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没有课，难得坐下来喝喝茶吹吹风，刚下过雨，感觉也不是很热。老母亲和岳父母在院子里高声大气地说着闲话，老伴走来走去在张罗着午餐，枝头蝉声此起彼伏，庭前夏花绚烂，一切是如此的幸福和谐，自然，悠闲。坐下来就想眯一会儿，才眯上眼脑海就浮现出一些画面，一纸文书，白纸黑字，鲜红手印，穷困潦倒的豆腐技师杨白劳，愤怒而绝望地血泪控诉，喜儿是我的命根子，老天单杀独根草，大水尽淹独木桥。
　　 小子，你不懂，你不懂独生子女家庭的担忧和焦虑，你不懂独生子女父母的艰辛和苦衷。独生子女家庭本质就属于高风险家庭，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不能有任何的闪失，任何疏忽，因为这个孩子关系着全家的盛衰兴废。虽然失独的概率并不大，但是失独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词汇，冰凉无助，动辄就能让独生子女的父母经历无数次的担心，焦灼，心惊肉跳，坐卧不安，甚至彻夜难眠，总怕这粒时代的灰尘砸在自己头上，带来灭顶之灾。
　　 小子，你不知道，事无巨细，小心呵护，把你养在温室里，又怕你经不起外面的风雨，怕你视野受限没格局没胸怀，怕你弱不经风没责任没担当唯我独尊，不知天高地厚。放任你去闯荡外面的世界，又怕你被讹被骗被欺凌，怕发生意外，怕你受伤害，怕你迷失自我，怕你不成器。说得多了，怕你有压力，怕你自卑，怕你叛逆，表扬多了，又涉嫌捧杀，怕你骄傲，怕你狂妄，怕你自命不凡目无法纪。娘哩，一棵独苗捧在手，白天黑夜做选择题，关键是育儿的对错没有标准答案，一个问题的取舍就足以让人殚精竭虑。好在你小子不负众望，顺利考上了大学，顺利拿到了律师资格，小时候都是能言善辩，强词夺理，这还持证上岗了，真不错。
　　 小子，你是独生子，你体验不到家有兄弟姐妹的幸福和快乐，你品味不到兄妹和你甘苦与共的踏实和安稳。小时候，你爷爷奶奶去会上卖包谷，七分钱买回来一棵青皮甘蔗，那时我们叫它甜秫杆，没有现在长得高，去头去尾最多一人高。你爷爷用菜刀刮了皮，用粗糙的手指拃来拃去，分了平等的四份给我们兄妹四个。分好了又觉得不妥，不公平，梢不甜，根甜，又把根和梢分别截开，交换了一下，吃吧，别老眼馋人家，等有钱了再给你们买一棵。你奶说她吃过了，你爷说他吃了嘴酸。我是老大，已上初小，怎么会不明白父母的意思呢。把菜刀拿过来，把中间的两段也截成两份，爹一份娘一份。一家人都开心地啃起来，翻来覆去地咀嚼，咂的一点味儿都没有了，才肯把渣渣吐掉。那时候是冬天，甜秫杆又凉又硬，我们的心里却是暖洋洋的，嘿嘿，甜了一辈子，暖了一辈子。
　　 “德全，去看看玄策这是薅谁家的韭菜。”老伴儿一手拿着一撮韭菜，一手拽着孙子向他喊。姓啥不好，姓忽，忽然的忽，忽必烈的忽，大嗓门，说话如敲黄钟大吕，老是把人吓一跳。为了反击，他从不叫她全名，忽字用惊讶代替，哇！灵芝。也难怪，教了二十多年叽叽喳喳的小学生，没这嗓门怕也镇不住场子。王德全甜蜜的思路被打断，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几口，极不情愿地站起来，拿上蒲扇，“玄策，又搞破坏。叫你不要私自动别人的东西，记住没？”
　　 王玄策委屈地跟着爷爷向门外走，还不忘辩解，“我没有搞破坏，这韭菜是野的，是我从草丛里扒出来的，那院子里也根本没有人。门前还有很多果子，我都没有摘。”
　　 “那你说，咱们没有在家时，门前的茄子算不算野的？”
　　 “不算，那是我三爷栽的。”
　　 “这不就对了，人家只是暂时没有人。这儿又不是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怎么会有野生的。”
　　 路上不断有人打招呼，“哎，王老师，带孙子出来悠悠。”
　　 “王老师，暑假班快结束了吧？”
　　 王老师一一作答，“下周进行个考试总结，通知已发到家长群了。开学之前孩子们还可以来这里写写作业，看看课外书，这儿有学习的氛围，遇到不会的还可以问。我要等到月底才走呢。”
　　 “若是不去湖北多好。孩子们都很喜欢你，喜欢上你的课。优秀教师这称号真不是白给的，王老师对学生一视同仁，讲解清楚细致，有耐心，从不厚此薄彼，给谁甩脸子。不怕同学是学霸，就怕同学放暑假，上上暑假班，再笨的学生，数学成绩都不差呢。”
