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晨曦】我家的自留地(散文)
天空阴云密布,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我坐在桌前,右腿关节处隐隐作痛。每次蹆疾发作,都会想起我家的自留地。
我家有两块自留地,准确地说,大的一块叫自留地,一亩二分,小的一块叫猪地,大约有三、四分。为了叙述方便,我叫它们都是“自留地”。两块自留地不在一处,大的那块在西门外,过一个桥,上下很陡的坡。小的那块在南门外,渠垄上,长长的一条,边沿很不规则,随着水渠一段宽一段窄,弯弯曲曲。
我家就父亲一个男劳力,整天忙大小队的事,没时间打理自留地。再者,父亲小时读书,长大后到省城一个工厂上班,六二压回村里,是董庄村不多的文化人,一直当大小队会计。父亲从小到大,没有练出庄稼人的身板,干苦力活不在行。
那是我上初一年级时,师兄师姐们去全国大串联,我们没学上没书读了,只有放假回生产队修理地球。
放假第一天,我与三妹去西门外自留地拔草。一片青纱帐里,找不到哪一块是我家的。站在地头发愣时,青纱帐里钻出一位邻居大哥。他嘻笑着说:“哪块地草多苗矮,叶子发黄,哪块就是你家的!哈哈哈。”
我脸上火辣辣的,这厮明明是取笑我家庄稼做的不好嘛!一股火气从心底往外拱,我牙齿咬着嘴唇,出了血,眼睛里憋出两行泪水,流进嘴里。
用了两天时间,我们拔完玉米地里的杂草。裤子被草染绿,手上磨出血泡,结了痂。脸上、脖子上、胳膊上被玉米叶子划出一道道伤痕,汗水流过伤痕,钻心的疼。
晚上,父亲在煤油灯下记账。他一边拨拉算盘,一边说:“棒子叶黄,一是缺肥料,二是草多,与庄稼争养分。这下好了,你俩拔了草,明天施肥,再浇一次透水。玉米杆子能窜一截子,这季节,玉米该抱棒子娃了。等我忙过这一阵,抓紧给地里拉肥,浇地。不能耽误了农时季节。”父亲很聪明,他精通庄稼路子。
第二天天刚亮,父亲又去大队忙了。前院场地里有一堆沤好的农家肥,我与三妹瞒着父亲拉着人力平车,往自留地里送肥。一上午还顺利,拉了三趟,把肥料卸在地头。由于个子矮,胳膊没劲,都装半车,三车能抵别人一车。不行!这样太慢了,下午装满肥,一车顶一车!我暗下决心。
吃过中午饭,我叫上三妹,往平车里装满肥,还使劲用铁锹拍实。
车子拉着明显重多了,要使很大劲,平车才肯动。出了村西门,要过桥,上坡路,觉得路比平时长,我驾着辕,三妹用一根绳拉套。小姐妹俩弓着腰,脸快贴地上了,好不容易拉上了坡,我们喘着气,高兴地说:下坡就轻松了!
过了桥,我们拉着平车下坡。下坡时,要把平车辕抬起,后车尾磨着地,这样平车就慢速度往下滑。可今天的平车不听话,车辕怎么也抬不起来,平车失控,速度加快,往下飞奔,我姐妹俩吓懵了!旁边地里干活的人看见了,有人喊:“扔掉车子,你们快往旁边跑!”也有人喊:“不敢放手,跳在车上,随着车子往下溜!”
我惊慌失措,放下辕杆,飞跑到坡的边上,三妹离的车远,早扔了绳子,眼看着平车顺着坡没方向地滑,最后栽到坡边的荷塘里。
我们姐妹俩吓坏了!但咬着嘴唇不许自己哭。好心的村民从荷塘里拽出空平车,一车沤好的农家肥都倒在别人家的荷塘里了。
父亲闻讯赶来了!看到父亲,我俩的泪再也憋不住了。父亲没有半点责备,和蔼地安慰说:“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父亲驾着辕,拉着湿漉漉的空平车调头上坡,我俩在车后使劲推车,努力为父亲减轻点压力。
父亲一生为人仁慈厚道,有文化,会做菜,喜欢成人之美,做成了好多桩媒。他热心帮人,谁家娶媳妇儿彩礼不够,父亲垫上,谁家孩子上学没学费,父亲送到家,嘱咐:千万不能耽误孩子上学!父亲为人厚道,人缘极佳,深得人心。
地不能圆,人不能全。父亲唯一的儿子不在身边,五个姑娘年龄小,都上学,干不了农活,这成为父母的最大遗憾。我们五姐妹憋着劲学干农活,就是要为父母争这口气。
今天却因为贪多闯了祸,还赔了一车农家肥。唉!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出事的第二天,我们把拉到地头的肥,刨坑施到玉米根部,接着下了场透雨。雨后天晴,自留地里的玉米杆子窜了一截子,叶子绿油油的。玉米抽出了穗,玉米棒子从叶子杈间努力往外长,一棵杆上有两个,还有三个的。
那位调皮的邻居哥,竖着大拇指说:“二女,今年你家玉米棒子要丰收了,一定是头份!”我向他斜了一眼,“哼”了他一声:“再不让你笑话了!”
