,也没觉得有什么感觉,当女孩离开时,看到她一个人孤单的背影,同样是身处异乡为生计拼搏的他,突然就生出了怜悯之心。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怆在他心里一时间一泻汪洋。一种男人的责任感和崇高情怀在这个孤单的背影后一下子弥散开来。就这样,五哥便有了一种唐诘诃德式的英雄主义情怀,他们俩便很快结合在一起。
这段感情对五哥来说不是爱情,所以在后来的油米酱醋下,这种英雄主义情怀很快就败下阵来。最开始五哥将未来规划得很美好,他将五嫂送去成都八依军烹学校学习了三个月,后来去嫂子的老家中江黄鹿镇开了一个小饭店。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嫂子虽然在烹饪学校学习了三个月,并取得了合格证书,而是身孕和生育就耽误了一年多,学完之后并没有马上投入到实践工作中去。后来饭店是开起来了,但是五嫂在现实工作中,厨艺提升空间还很大。再者是投资小,饭馆在地段、资金、人手、管理等方面都出现问题,所以小饭店开张后三个月不到,便关张了,五哥的理想和投入便泡汤了。后来五嫂又找了几个工作,都没做长久,大约在侄女儿一岁半时,他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侄女儿本来是判给五嫂共同生活,五嫂把孩子寄养在外婆家。后来五哥把孩子接回来,送到老家,侄女在我们老家与爷爷奶奶共同生活了差不多五年,在应该读小学时五哥才接到德阳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