　　 “没有笨学生，是引导方法不对。相比较而言，有的孩子记忆好，背书快一些，有的孩子分析理解能力强，数理化更容易掌握。学习是个过程，要天天学，每天进步一点点，循序渐进，稳扎稳打，才能厚积薄发。半途而废的往往正是那些聪明伶俐的孩子，学得快忘得也快，沉不住气。”王老师说得头头是道，叫人不得不信。
　　 “王老师真是费心了，这暑假、寒假来回跑。”
　　 “哪里话，都乡里乡亲的。我这也是必须的，老母亲上了岁数，兄弟们轮流照顾，我轮寒假暑假。辅导班从开始都受到了村里老少爷们的鼎力支持和帮助，刚开始考虑到这里毗邻昌盛中学，又在路口，交通便利，地理位置极佳，跟长献哥一商量，他满口答应，一笔写不出两王字，吃亏占便宜都是自家人，两家顺利地调换了住宅。水电、桌椅，每年都有人免费检修。每年都有人免费来讲防火防水防电防溺亡的安全教育课。还有人送瓜果，王老师，不值几个钱，让孩子们吃了吧。咱乡里人太热情太朴实啦，乡里的孩子也没啥好的出路，唯有好好读书。”
　　 “是哩，是哩。王老师，你这是干啥去？”
　　 “小孙子不知把谁家韭菜薅了薅。”
　　 “薅了就薅了呗，又不是啥主贵东西。”
　　 “王老师这是在调教孙子哩。”李老汉大老远地喊话。原来是他栽的韭菜，手拿小铲，看来是等候多时了。那宅院确实没有人居住的痕迹，只是墙外的一溜儿地，种的有韭菜，快被草淹没了，还有几棵一人高的柿树，果实压弯了腰。
　　 “玄策，幸好你没有摘这果子，摘了也不能吃。这是柿子，要等熟了，烘软才能吃。”王老师趁机教孙子如何辨别水果，“你摸一下，硬邦邦的。”
　　 “摘一个，让他尝尝啥叫涩，哈哈，小孩子家都好奇。不好吃吧？来吧，玄策，爷爷教你咋割韭菜。”李老汉一边剔草一边说。
　　 小家伙乐滋滋地跑过去，有了工具，很快就割了一小堆。李老汉把里面的杂草捡出来扔掉，又扯了几根狗尾巴草捆了，“拿回去吧，让奶奶给你包饺子。”
　　 “谢谢爷爷。”玄策拿着韭菜先行跑回去了。
　　 阳光从云缝里挤出来，照在身上，仍旧热辣辣的。
　　 王老师和李老汉闲聊几句就要离开，老三兄弟追了上来，“哥，你小侄子春节前要结婚，你得借给我些钱，呵呵，少说三五万，多则不限。”
　　 “没有。”王老师的回答干脆利索。
　　 “啥？！”老三瞪大了眼睛。家里啥事不是大哥拿主意拍板，出钱出力从不吝啬，没钱之说更是鬼都不信。大侄子开着律师事务所，旗下二三十号人，侄媳妇医院主治大夫，大哥中学退休教师，大嫂小学退休教师。虽然哥嫂都是从民办，经历一次次考试、进修才转成的公办，退休工资并不比别人少，旱涝保收。他们去湖北只是帮忙看孩子，每到寒假暑假都回来办辅导班。长期辅导班的老师借用他的教室，每学期也会付给一定的租金，他手头怎么会没有积蓄？
　　 “唉，跟你说你也不信，自从有了王玄策，我兜里就再也存不住钱了。那个王八蛋说养孩子纯粹是耗费时间和精力，出力不讨好，多一个孩子多一道枷锁，一个孩子就足够了。又不是政策不允许，我是各种威逼利诱，软泡硬磨。他是松口了，空口无凭，立字为据，我要担负二胎的所有费用和开支，还要在他的指导下教育孩子。为了婆媳不矛盾，不纠纷，看孙女时你嫂都搬出去租房住了，就在他家附近。农村教师的退休金拿到城里去消费，不经花，除了房租，水电，学费，医药费，衣食住行等等必要的花销就所剩不多了。咱妈花钱咱分摊下来并不多，忽灵芝娘家只有一个弟弟，你知道的，在工地干活儿还落下残疾，丧失了劳动能力，爹妈也都上了年纪，八十好几的人了，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不舒服，唉，捉襟见肘，顾头不顾尾了。你去问老二，问小妹。”
　　 “哥，那你咋办？你这也快七十了，手头没积蓄没底气不说，心里也没个谱儿啊。”
　　 “我只是没有钱借给你。花的钱还是有的。”
　　 “我是说你没点儿存款，急需花大钱时咋办？”
　　 “我没问他要过，他也没说不给。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走一步说一步，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问他要的。”
　　 “你去法院告他，玄策是他儿子。”
　　 “我去告律师？我还是给自己留点儿脸吧。签字、按手印，我是自愿的，为了他不重复我受过的苦恼和煎熬，我豁出去了。忽灵芝也按了。”
　　 “那你以后咋办啊？”
　　 “我能咋办？我等他良心发现！”
