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赤日满天地，火云成山岳。”接连好几天，一轮烈阳牢牢地透过玻璃窗直射进屋，持续的高温迟迟不退，已过处暑的上海依然闷热。
　　 天色近黄昏，我停止了在电脑前敲打键盘，索性起身走向阳台，渴望在空气中寻觅一丝清凉。推开窗，阵阵微风吹来，窗台花盆中的无花果叶左右摆动，浓绿的叶面就像一把蒲扇，在风中摇曳出淡淡的草木香气。定神一看，那朴实无华的果实已然变成了深紫色。这时，我才意识到无花果已经成熟。形状宛如蒜瓣一样的无花果开始裂开，表皮纹理深邃，里面呈现绯红的颜色。这是一枚时间酿成的硕果。浓郁的果香随着微风扑鼻而来，一切景象都是那样遥远而切近，陌生又熟悉。
　　 我在脑海里搜寻，回忆舒缓而清晰，让眼前蓬勃的绿色生命透出一抹明丽的鲜活，往日时光纷至沓来。那是一段与无花果结缘的记忆。
　　
　　 二
　　
　　 我的童年是在江南的乡村度过的。那时，食物贫乏而单调，日复一日的三餐一模一样地重复着贫瘠的节奏。早上吃稀饭咸菜，中午是红薯或南瓜，晚上则是米糠青菜。什么时候才能饱餐一顿啊！水乡湿热的漫长夏季，多雨而泥泞的乡间小路，瘦小的我在天地一隅踉跄行走，夕阳把我营养不良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即将升入小学二年级的一个暑假，我得了重感冒。原以为很快会好起来，可临近开学还咳嗽不断。
　　 身体的不适让我远离小伙伴。白天，透过屋角四方的天井，看飞鸟掠过树梢，留下翅膀的痕迹。抬头仰望，依旧泱泱郁郁的天色，依旧青灰沉褐的黛瓦，陪伴幼小心灵的，只有不属于我那个年龄的惆怅。而每到夜晚，是我最难熬的时刻。连续咳嗽时，连喘气都感到困难。夜深人静，树枝上的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那单调的蝉鸣声让我烦躁和不安，似乎感到自己的生命已走向深渊，内心充满了绝望。
　　 见我一个月未见好转，父亲意识到病情的严重性，连忙在第二天下午，带我到村卫生所去看赤脚医生。给我看病的医生是一位中年女性，高高的个子，一双和善的眼睛。她温柔地给我把脉，并微笑着打量我。
　　 “你的娃，有点可爱，就是太瘦了，营养严重不良啊！现在无花果已上市，你可以买点新鲜的无花果给你娃儿吃，既可补身体又可治咳嗽，再煮三颗白果和一粒杏仁效果更佳。”女赤脚医生怜悯地拉着我的小手，着急地对我爸爸说道。
　　 “每天要吃多少颗无花果呢？”我父亲急切地问道。
　　 “每天十三个无花果，坚持吃十天。”女赤脚医生回答道。
　　 “我家娃儿多，我们买不起，咋办呢？”
　　 女赤脚医生皱了一下眉头，沉思片刻后，又看一下我。“看你这孩子斯斯文文的，将来也许能成为一个有出息的文化人。不及时治疗，会毁了他的前程的，那就太可惜了。这样吧，你们跟我到我家去摘无花果吧！”
　　 听到女赤脚医生评价我的话，我感到似懂非懂，但我的脸却不知不觉地红了起来，脸发烫，一直烫到耳根。一个乡村小小少年，我很难想象以后的自己会有所造化。
　　 跟着女赤脚医生走出破旧的村卫生所，这才发现外面地上湿漉漉的，原来刚下过一阵雨。雨过天晴后的天空特别晴朗，大朵大朵的白云映衬着蓝天，舒朗而辽阔。我的心情如放飞的小鸟，雀跃起来。阳光照射在女赤脚医生背着的皮药箱上，那红色的十字一闪一闪的，特别耀眼夺目。
　　 父亲和我紧跟女赤脚医生，快步地走着。
　　 两旁田野里种满了绿茵茵的水稻禾苗，随着一阵风儿吹来，便如波澜起伏，掀起层层叠叠的绿浪，在阳光下亮晶晶的，给人以无限的美好遐想。我多爱这绿色呀，腼腆的我不禁想蹦跳起来，但随之而来的咳嗽又让我弯下了腰。
　　 走了五六条田埂，又穿过了三片桑树林，终于来到了女赤脚医生家门前。那是一座虽然陈旧但很宽敞的砖瓦房，院落收拾得很整齐，也是有别于我家的一处风景。
　　 “汪——汪——汪”，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一只大黄狗，伸长着脖子向我叫着。女赤脚医生向大黄狗说了一声“金毛，客人到了！”大黄狗便不断地摇着尾巴，乖顺地跑到主人身旁，没有了叫声。
　　 “你们看，前面最大的一棵树就是无花果树。”女赤脚医生用手指向屋前方的一棵大树。
　　 顺着女赤脚医生所指的方向，抬头望去。只见一棵伸向天空的无花果树，高约丈许，无数根树枝就像千手观音的手臂一样向四周伸展，树叶碧绿而阔大，像一把把扇子随风摆动。一阵凉风吹来，一枝动，百枝摇，扑啦啦地仿佛在歌唱，又像在舞蹈。形状酷似大蒜头的紫色大果子挂满在树枝上，让人垂涎欲滴。从未尝过无花果的我，想象着它的味道，一定像神话故事中的仙果那样甜蜜。
　　 我还沉浸在对无花果树的美好想象中，女赤脚医生已从屋里搬来一架采摘水果的竹梯子，手臂上还挎着一个竹篮子。她敏捷地爬上爬下，不到一会儿功夫，一篮子无花果出现在我眼前。女赤脚医生递给我一个无花果。我像在梦中一般，接过无花果，迫不及待地品尝起来。掰开果皮，里面呈现绯红的籽粒，用嘴轻轻一咬，又甜又柔滑，顺着口腔入喉，那醇美的味道像清泉一样，滋润着我干涸的身体和心灵。一口气吃完，眼睛感到一亮，体力似乎也充沛了许多。
