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得失孟襄阳(随笔)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即使未开蒙的黄口小儿,还不识字,也能朗朗上口把《春晓》诵得一字不落。春日美不美好,答案问啼鸟。鸟因春而啼,这啼可云以啁啾或呖呖,啼的乃是喜悦,是啼唱。这鸟非杜鹃,杜鹃啼的是血,是泣而非歌。鸟有好心情,而诗人孟浩然的心情,却有点没与啼鸟同步,打了一些折扣,风雨声里,又有了多少花瓣凋落。落花,实乃青春年华的凋敝!谁不知道,有花才有果。唉,花若落尽,哪来的果!夜,黑的。黑夜里的风,黑夜里的雨,谁不知风雨有妒花毁花之性!于孟山人,其才情之花,不结仕途之果,岂能甘!?不怨风怨雨!?
若非身心疲惫,时常手脚乏力,爬难至高,行弗至远,我早就背起行囊去了襄阳鹿门山拜谒,实情实景的,听听鹿门山那里的鸟雀是否仍押着这《春晓》的韵在啼唱。也在鹿门山寺钟鸣之后,于庞公栖隐处,赏月照烟树。
孟浩然《岁暮归南山》
北阕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玄宗开元十六年(728年),诗人孟浩然,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诣京师长安参加科举考试。他自恃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又兼得巨擘张九龄、王维之延誉,更有当世有云其“五言诗,天下尽称其美。”本以为捞个进士及第,犹囊中探物瓮中捉鳖。不料名落孙山,心情更苦闷,坏到极点,这时候他想到了归隐。文人的最高理想不是归隐山林,而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归隐,无奈之举而已!
年近不惑,不复少年,欲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似乎有些精力难济了,免不了发一发牢骚,吐一吐忧愤之气。难怪其发出“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之怨怼!纵伯牙善琴,擅奏“高山”之峨峨,会操“流水”之汤汤,总要有钟子期这样的知音!不然,岂非对牛弹琴乎!唉!焉不知时光乃最好的知音,烟云散去,清音犹存,我们咏哦着这些诗句时,其对人内心触动之深之广,岂不是最好的奖赏!失之于一时,而余音却在中华文化之大厦缭绕,这可不是非富即贵者做得到的。唐玄宗,这个爱美人胜过爱江山的主儿,绝非唯才是举求贤若渴之君,“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这是周公旦周公呀!
姜尚姜太公渭水不饵而钓,终挂云帆而济沧海,自身价值得以完美实现。
李唐取士,不光看考试成绩,还要有各名人士的推荐。其后辈,如韩昌黎韩愈考了四次才进士及第,三次参加吏选,但都失败;也曾三次上书宰相,无一回复;也曾三次登权贵之门,均吃闭门羹。贞元十二年(796年)七月,韩愈二十九岁,受宰相时任尚书左仆射董晋之推荐,出任宣武军节度使观察推官。从韩昌黎出仕之曲折,可知寒门士子要吃皇粮坐高堂,即使满腹经纶,才富五车,而要荣登政治舞台施展抱负,远不是反掌之易举手之劳,往往只能望洋兴叹,而有登天之难。
科举,于孟浩然,乃是一场梦魇。李唐进士举所试的诗赋均为命题限时之作,选韵则限制在诗题给字中,对诗赋的押韵和结构亦有严格要求。举子如“有犯韵及诸杂违格,不得放及第。”孟浩然对这些还是有所顾忌的,纵观其诗作大都不以格律为意,但凭诗兴所至,率性之所致。做一个戴着镣铐的舞者,显然他是不擅的。唉!自古以来好诗美文,哪里是出自这拘束于陈规旧套的科举考试?显然,他是不惯于苦思冥想作这些酸腐之章,不第,名落孙山,也就自然而然了。
开元二十一年(733年),孟浩然四十四岁,虽已逾不惑之年,其心仍有不甘。这次风餐露宿再赴京城长安,不是来应试的,他想通过另一途径以求进身之机,干谒公卿名流。这里所讲干谒,像当世之干部跑官,谋求高就,有点类似,不过你得有真本领,诗文俱佳,有真才实学,可不是现代社会的钱色哂纳溜须拍马。
孟浩然一首《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诗致张九龄,显然,这是一首干谒诗,其辞微婉告诉人家他孟浩然是一个有大眼界大胸怀大抱负的人。他孟浩然极想得到张丞相引荐提拔与赏识。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对于自幼读书学剑的孟浩然,怎么会没有“闻达于诸侯”之宏愿?
长安城里,丞相府外,孟浩然踯躅徘徊,无法平抑心里的忐忑:如此太平盛世,我却闲居着,深感羞愧。我不甘碌碌无为,心寂寞得发痛,能否给个平台,让我大展拳脚干一番事业?云泽之水淼兮,接天之无际;洞庭之波壮兮,犹天之云乱涌。谁能助我一舟楫,览尽洞庭之汪洋浩阔?