　　 王老师的情绪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气咻咻地转身而去，又回过头来吼道，“这事儿不准说出去，不准你再去问忽灵芝。”
　　 “哎，哎，不问。不说。”老三答应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哥，西地菜园的豆角都吃不及了，叫大嫂去摘吧。她好吃干菜，趁天好，两天都晒干了。”
　　 “谁好吃那东西，皮条一样嚼不动，她那牙老好？”王老师没好气地说，说完又感觉说漏了嘴，叹口气，摇摇头，走了。
　　 老三咬咬自己的牙，一个个酸软无力，摇摇欲坠。太不可思议啦，大侄子事业有成，博士学位，一级律师，儿女双全，豪车豪宅，光宗耀祖的一个人物居然会有如此龌龊的一面。怪不得玄策说，爸爸妈妈不爱我，他们只爱姐姐，他们野炊，旅游，玩游乐园，都不带我去。不满五岁的孩子都看明白了。本以为童言无忌，两个孩子相差十二岁，也玩不到一块儿去，两口子也确实忙，原来是另有隐情。大哥大嫂还要替他们的宝贝儿子掖着藏着，看来活得也不容易啊。
　　 老三回过神来，冲着大哥的背影喊，“哥，我给你备一袋面粉，走时候带上啊。”
　　 不知道大哥听见没有，听见没听见都不重要，开学前两天，老三把面粉送到了,还提了一桶自家榨的花生油。学生们都开学了，没有人来自习了。老母亲被老二接走了，岳父母被忽灵芝的侄媳妇接回去了。偌大的院子，冷冷清清，凉风习习，听得见树叶飘落的声音。
　　 又到了迁徙的时间，掐着时间的节点，从一处巢穴，飞向另一处巢穴，不能早也不能晚，明天到，后天玄策去幼儿园报到。按计划明天早上五点出发，赶早不赶晚，既便路上发生意外和故障，也不至于黑灯瞎火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电车跑不快，不能上高速，况且因为电瓶老化中途需要充电才能到达目的地。到许昌107国道一路向南，经漯河，驻马店，信阳，去孝感，再放假的时候，原路返还，一路北上。河南许昌到武汉孝感，这条线跑了十多年，哪里饭好吃，哪里有充电站，他都了如指掌。
　　 候鸟尚且分夏候鸟，冬候鸟，自己和忽灵芝算什么候鸟呢，夏天迁徙冬天也迁徙。人到七十古来稀，上有高堂老母，不敢言老，等再也跑不动的时候，我们还回这个老巢，听孩子们读书，吵吵闹闹，再惊叫一声，呀，灵芝。白蛇救许仙尚且要冒险去昆仑山盗取灵芝仙草，自己身边天天守着灵芝，好福气呢。和我同甘共苦，并肩作战，双宿双飞。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催生成功，幸好媳妇赶在疫情前的腊月生下玄策，又一只可爱的小肥猪，若是疫情期间，难保那个王八蛋用什么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借口而反悔。
　　 王老师习惯了躲出去抽烟，等他回来时，忽灵芝正喜滋滋地整理亲戚朋友送给她的那些蔬菜，哇，够吃一个月啦。茄子、豆角、小白菜，丝瓜、南瓜、小香葱，红薯，花生，嫩棒子，还有干的豆角，芝麻叶，英英菜，她一边分类打包一边轻松愉快地唱歌，“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梦已经醒来，心不会害怕。”
　　 哇，比原唱更好听，想说话又怕惊扰了这种美好，不由得跟着节奏也唱起来，“我所有的一切都只为找到它，哪怕付出忧伤代价。也许再穿过一条烦恼的河流，明天就能够到达。”
　　 哇噢，这歌声和心声竟如此契合。“我生命的一切都只为拥有它，让我们来真心对待吧。等每一颗漂流的心都不再牵挂，快乐是永远的家。”
　　 第二天，村子还在沉睡之中，王老师把要带的物品全部搬上车，开出大门。玄策把他的文具、衣物都装进书包，又提起蝈蝈笼端详了一下，嗨，还活得好好的，跟我走吧，给你换个新地方。在车内找地方挂上，他的任务也在睡眼朦胧中完成，“爷爷，我今天想吃小笼包子喝豆浆。不喝胡辣汤了，辣。”
　　 “好，这主意不错，哈哈，好歹是点儿肉。你还接着睡，到地方了叫你。”
　　 “灵芝，打开手机照着路，慢点儿，关了灯啥都看不见。”
　　 “都准备好了吧？没啥落下？出发。”
　　 车灯像两把利剑，劈开黎明前的黑暗，缓缓冲出村子，驶上大路，和更多的车灯，路灯，霓虹灯融汇在一起，一片光明把前途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