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母亲的鸡(散文)
一
曾经做些假设,问母亲,如果没有院子里这些鸡……母亲睁着怪眼,半天不说话。我说这是假设。母亲挤出一句话:好好待见自己。
和母亲说话不多,记住的寥寥无几了。小时候我是不会说话的孩子,母亲话也不多,但和母亲相处时一点也不寂寞无聊。时至反刍的年龄,回忆起来那么有趣。我特别喜欢有趣的人,有趣的母亲。
母亲是开了一个不好笑的玩笑,很幽默,话中留白。忽然想起,我属相为鸡。她养鸡就像养我,用心用情。母亲喊一声“咕咕咕咕”,院子一群鸡跟着母亲去,把我这只属鸡的,排斥在外。孤独感顿生。一小就不离母亲的影,受不了不待见。夺过鸡食瓢,鸡抬头侧目看我。
母亲没钱养鸡。曾想,在母亲心中一定存在一个无解的问题,是先有钱还是先有鸡。母亲一直都挑选着她留在笸箩里的鸡蛋,左看看右瞧瞧,我是不懂得门道的,一定留出满意的鸡蛋。她要烧热炕头,用小被子盖住,这是在孵化小鸡。
被角要支棱起一个小口,露点缝隙,透着空气。时不时地手伸进去试温,母亲的手就是温度计,很准。我曾掀开被子,母亲吼一声,然后笑眯眯告诉我,不能“闪着”,闪着,是突然着凉的意思。孵小鸡要借我的光,那床小被子就是我小时的襁褓,已经旧了,母亲把孵鸡的鸡蛋当作了我。十几天后,母亲看得更频了,鸡蛋有破壳的迹象,她便用柴棍儿支撑着被子。突然有那么个时间,被下响起清脆的一声,小鸡破壳,鸣声叽叽,仿若童声,确切地说,若孩子手腕处的银饰铃铛,我可以卧在炕上听半天,不腻不厌。
母亲孵化小鸡的水平不高,记得孵出的小鸡是鸡蛋的不足一半,母亲总是唉声叹气,不是失败那种悲观,而是一种自责,她的失望都在眼神上,睁大眼睛看着那些没有动静的鸡蛋,突然收敛了希望的目光,紧闭着,转头过来,缓一缓,才叹气,并不自责她的鸡蛋。就像不自卑她自己一样。我是母亲在近三十岁时抱养的婴儿,鸡蛋孵鸡,和母亲生养孩子,在道理上是一回事,母亲总是带着愧疚,我早就知道了身世,也理解母亲的那份痛彻心扉的痛,是啊,母亲没有享受破壳破腹的痛,她一辈子的遗憾,无法弥补。我是母亲最疼的鸡,所以她把所有的感情都投在我身上,就像俗人终于皈依,我就是母亲的宗教,任何乖戾,她都可以接受,但我好在没有给母亲为难,一直在母亲的羽翼下好好地成长着,尽管母亲不属鸡,她的羽翼最懂得呵护她的小鸡。
命运总是捉弄母亲,她孵化的小鸡,可不像六母生孩子,一个接一个,母亲强忍着痛跟邻居六母唠嗑时说的。她已经把自己的痛化为快乐,取笑自己,往往是最勇敢的人。多年后,我想母亲的话,感觉取笑就是最好的幽默。这也影响着我的语言和心态。母亲那些年春天孵化小鸡,很少,养大后的品质也不怎么样。很令她失望。但母亲总说,看着自养的鸡,心中就亲。这不是所谓的“孩子都是自己看着亲”的嘲弄话,而是母亲在养鸡的家务里,能抚慰自己的失落心。
二
母亲养鸡,从不围栏,也不扎圈,放养着。那些鸡也好像懂得母亲的“鸡语”,如果母亲到街门口看一眼,鸡不在,就“咕咕,咕咕”唤几声,那些鸡不知从什么旮旯里钻出来,仿佛是听到了号令,缩着脖颈,一溜烟地来到母亲跟前,仰着头,就像报到一样。我是娇贵的孩子,列入独子系列,母亲并不因为我的身份,就看守在跟前,一样地放养着,所以从小我的伙伴很多,并不孤单。鸡是好斗的动物,我也和伙伴斗过,母亲总是第一时间跟伙伴的母亲道歉,这孩子不听话,顽皮,爱惹事。也总是会得到邻居的谅解。“鸡疯”不是真斗,总是邻居的话。疯,就是闹的意思,闹过头了而已。一次,我惹祸了,把小我几岁的“国粹”打了,出现流血事件了。母亲提耳就像抓着一只小鸡,拉到国粹的母亲跟前说,属鸡的,记吃不记打,粹他娘,你来打。母亲推我给“粹他娘”,我缩着脖颈,准备着,“粹他娘”一把搂过我,说,一群孩子一群鸡,斗过闹过笑嘻嘻。我还记得,“国粹”妈妈说话都是一套一套的,出口成章。我是两个母亲交好的信物一样,于是有了荣耀的身份。从此,我也知道,宽容是莫大的恩,抱怨是莫大的怨。所有的母亲都是慈祥的,只是我们让母亲不安。这是我骨子里的信念。一提“母亲”我就心软了也会心硬起来,似乎力量是被母亲唤起的。情感是复杂的,人并不复杂。