　　 女赤脚医生把我父亲拉到一旁，将一篮子无花果和一包白果、一包杏仁递给了我父亲。从他们对话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我父亲没钱买这么多无花果，他羞赧而歉疚地笑着，赤脚医生摇摇头，摆摆手，把篮子推到他怀里。父亲接过一篮子无花果，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说着感谢的话。女赤脚医生笑得很灿烂，并不时朝我这边看看，饶有趣味地观察着我的表情。那一刻，我觉得这是世间最美的笑容，像无花果透出一股馨香。
　　 回家后，按照女赤脚医生的嘱咐，父亲每天要我吃十三个无花果，三颗炒熟的白果和一颗炒熟的苦杏仁。这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因为世上的药，没有比这更美味的了。每每傍晚，夕阳穿过竹林，洒下一片斑驳，年少的我坐在天井里的竹椅上，咀嚼着无花果的味道，微风送爽，头顶间或飞过鸽子的身影，那种场景，在多年后依然令我回味。
　　 让我感到神奇的是，三天后的夜晚，那讨厌的咳嗽声慢慢消失了。随后我的体力逐渐增加，胃口也好起来。不到一周，我的身体似乎恢复到生病前的状态。父亲对我说，女赤脚医生的爸爸也是土郎中，很懂中医。那棵高大的无花果，就是她的父亲在三十年前种的。
　　 听完父亲的话，我开始对无花果和周围植物的果子充满了好奇，女赤脚医生灿烂的笑容不时浮现在我眼前。于是，我暗下决心，一定好好学习，考上中专或大学，争取做一个像女赤脚医生那样能帮困解忧的人。
　　
　　 三
　　
　　 二十年后，我考上了华中师范大学全日制攻读硕士学位的研究生。我学的是教育专业，但我仍然没有放弃对医学的热爱。
　　 书店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我陆续购买了《本草纲目》《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中医概论》等中医书籍，并在课余时间里研读。翻开《本草纲目》的果部篇目，它对无花果功效的解释一目了然：无花果，味甘、性平、无毒，主治开胃，止泄痢，治五痔、咽喉痛。我从理论上慢慢地理解了无花果治疗咳嗽的依据。与湿润的江南气候相比，我读研究生的师范大学地处武汉，气候干燥。每当秋老虎发威，我都会在水果店买一些无花果，用来润喉，并防治因气候干燥引起的皮肤病。无花果因此也成为我最爱的水果之一。
　　 “叽叽、喳喳”，窗外的鸟叫声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想到当下正是无花果上市的季节，我便下楼到水果店逛逛，准备采购一些无花果。
　　 正在小区大门出口的健身跑道上行走时，迎面遇到了楼下邻居王奶奶，她牵着八岁的外孙小军。小军咳得小脸通红，剧烈的咳嗽声和说话的嘶哑声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个月前我就发现小军感冒了，难道还没有好？于是，我便问道：“王奶奶，你外孙又感冒了吗？”王奶奶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回答说：“小军没有再次感冒，是上一次的还没有好啊！到医院看了西医很多次了，咳嗽就是没有断根。”
　　 感冒的后遗症就是咳嗽，很难断根。看到小军痛苦的样子，我忙建议说：“王奶奶，你可以买点无花果给小军吃，因为无花果治疗咳嗽效果不错。”
　　 听我这么说，王奶奶疑惑地反问道：“吃西药都不行，难道水果比西药还要灵吗？”我听到这样的回答，心想：王奶奶还未了解到无花果的药效，我多买点无花果，送给她的外孙吃一点试试看。于是，我买了三斤无花果和一些白果、杏仁。回家后，我把白果、杏仁炒熟。夜晚，我又来到楼下王奶奶家，送了两斤无花果给小军，还让他每天吃两颗熟白果和一颗熟的苦杏仁。王奶奶看我诚心的样子，欣然接受。
　　 三天后，王奶奶跟我打电话说：“陆老师，托您的福，我外孙夜间咳嗽好多了，声音也洪亮起来，看来，这些果子还真管用！我自己也准备买一些放在家里。”听着王奶奶兴奋的话语，一改往日的悲观，我也禁不住高兴起来。一时间我好像看到了童年的自己，那个接受过女赤脚医生帮助的乡村少年，在今天也略通中医之道，也能把她的良方传递给别人。
　　 当晚，我在电脑百度百科的词条中查阅无花果的信息时，发现无花果除了主治咽喉肿痛、燥咳声嘶、便秘和消化不良外，还有提升人体免疫力、抗氧化和抗肿瘤的作用。想到王奶奶的话，我发现周围还有很多人对身边的各类食物功效还不十分熟悉。
　　 中医文化博大精深，大自然馈赠给我们珍贵的礼物，而医者取法自然，并让其发扬光大。如果让更多的人了解中医知识，了解万事万物与自身成长的关系，那么，我们的生活可以少走弯路，会变得更加美好。我再次凝视《本草纲目》《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等中医书籍，它们就像夜空中的星星，闪烁着智慧之光，照亮着在夜晚前行的人。
　　 夜色中，阳台上的无花果飘来阵阵果香，那香味清幽雅致，仿佛多年前女赤脚医生送给我品尝的那枚甘果，正是赠人玫瑰，手留余香。清风拂面，上海的暑热在似有若无的香气中渐渐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