虽非纵情恣肆洋洋洒洒,也不见剑侠豪客之气,但也不卑不亢的,不见一点惴栗之态寒碜之像。委婉含蓄,绝不像当世之跑官要爵者那般奴颜媚骨,也不若介胄之士耕读之伍,为求一官半爵膝语蛇行,装嫩卖乖,扮孝子弄巧。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不知张九龄看这大气磅礴的一联,心头是否震撼,是否有一种淹没山岳席卷广袤的感觉?是否想到可与他张九龄《望月怀远》里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媲美,一样经典传世。这不用蓑翁置言,时光流逝,斯句不逝。它们同是深镌于中华文化之记忆,亦是中华文化的永久滋润。
歌夫冯谖歌“长铗归来”食无鱼,出无车,无以为家,三无得有,其愿得偿,冯谖不复歌!试想,这一曲《长铗归来》通俗小调,听歌者不是不拘一格重视人才之孟尝君,岂不被轰遭笞,而抱头鼠窜!
不知张丞相装聋作哑还是真真实实的老眼昏花?或者认为孟浩然不是干政事的料?我不敢说堂堂丞相,有大胸怀的人,也患“文人相轻”之疾,真不好如何揣度。这一首干谒诗,没有得到正面的良好的回应,若石沉海。
或许当时张丞相公务繁忙,没有看到这首干谒诗,也未可知。(也有史料云:张丞相乃张说,非张九龄。)
直至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张九龄因犯了举荐失察之罪,降职,左迁荆州大都督府长史,这个相当于军区副司令职务的张九龄,终究还是利用有限的权利,召孟浩然至幕府,从事一些事务性的工作,俸禄不错,温饱不成问题。也许脾性使然,这官场里的尔虞我诈,溜须拍马,欺软怕硬等等政治生态,不宜于他。也许生性使然,他感觉格格不入。不一年,仍返故里,结束了这段经历。这与四百年前的陶潜,有类似的状况,做了八十一日县令的陶潜,挂冠而去。回老家躬耕自资,养竹侍菊,酿酒品茗吟诗作对。琴棋书画之外搞点小种植,脑力体力各得其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是多么闲适的生活,寤而咏,寐而梦;仰而哦,俯而思;夙桑麻,夜诗书。孟浩然,也许受陶潜这榜样的影响吧,况且襄阳老家鹿门山风光,也不比陶令东篱下所见的南山差呀!
一个洁身自好的人,一个不乐于趋承逢迎的人,是不宜于搞政治的。政治,乃是欺民蒙民之术,岂是墨客骚人能玩好的游戏。何况,盛唐其盛只在其表,其盛乃是泡沫似的虚华,其里已朽。
孟浩然早年读书学剑,有志用世,少时广游天下,结交好友;以诗文觐见公卿名流,望得引荐。然时运不济,入仕不得,难以施展抱负。困顿、痛苦,尚能自重,不媚俗世,不阿权贵,以隐士终身。
夏日南亭怀辛大【孟浩然】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终宵劳梦想。
山光,也就是夕阳几抹。西坠之日,其绚丽得如此惊心,抖却散发之上的俗世之尘。
“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自然,旧历的五六月,夏盛之节,草丰木茂。月,主宰了山野之夜。天籁之声,透轩窗而入。荷,在月辉里,脉脉而动。清风抚荷,荷生香,荷香亦风香,荷香风更凉,风凉荷更香。孟襄阳散发不梳,以云影为披,靠窗而卧,俨然羲皇上之人。
竹之宿露亦有了晶透之润,于月光之吹奏下,落而成韵,一点一点叩动内心的虚广。“涧竹生幽兴,林风入管弦。”没有必要操弄已经蒙尘灰的琴弦,自然之律,早已撩动谦谦之怀。
幸好辞了幕府这无聊差事,不然,那有“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如此冲淡清旷之心得。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其仰慕者李谪仙,官场不甚得意,孟山人无疑是他必须拜谒的知音,绝非同病相怜,何来惺惺相惜!既是酒友,更是诗友。总有其它说不尽的话题。李白可以“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而孟浩然也能“拂衣从此去,高步蹑华嵩。”
公元726年春的那次江夏之晤,仍历历在目呢?转瞬,将近十年,西辞黄鹤的故人今安好?此刻的李谪仙俨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李谪仙出蜀,经过一番山山水水之游历,折回江夏,专程赴襄阳,拜谒孟浩然。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这是公元735年太白于鹿门山访孟浩然之情形。
李白,这样一位恃才傲物者,一个清高孤傲自恋之人,居然对孟夫子敬仰有加,可见孟夫子之才如何了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种可以甩人千里之外的神态,不屑正眼看人一下,目空一切,人皆会稽愚妇凡夫俗子,怎识太白我乃天生有才?!而对孟山人孟襄阳,视之为峨峨高山,仰而不知其高矣;其品格纯洁,馨若兰,芳若菊,岂有不拜揖之理哉!高人在野不在朝,也许更多的自恋情结,如是太白有了对夫子那种独特情感?都是乐山乐水之辈,而今,二人均回归山水,在野不在朝,能不有相似的心境。相逢只为早相识,今儿又可把酒临风,望月酬答,岂能不快心快意?
