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怀着羡慕的心走进内蒙古(散文)
一
这是我和老者老张第三次同车走进内蒙古了。聊天投缘,我对77岁高龄的老大哥的人生经历敬佩有加,他似遇知音,更喜欢与我同座。
走进内蒙古地界,他一定兴奋起来。他深情地说,我们要怀着羡慕的心踏上这片草原。羡慕,是要看到人家的好。这是一个老农的世界观,让我刮目相看。
谁不说俺家乡好,但这并不会妨碍我们对他乡的喜欢和羡慕啊!
内蒙古科尔沁草原的树木,就像是一张张剪影,傲然独立,供我们注目。老张羡慕起那些树来。他听我说叫“黄榆树”,便有了想法,这种树木做小推车的外挂好,做船桅杆也好。这是经验,他是根据这个“榆”字做出的判断。当我把黄榆树在草原上的特殊地位说给他听,他沉默了。
那些黄榆树,别看只有不足一抱粗,每一棵都是百岁老者。怎样落籽生根于草原?据说,是风沙裹挟,或者飞鸟衔来,在几千粒种子里,可能仅一棵成活。因为落籽的地方正好是相对于其他地方是“沃土”,科尔沁草原,两三厘米之下就是“钙质层”,树木难以扎根,有的地方可能土层稍厚,落籽发芽,幼小的树苗,经过风沙来袭,挡住了微小的土粒,慢慢地为自己培根,在荒漠中也不曾失去微茫的希望,于是经过多少年头的坚持,才站在草原上。它站起的进程多么艰难,但从不自愿选择倒下。苍老的树皮,黢黑的容貌,表达的是一副顽强不屈的精神,黄榆树,孤零零挺立于草原,却没有孤独感,也许它已经习惯了孑然一身的存在,所有繁华,都是它应该庆幸岁月待它不薄,为了这份刻骨的记忆,为了草原能有绿色的层次感,它选择为草原站成风景。这样的身世,不该有恨,它是在慢慢地告诉我们也“不应有恨”。自然和时光终不负万物。它迎接着草原的春天,开枝散叶,释放十米绿荫;它惊艳于草原的季风,把自己变黄,呼应着季节的轮序。有什么可后悔和遗憾的,生命就是一场修行,有过沉默,也有过呐喊;面对风雨,面对孤单;无需诉说,不必乞怜。每一棵黄榆树,看上一眼,都是百年沧桑。黄榆树,有着自己独特的语言——站着就好!
老张说,真羡慕黄榆树!他说自己也像一棵草原的树。我理解他的表达,当过兵,扛过枪;打过鱼,养过虾;种过地,推过车,遇到过坎坷和变故。一个人的生存,只能靠自己,再难的环境,再不堪的境遇,都要活下来。老张不喜欢说哲理的话,但他面对草原上疏朗的黄榆树说,一定要不负苍天。
是啊,人在世上,何尝不是一粒无着的种子,种子的生命依赖于风沙飞鸟相传,人的生命种子,也不一定得到最好的安排。老张在羡慕中,又生悲切。我说,莫问出处出身,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绿色和向上的信念,不一定使一棵树参天,但要优雅地活在天地间。
我问草原上哪棵黄榆树是你的化身?他说看见的都是。他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也羡慕他此行有了寻亲寻根的意义。他说,今天说话有点高调了,不过希望把自己的心情表达出来。
二
十里不见人,三十里有人家。内蒙古的村居蒙建,多么新奇,老张很羡慕那些充满民族色彩的民居,他很想带着老伴住上几个月。
我们谈起胶东半岛民居,我说充满风情的海草房,红瓦青砖的民房,住够了?他说,如果再年轻三四十岁,一定要在他老家张家坞,盖上一座蒙居。我理解。胶东的民房多是三四间,户户相接,格局几乎千篇一律。或许是考虑胶东土地,寸土寸金,建设的民房小一点,窄一点,留出土地,保障耕地。
我们带着羡慕的眼光,专注着民居,就像走进了远方的“桃花源”,一望碧绿,千里绿意,拥着精致的蒙古民居,太奢侈,奢侈得不能不让人心生羡慕和向往。蒙居几乎都是独成一体,各家皆有前后院落,左右通道,哪怕是阡陌一般,也是足够宽敞。两幢蒙居相距一丈到几丈。空地植草,就像把草原浓缩了搬到了家门口。
老张更不乏浪漫的情调。蒙居屋前有出檐,宽若一米两米,檩木或水泥檩子支撑着,红瓦青瓦相间,正逢下雨,檐下有蒙民坐在屋檐下。老张有着丰富的联想。和老伴,与家人,置一张矮桌,搬几个马扎,斟茶几杯,最好也有细雨滴落,敲响这个时光……
老张沉浸在美妙的想象里,眼光里流露着难以掩饰的羡慕。他说,曾在福建当兵,见过南国民居,就是那种情调,60年后,没想到这种生活情境再次袭扰着他的心。他说,这是建筑智慧。和成吉思汗率百万大军横扫天下一样,都给我们留下了一段精彩。
我只能劝他,原谅我们老家吧,原谅我们曾经很穷,原谅我们对土地怀着小心……
他还是沉浸在一种桃源式的美好中,希望老家人,多出来走走,把羡慕变成图画,变成子孙的乐园。
