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忆】童年的夏天(散文)
半个世纪之前,我十多岁的时候,夏天没有现在这么热。但毕竟是夏天,就像雷锋同志记住的那句名言“对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样的火热”,火热始终都是夏天的标配。
沉浸在初夏的惬意和夏花灿烂的日子,并不会太长,一转眼就是三伏天,这才是夏天的秉性——七月流火。沥青铺就的路面,被太阳炙烤得变软,甚至路边缘部分已经熔化,大人们开始抱怨天热得喘不上气来,而我们则多了一个玩意儿。用小木棍挑起一团黑黑的沥青,团成球,然后像扯皮筋似的扯来扯去,一玩就是半天。现在想想,都不明白有啥可玩的?也许仅仅是为了树荫下乘凉时消磨时间而已,反正也没游戏机、手机什么的,一块软化了的沥青足以打发夏季里一段炎热的时光。
天气再热,大人们都是要去上班的,朝九晚五,雷打不动。那时,人们大多是骑自行车出行,顶着大太阳一路地汗流浃背。也有乘坐公交车的,但车上没有空调冷气,而且车况老旧,慢慢悠悠地晃在炙烤的马路上。孩子们没有这般辛苦,我们有一个长长的暑假,一个专属于老时光里童年快乐的一夏。
写完暑假作业即可,没有课外辅导班,也没有特长班。我们的琴棋书画都是在愉悦的玩耍中实现,无需专业培训,也没有此类的培训机构。一个口琴、一支竹笛那都是非常不错的乐器,通常我们是摘一片翠绿的柳树叶,含在嘴里,用力吸气呼气,便如鸟儿一样鸣唱。女孩子们则非常专注地用缝衣针挑出一粒葡萄的内瓤,然后放到嘴里,用舌头一压,那粒葡萄皮便发出“咕咕”的声音,算不算音乐我不知道,反正挺好听,尤其是看着漂亮女孩鼓着腮、噘着嘴,简直就是夏季里最清凉的风景。
至于书画,就更简单了。找几个粉笔头,或者干脆在窗外步道上(那时没有硬覆盖)找几块我们称之为“画石”的石块,在水泥墙上或是巷子里柏油路面上,写写画画。说到下棋,那时老头在街头下中国象棋,就是“车马炮”那种,知道围棋的时候,都是改革开放以后。孩子们有的下跳棋或是军棋,最多的是下五子棋。树荫下,用木棍或石块画一个五等分的棋盘,各自找五个小石子,就可以厮杀起来,步步谨慎,思前想后,颇有运筹帷幄之架势。下棋下到腻歪的时候,或是一方输得一塌糊涂之际,手往棋盘上一划拉,一切都烟消云散,胜负皆为零,没有赢家输家,一段夏日时光随着树荫转动而已。
抬头瞥见阳光下,一群金黄色的蜻蜓飞来舞去。于是,我们就回家拿出捕蜻蜓的网兜,跑到马路上捕蜻蜓。在烈日下捕捉蜻蜓,这是童年夏天里做得最傻的事情。毒辣辣的太阳下,在无遮无挡的马路上,追着一只只蜻蜓,先是大汗淋漓,后来就是晒得直冒油。但非常奇怪,差不多所有的男孩子都乐此不疲,偏要和蜻蜓搏斗一夏,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种魔力控制男孩子的心,似乎不捉蜻蜓的夏天,一定是一个不完美的季节。
捉来一大把蜻蜓,回家随手扔到纱窗上。如果裤兜里能寻到几枚硬币,就可以到“合社”(商店)买一根冰棍拔拔凉。二分钱的冰棍,只有甜味,五分钱的冰棍里边有红豆沙,更加香甜软糯。不管是二分还是五分钱的,吃起来总是非常仔细,不会大口咀嚼,而是用舌头舔,让那冰水慢慢从口腔侵入体内,似乎五脏六腑都能消受一丝丝冰凉。
有一句俗话“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觉得那时的英雄汉都太怂了,一分钱难倒的通常是一帮小屁孩。那天,我和磊等小伙伴去公园里玩,翻墙进去,磊不小心掉到大墙下面,人没受伤,但兜里的几分钱甩出去了。我们几个小孩在磊落地处,开展地毯式搜索,最终把那几分钱一一捡回。老时光里,童年的岁月中,每一分钱都弥足珍贵。“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这不是唱一唱的事情,它有时就是我的梦想,捡两回的话,可以买一根冰棍。
那个时候,人都是素面朝天,季节也是“素颜”的。夏天主打的就是一个热字,没有空调冷气的“粉饰”,极少有家里能用上电风扇,况且三伏天里电风扇搅动的也是热风。因为太热,便惦念、向往、期盼秋天早点来临,甚至怀想起冬天的雪,以及屋檐下的冰溜,水缸里漂浮的冰块。虽然那时不知道冰箱为何物,但在炎热的日子里还是能搞到冰块的。“合社”卖鱼的时候,堆成小山一样的杂鱼堆里,混合着一块块用来保鲜的冰块。当然,卖鱼的叔叔、阿姨不会让我们拿走冰块,他们还要靠着冰块给鱼降温,以保证鱼在售卖完之前不会发臭。我们只能用“偷”的方式,趁售货员没注意,拿走一块冰。把冰块放在水龙管子下冲掉鱼腥味,一块晶莹剔透的冰块便呈现手中,用它擦脸、胳膊,冰冰凉,心生寒意,便退却了些许暑气。