既称孟浩然为夫子,其作为学生的身份去拜谒的,因此,李谪仙对老师的景仰就不止于礼节性的溢美赞誉了。至于红颜时汲汲营营于功名,也就隐微疵而扬著瑕了。“仕不成”说成“不愿仕”纯粹就是爱屋及乌似的正面宣传。何必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说他“弃轩冕”“不事君”大抵就是荆州幕府这段经历。李谪仙,也算是混迹官场之老江湖了,这才体味无官一身轻的好处。这一次,太白襄阳之行,无非想听听亦师亦友的孟夫子隐居闲适生活的心得体会,看看夫子有何新作。由此看来,不仅酒喝得酣畅淋漓,还诸愿得偿。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相聚终须别。李白挥毫留墨,写了这首《赠孟浩然》诗,以表敬仰之情。太白如斯浩慨:“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高山之峨峨兮,仰首而瞩,不见其巅,太白也只有在此向孟夫子高洁的人品致敬了。
太白挥手自兹去,孤蓬万里征。一个已鬓生华发,体弱多病;一个仍英气勃发,风流倜傥。人生是否还有再见的机会?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鹿门山上,孟夫子放目而望,山阻雾绕的,流向天际的汉水不见了,太白的身影不见了。依稀间,听得呦呦鹿鸣,孟夫子怅惘尤甚。
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求。孟夫子一生之得失,其得——有太白这样一位千古知音,夫复何求!其失,已微不足道了!孟夫子阅毕太白之赠诗,心里多了几分慰藉。
“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屈原如若安安稳稳做着三闾大夫,那有与日月争辉之《离骚》!
李白中规中矩做着翰林待诏,哪会有“黄河之水天上来”之豪迈气势!
假设孟浩然如愿进身,肥肉佳酿,紫衣华衮,出则车,入则辇,前呼后拥,那么,我们从哪里能听到如此美好的山水清音!假设,孟浩然一生混迹于官场,而今,鹿门山,我们哪能看到其不朽之遗迹!
孟夫子,虽失犹得,不幸也幸!少一位庸碌无为的官吏,多一位超群绝伦的诗人!失之于朝,得之于野,其失小也!其得大也!其作品于中华文化之天空如珠如玉,璀璨之光,耀照华夏!
失之于一朝,而得之万代千秋矣!
文化的声音,乃是永恒生命的声音,乃是不朽的声音。毫无疑问,孟夫子,永远是活着的。一千三百多年了,我们听到的,远远不止他从《春晓》里发出的吟哦。襄阳,因孟山人孟夫子,而有了更多的文化底蕴,要不这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也随他姓了,成为其名号,响当当的,称孟襄阳,多大的面子!古往今来,几人能有此殊荣!
肉食者,鄙,其消费的大都是物品,而非文化!
与盲者,说五彩;与聋者,谈音律,有赏者乎!
谢谢萧垦老师美按!远握,问候秋祺!
孟夫子作为唐代的山水田园派第一诗人,语言平易清旷,冲淡自然,而兼有壮逸之气。孟夫子,其字曰“浩然”,其识也浩然,故其有“波撼岳阳城”之势!
作者以细腻的笔触,生动地描绘了孟浩然的形象和他的诗作,让我们对这位诗人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孟浩然不仅有着高尚的品格,还有着对自然的热爱和对人生的深刻感悟。他的诗如同一股清泉,流淌在人们的心间,带给我们宁静与慰藉。他虽未能在仕途上有所成就,但他在诗歌的世界里留下了璀璨的篇章,成为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颗明星。孟浩然以其独特的人格魅力和优美的诗作,值得我们永远赞美和敬仰。
襄阳好地方,高士,多隐于此。诸葛孔明隐居襄阳隆中歌曰:“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似乎听得到弦外之音,也有欲闻达于诸侯之志,这心情这心境,孟夫子似曾有过。
太白乃飘逸绝尘之人,与一个潇洒脱俗的孟夫子“邂逅”,能不怦然心动。李白对孟浩然的爱,是一种仰慕,更是对其得遇知音庆幸!
人渴了,诚然会想到喝水,不必是其它饮料。于我,读点孟夫子,心得宁静滋润,也可解心灵之渴。
谢谢芹芹森老师的美评。过誉了,浅陋之见,不登大雅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