常言道,鸡零狗碎的事,就别当回事。母亲的宽容,把那些鸡零狗碎,化为一股生命的力量,送给我们生命的礼物。多少年回忆起来,那些脸庞不一样的母亲都笑盈盈地向我走来,好多年前,回到老家,那些上了年岁的,我遇见就喊“婶儿”,叫不出具体名字,一点也不陌生。
后来,母亲卖鸡蛋,有了钱,尽管不多,但也大方起来,好像不在乎投资了,每年春天,那个卖小鸡的瘸腿老黑就来了,母亲有底气和他亲近了,总是听到吆喝,就第一个站在他的鸡担子面前,掀开笼盖,就摸着那些雏鸡,仿佛是在摸一个个希望,笑声和唤鸡的“咕咕”声,成为动听的街曲口哨,我都感觉那不是卖小鸡,是杂耍来了。“咕咕”的声音,小鸡仔能懂得么?我曾问母亲,母亲说,就像唤你名字,从小你怎么就知道抬头看?一种声音,肯定有着磁力,会住进细胞里,成为一个兴奋点,一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细胞就会分裂出愉快,好像是这样。
母亲并不懂得辨别小鸡的公母,但享受过程。母亲抓过鸡掂量一下,轻轻掐掐鸡身的肉。公鸡,她要预留过年给一家人的礼物。也为她准备继续孵化小鸡做准备。样子小而脖颈短的母鸡的料子,她认真挑选,摸摸鸡头,以示好。就像一个喜欢珠宝的女人,遇到放着珠光宝石的柜台,就是再怎么吵闹,她都可以静下心来鉴赏挑选。我想,那些读书人,即使在烦躁喧闹的环境里依然可以安心读书,不受影响,是否也是这个理呢。一个人专注,是一股不能撼动的力量,就像一个人一辈子就用心干一件事,心无旁骛,不是他不喜欢别的职业,而是把心交给了他从事的职业。唯有热爱,可抵岁月之漫长与艰难。
三
有小不愁大。这是母亲看着那些鸡仔的自我安慰的话。那些年,几乎所有农村母亲都是把养鸡当作养家的依靠,人们说,鸡屁股是母亲的银行。银行?太大的字眼,母亲听了会吓到,农村里只有信用社信贷员,人家拿的票子一大把,母亲卖鸡蛋得来的那几个钱,连九牛一毛都不如。母亲觉得值了,有鸡蛋卖,可以使一辈子小钱,那也是福气。但有了鸡,鸡“开张”(母鸡第一次下蛋叫“开张”)了,母亲也不舍得把那个鸡蛋送到集市上卖,攒着,某日的早晨,来上一顿荷包蛋,父亲和我每人一碗,那是一轮皎洁的月,沉落碗中;是一个个太阳钻进了碗中,瓷碗亮了,眼睛也亮了。唯独母亲笑嘻嘻地看着我们父子吃。夹一个给母亲,母亲半路挡回去。说,俺才不稀罕。这是十足的假话。假话,我却无力反驳和说服她。母亲去喂鸡了,荷包蛋留在我们的碗里。
我结婚那年,上妻子的门,未到吃饭的点,岳母便点火烧饭,往锅里“啪啪啪”地砸着鸡蛋,那声音,是对我这个姑爷满意的答应声,是一个母亲对即将成为她的儿子的爱之声。那些在院子里的鸡,也咯咯地叫着。这一幕,仿佛让我回到了不久之前。有时候,成全一件事,是冥冥之中,其中一定有着某种缘分,这缘分的促成,想不到是那幕情境的重现,其实是一种温暖的发酵。
母亲待鸡如待人,不薄。母亲给鸡仔安排的鸡舍就在锅灶的一边,那边有风箱,风箱旁是一个狭窄的空间,夜晚,鸡们自觉地走进去,母亲在鸡舍放置一块木板,并不结实,鸡们却安寝着。这是胶东半岛人家那时的样子,也不是每家都如此,母亲坚持那样。其实母亲也是很爱干净的女人,但她不嫌鸡们,视若家的成员。锅灶旮旯处有鸡,炕头上有我这个属相为鸡的孩子,这是母亲的烟火气。我从不嫌母亲这种人畜同住一屋的生活,因为母亲爱鸡,我爱母亲。
母亲每日晨就给鸡清理鸡窝,那些被鸡粪玷污的垫底的麦秸,拿来烧火,再换上一茬,母亲说草木灰里有了肥料,更肥稼禾。
母亲有遗憾。她曾说,鸡窝里没有灯光,鸡是借着我们窗窝子的那点光亮度过夜晚的。一个自己尚在艰难里度日的母亲,发出这种悲悯的感叹,我不觉得好笑。默默无语,记取在心中吧。
现在想,一旦把那些鸡从母亲的日子里赶走,母亲还剩下什么了?亏欠母亲的太多,总是无法补偿的,所以,一直不愿那些鸡离开母亲的生活,我属鸡,当然得遇母亲的养活,成了一只不一样的,在母亲心中最出众的鸡。
如果母亲还活着,住进我家,我要供养母亲安享天年,我怎样说服母亲放下她的那些鸡?无言,无语,也无奈。
作于2023年2月18日,2024年8月30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