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甲辰年秋，有幸参加由济南彩虹摄影俱乐部组织的“小东江采风行”。第一天，大家从天南地北至长沙汇合。早就听闻，湘江的夜景甲天下。飞机尚在高天的流云上沉浮，我就拿定主意：今宵何处逍遥？夜游湘江去。
　　 办好入住，天色尚早，夜幕仍卷叠在下午的廊道里未曾展开。孟秋的长沙，万木葱茏，骄阳似火，街道上浮动着五彩斑斓的伞云，一派盛夏景象。
　　 长沙有许多古老的衔巷，它们古朴厚重，像一个个惬意的隐者，禅坐在繁华喧嚣之中，独留一处旧时光的悠闲和娴静。老街是回光返照的影子，浓缩着一方水土原本的美好，随着城市水泥丛林的疯狂蔓延，愈发稀贵。我们先到太平老街和坡子街蹓跶。这两条街道都不长，短得犹如夕阳余晖，但韵味流长，是长沙古城保留最为完整的老街和岁月静好。一路行去，古街略显逼仄，人流如潮，盈盈迭迭，四溢膨胀。两旁店铺林立，五花八门，都是卖当地特产的，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感觉与任何一个城市的古街大同小异，老店与古建筑一样古香古色，岁月的痕迹与麻石路一样斑驳沧桑。更沧桑的，是那声声不断的叫卖的吆喝声，弥久不变的湘音，浓重，响亮，悦耳。
　　 这些年来，每到一个城市，我总是喜欢到那些老街古巷走走逛逛。因为老街虽老，却永不衰老，历久弥新，愈发年轻。在老街，可以恣意追寻一个今生的城市通往前世的路，那里遗落着比朝霞还纯真绚丽的歌谣，它是一地天真的童年，是一方最原始的人间烟火。
　　 在坡子街吃完烧烤，夜雾已降，灯火次第亮起，长沙之夜来临了。离开坡子街，一直往前走，穿过湘江大道，映入眼帘的，就是梦里的湘江了。
　　
　　 二
　　 位于湘江下游、长浏盆地西缘的长沙，古称星沙，别称星城，又名云梦之都，素有“屈贾之乡、楚汉名城、潇湘洙泗”之誉。
　　 城市是子，河流为母。每一个城市，都是河流孕育的产物，长沙亦不例外。
　　 湘江，又名湘水，是湖南省最大的河流，源于桂地的海洋山。清·钱邦芑《湘水考》记载：“湘水，源出广西桂林府兴安县海阳山，山居灵川、兴安之界上，多奇峰绝壑，泉水之始出也，其流仅可滥觞。”湘江干流全长844公里，一路向北，先后汇入潇水、春陵水、耒水、洣水、渌水、浏阳河、祁水、蒸水、涓水、涟水、沩水等，入湘境流经永州市、衡阳市、株洲市、湘潭市、长沙市，至岳阳市的湘阴县注入洞庭湖，流域面积达9.46万平方公里，几乎是以一己之乳，浇灌出了如花的三湘大地。
　　 湘江与漓江同出一岫，是漓江的姐姐。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称：“湘漓二水，皆出灵川之海阳，行百里，分南北而下。北曰湘……南曰漓。”漓江弯弯，向南流淌，甚是娇气，流到桂林唱支歌，跳个舞，妩媚了一个山水甲天下的风景。湘江豪气，浩浩向北，一派大姐大的风范，流到下游长歌一曲，催生了一座历经三千年历史风云的英雄城市——长沙。
　　 此刻，我来至湘江边，正值灯火熹醺时。隔江望去，岳麓山上，影如梦，灯如幻，白雪一痕；岳麓山下，火树银花，琼花万枝，“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江面上，有夜航的游船北往南来，舟似鲸，鲸眼闪烁，若紫星蓝月在天幕上流转，给人的感觉很恍惚，很梦幻，真不愧是云梦之都。