这次事故,让我想起老师常说的一句话:“量力而行”“贪多嚼不烂”。言之有理啊!
自留地里玉米施了肥,又下了雨。秋收还有一段时间。我们转移到村南猪地里施肥。
经过翻车事件,我谨慎了许多。往村自留地拉肥,装的肥料少,三妹在后面推车,一路小跑。只有三、四分地,离家又近,很快就拉完肥,能施肥了。
高兴得太早了!
那天,下着毛毛细雨,生产队的社员都在田里干活,一点不耽误种庄稼。
我们还有最后一车肥,送到地头就能施肥了!
谁知在快到自留地的转弯处,路很窄,左边是个高垄,右边是个深洼地,我有点紧张,没掌握好方向,转弯用力过猛,连人带车掉到下面临水渠里。好在渠里没水,我还能自己爬上来。叫人帮忙把平车拽上来,大家纷纷说:“人没事就好!”我也认为平安无事。感谢老天保佑!
殊不知,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不了床,我的右腿疼得厉害,而且不听指挥,想挪动,动不了,想抬腿,抬不起。我急出一身汗,无济于事。
母亲帮我穿上衣服,父亲骑着自行车驮着我到邻村一个私人骨科诊所做了检查,那位大胡子医生说:右腿从膝盖以下小腿骨折了!
大胡子不由分说,开始给我整骨。我疼得一身汗,父亲紧抱着我,抓住我的手,怕我打人。大胡子给我嘴里塞一块毛巾,怕我呼喊。
每天一次治疗像上刑,每次服刑前我都会哭。父亲心疼女儿,咬牙背我到自行车上,载着我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上来回穿梭。父亲弓着腰,头上冒着热气,汗水顺着耳根后流到脖子里。我坐在自行车后座,看得清楚,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心疼我的父亲,也担心自留地里没有按时施肥,红薯能否长大?大豆能否丰收?
这块自留地,因为不规则,又在渠畔,地里一般种大豆,栽红薯。这里是沙地,长出的红薯瓤绵软香甜,口感很好。那会儿我经常骑自行车60里到临汾城里看我的恩师刘文敏老师。每次动身前,先到这块地里刨红薯,装一袋子沾着土的新鲜红薯,往车后座上一搭,一路前行,不时回头看一眼可爱的红薯安稳吗?我兴冲冲地赶到刘老师家,她的婆婆最爱吃我家地里的红薯,早盼着我去呢!见我进门,赶紧冲白糖水,问寒问暖。老太太会做各种面食,最拿手的是油炸烫面饼,加上煎鸡蛋,那味道啊,让我回味一路。刘老师下班回来,进门就问:“带红薯了吗?老太太念叨几天了!”
“老师,我就是专门送红薯来了!”刘老师摸摸我的头,夸奖几句,高兴得我心中乐开花。
我家自留地的红薯,名扬临汾地委大院!老太太人善良,每次收到红薯,都要分给大院的邻居们吃,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刘老师有个学生,经常来送好吃的红薯。
后来刘老师帮我从洪洞调到临汾,没花一分钱。我开玩笑地说,“多亏了自留地的红薯”,刘老师一家都开心地哈哈大笑。
现在,爱吃红薯的老奶奶和刘老师夫妻,都离开了人世。
家乡的亲人没有了自留地,却拥有了更多的土地。但没人栽红薯,舍不得浪费土地,因为红薯挑沙地,且产量低。
永远怀念自留地,怀念自留地里的玉米棒子与软糯香甜的红薯。
注:自留地是1962年,中国农业合作化以后,为照顾社员种植蔬菜和其他园艺作物的需要,由农业集体经济组织依法分配给社员长期使用的少量土地。其所有权属于农民集体,使用权由农民以户为单位行使。每户使用的自留地的数量,一般不超过当地每人平均土地数的百分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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