由羡慕而憧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是我们这个民族持之以恒的精神。
老张说,羡慕归羡慕,他还是不舍得拆了他和老伴结婚时住的房子,那里保存着一辈子的幸福记忆。老张儿子的安居愿景在城里的单元楼里,他希望孙子的安居梦想就是一幢蒙居一样的殿堂。羡慕生梦想,梦想是老张活着的最好滋味。
五年兵,二十年海上捞生活,三十五年土地里谋生,老张说,自己最爱的是土地,更羡慕科尔沁的黑土地。我告诉老张,科尔沁相邻吉林的边缘,松嫩平原的黑土地一种延展到科尔沁的深处,他说,如果把我们山沟沟里的村子搬迁几个过来,插空在草原,蒙民欢迎吧?我说,蒙汉一家亲,肯定欢迎。
人家是羡慕生嫉妒,老张是羡慕生家园。
三
尽管我们这次走进科尔沁,无边的绿草已经把原野修饰得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绿缎,青纱帐般的玉米地,覆盖了黑土,但从田野的垄隙裸着的黑土,还是摄住了一位老农的眼睛。他想马上下车,捧起一抔黑土,闻闻土地的味儿,什么味?他说,怕一闻而彻夜不眠……
我们住在哲里木小镇最西边的民宿里,老张拉着我硬要去看舍外那幢空闲的蒙居,还有大大的院落。他找来一根木棍,掘开土地,质问我,谁说科尔沁只有一寸薄土!他听我说草原为何不能生出森林,是因土层稀薄。在他的心中,每一寸土地都是可耕的土地,哪怕是身在异乡。胶东的土地是黄土,当年整大寨田,就是从荒山土坡的薄地上垦出良田。他追问我,为什么这里不种小麦,不种花生?这些问题,对我很专业,不能信口胡说,我只能避开他的问题,安慰老张,玉米成色最黄,小米味道最香,大豆粒儿最大……他是要把最美的田园风景都搬迁到这里啊。一个人对土地的热爱,对他乡土地的羡慕,我不能用常识来打消他的离奇的愿景。
老张是很不满足的一个人,夜晚,我们在哲里木住下,他弱弱地问我,哪里能听到马头琴的声音?他一定是个音乐迷,而且一般的音乐是满足不了他。他羡慕牧人怀操马头琴。
车行在科右中旗至扎鲁特旗之间的山地草原上,我们幸运地遇到了两百米外的弹琴人。停车,坐下,老张居然摇着头,很难听清楚丝丝琴声,他在用心呼应着。
他听我说在代钦塔拉那有万顷红枫林,未到秋末,枫林还在酝酿那一树树的红。他老了,还在想着当兵时胸前戴着的红花,他说想摘下红枫叶,给那朵花镶上边儿。每个人对红枫的理解不同,秋醉北国三万里,先醉内蒙古。秋天的恣肆,就像一匹红枣马,总在草原上撒野。这是我对那片枫林的诗意表达。老张羡慕的,是那抹不褪色的红。从他的话中,我明显感觉当兵的历史可以成为人生一段纯粹的红,红,染成了他的世界观,不是“形成”这个词所能表达的,就像在皮肤上打上烙印,就是永远的记号。他所喜欢的也离不开曾经的红色,因为他能从红色中找到青春的火焰。在老张的眼里,这片枫林是早熟早红的景象。
四
羡慕远方的风景,就有了旅行家的气质。若不生羡慕心,什么样的风景,都难以给旅行者以心动。在风景里流浪,抓取,珍藏,我羡慕起老张来,为什么?他在走出内蒙古进入承德境内,一直数着走过多少隧道,22个。他在意这些,隧道成了老张心中的镜框,裁剪着他羡慕的一处处风景。
旅行,是把曾经禁锢起来的东西重新打开,羡慕风景,就是羡慕自己的那份独特的阅历。老张心中存留的都是古老陈旧的审美画面,他向往着更新,所以我理解老张一路上不打盹盯着风景的心思,他是带着百宝箱走出去的,自然一路上满载而归。
他反复跟我说,他在心中已经重新规划了自己的村子张家坞,旧村改造,他要跟村支书说说他的想法。
我记得泰戈尔的一首诗,题目叫“错觉”,有一句诗是“我相信,一切欢乐都在对岸”,桥上有风景,对岸有精彩。如果摁住自己的那颗羡慕的心,桥上和对岸,最好的风景都平常,都会错过我们的关注,被看成与我无关。听说一句话,品味不高,落墨无法。我觉得也可以说,情趣不够,也难生羡慕之心。总觉得自己的好,拒绝了借鉴,起码的审美愉悦都难以获得。
没有羡慕的心,再好的风景,都黯然失色。出门旅行,看风景就说不怎么样,一路上会丢掉太多的美好风景。羡慕,是一种旅行的态度,也是人生的一种态度,妒忌和羡慕本无实质性的关系,惹得大家都不敢羡慕风景,羡慕别人了,实在是有点可悲了。
我相信美好的风景也羡慕一个喜欢风景的人,就像一路与我同行的老张——一个懂得审美的同座。
我羡慕起老张来,他也是我眼中一道值得羡慕的风景。
2024年9月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