在度过无数个酷暑也经历同样多的寒冬之后,我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总是被开篇第一句话感动:“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因为,我的眼前浮现的是一个小男孩手捧晶莹的冰块坐在树荫下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寒暑往来,人生起伏,多少故事藏在每一个流火的七月。
在我们这座三面临海的城市里,寻觅凉快,有比冰块更魅惑的大海。树下的五子棋下腻烦了,天上蜻蜓也懒得去捉了,我们会跑到海边“洗海澡”。“洗海澡”是当地土话,它的实际意思是在大海里嬉水、游泳,二十多度的海水足够洗去一身的暑气。那时,小伙伴中难得一见小胖子,大都是清瘦型,在湛清碧绿的海水里扎猛子、畅游、打水仗,四十多分钟后,都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嗦。赶紧上岸,躺在有些发烫的沙滩上,晒着太阳,恢复下体能,然后一身黝黑地回家。
因为担心发生溺水事件,学校和家长都是严厉禁止我们“洗海澡”。所以,父亲下班回来看见我黝黑的肤色,厉声问道:“是不是去洗海澡了?”我撒谎说没去。父亲追问:“那怎么晒得这么黑?”我继续编故事:“捉蜻蜓时晒的。”其实,这样的谎言就像肥皂泡一样,不用戳就破了——窗户的纱网上没有一只蜻蜓。父亲没有继续追问,我想很大程度是一种默认,在酷暑季节守着一湾清凉而不动心,不是一个男孩子的作为。“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小伙伴树新就说过,他父亲专挑下雨天带他“上海”,海水泡着,雨水浇着,现在想想都还觉得老爽了。
城市处在半岛上,气候特征是大陆季风性气候兼具海洋性气候。这样说,太专业了,我们的体感就是只要刮风就凉快一些。海风带着湿气掠过大街小巷,总能去掉三分热度,特别是在太阳落山以后。但没人能呼风唤雨,没有风吹过城市的时候,照例是燥热难耐。许多人家把饭桌搬到室外,晚饭就在树下吃,吃过晚饭就在那里纳凉。老人摇着蒲扇,张家长李家短地闲聊。孩子们趁着夜色玩捉迷藏,或者打着手电筒去捉蟋蟀。在漫长的夏天里,我们总是与各种昆虫发生某种愉悦的关联,不光是蜻蜓和蟋蟀,还有青绿色的豆虫,竖着两根大辫子的“水牛”,慢吞吞的蜗牛,鼓噪的蝉……
玩得累了,回家一盆凉水洗一下,也就准备睡了。虽然太阳早就落山了,但屋子里还是留着它挥之不去的余热。一家五六口人挤在十几、二十几平米的蜗居里,闷热使人难以入眠。一些人家就在马路边,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简易的床,“天当房、地当床”睡在星空下,复原了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意愿“人是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不用担心会不会被车辆碾轧,那时机动车极少。野猫慵懒地窝在仓房里,鸟儿也已归巢,蜻蜓居在枯枝上沉睡,鼓噪一天的蝉停止了歌唱,童年的夏夜是寂寥的。
实际上,夜里的闷热常常是风雨欲来的征兆。一阵夜风刮过,睡在“诗意”星空下的人们,还没有尽情享受清凉的时候,豆大的雨点已经直落下来,瞬间“诗意”变成湿身。跑回家的人们接着睡觉,雨水除去午夜最后一丝燥热。窗外,滴答滴答的屋檐落雨,好像是一首轻快的乐曲,伴我沉睡在一个凉爽的夜里。
翌日,休整了一夜的太阳高高挂起,肆意地烘烤湿漉漉的大地,这一天注定是一个桑拿天,闷热如蒸笼。但是,过了处暑,天气就完全不同了,一场秋雨一场寒,也就等来了秋凉。热凉转换,四季轮回,顽皮小子渐渐长大,又渐渐变老,人生不过是走过一夏又一夏。
往事如昨,我在这个夏天里,用文字掬起童年记忆,寻觅散淡在老时光里的夏日,对比今日的被空调冷气拱起的清凉,便有些失落。大汗淋漓、汗流浃背的时日,渐行渐远,空调里散发出的冷气,飞扬跋扈,令人疑心会不会有一天四季变一季?若此,春暖,夏热,秋凉,冬寒,不都失去存在的意义了吗?
空调吱吱作响,家里凉爽得很。妻子打算出门,顺口问道:“外边热不热?”我一时怔住了,少顷回道:“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