　　 遥想当年，处于混沌初开的长沙，原属九黎部族的地盘。彼时，九黎部族野蛮残暴，湘江和洞庭湖时常洪水为患，搞得当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相传舜帝南巡至此，见状大发慈悲，遂下令禹去治理湘水和洞庭湖水患，令契去教化九黎部族。契，又名卨，别称“阏伯”，乃帝喾与简狄之子，帝尧异母弟，商部落始祖。舜时，契主管火正，官拜司徒，也就是相当于现在的教育部部长。禹契联手，果然不负舜望，很快水患和部落先后被治理和平定。舜大喜，就在长沙建了一个都城，并赐名“云梦”，“云梦之都”由此得名。
　　 长沙最早走进我的记忆，缘自一首《说唱脸谱》的歌曲——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
　　 多少年来，关羽战长沙的故事，在神州大地广为流传。其实吧，搜遍正史，并没有关羽战长沙的任何记载，惟有《三国演义》在第五十三回里，对诸葛亮激战关羽攻打长沙，三战百步穿杨的老将黄忠有过精彩描述。小说是虚构的，但我一直认为这个情节是真实的，因为我太喜欢黄忠了。不是吗，有谁见过一个白胡子飘飘的老头子，居然与武圣关羽大战一百多个回合不分胜负，在惨烈的定军山之战中阵斩曹操名将夏侯渊，被汉中王刘玄德封为“五虎上将”之一的呢？什么叫老当益壮，黄忠也。
　　 关羽战长沙的故事，不仅我喜欢，长沙的百姓也喜欢。据说如今的长沙，有许多有趣的地名，都与这个故事有关。比如捞刀河，乃当年关羽不慎将青龙偃月落入河中而得名。又比如，城南和城西各有一条小巷，分别叫“南倒脱靴”和“西倒脱靴”的，就缘于当年长沙太守韩玄不愿投降刘备，遭魏延追杀，当他逃到这两个巷口时，见势不妙，遂急中生智，脱掉靴子摆起了迷魂阵，以摆脱追兵，这两条小巷因此名扬千古。
　　 然而，对于故事多多的长沙而言，关羽战长沙之说，仅是湘江飞溅出来的一朵浪花而已。
　　
　　 三
　　 白沙如霜雪，两岸木莽莽。长沙多名胜，风景不胜数，其中以一山和一洲最为有名。山叫岳麓山，洲唤橘子洲。在此之前，我曾两次来过长沙，对于岳麓山和橘子洲并不陌生。
　　 岳麓山在湘江西岸，山逶迤，岭叠翠，不是很高，却是一座由历代鸿儒巨子、高僧老道、文人墨客共同开拓的文化名山。岳麓山上有八景，那年我登上岳麓山，经麓山寺、云麓宫、舍利塔、响鼓岭皆是匆匆过，惟在爱晚亭和岳麓书院停留了许久。
　　 岳麓书院座落在岳麓山脚，建于北宋开宝九年，门额由宋真宗御笔赐书，属全国四大书院之一，历经千年而弦歌不绝，学脉延绵，名声甚赫。岳麓书院在历史上曾七毁七建，幸亏历代仁人志士前赴后继，致力于弘扬中华文脉，现在书院中的古建筑、园林及八景全部恢复如初。漫步岳麓书院，会让人感到时空悬浮，会让人不禁想起那一场早已远去且盛况空前的“朱张会讲”，也会让人感慨九百年前元军攻破长沙，岳麓书院几百学子浴血扺抗，最后自杀殉国的悲壮。书香岁岁滋润，文脉代代传承。长沙，柔如湘水，刚比岳麓，既是文弱的，又是血性的。
　　 爱晚亭由岳麓书院院长罗典所建，亭边多香枫，原名红叶亭，后清湖广总督毕沅，因慕杜牧《山行》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句，改名为爱晚亭，把罗老夫子差点搞得销声匿迹。好在之后程颂万先生主持修复时，把罗典所撰的对联刻在亭柱上，方彰原创之版权。联云：“山径晚红舒五百夭桃新种得，峡云深翠滴一双驯鹤待笼来。”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湘江斜贯长沙，如一支巨笔，用浓墨黛彩在水的中央勾勒出了一个诗意飘香的沙屿，它就是橘子洲。橘子洲，是长沙的地标，来长沙，必到橘子洲。它是一个条形的沙洲，为湘江激流回旋、沙石堆积而成，从前有桔洲、织洲、誓洲、泉州四岛，岛上有居民，以盛产橘子得名。现随着旅游开发连成一岛，居民已迁，橘林犹在。据说，这里春来波光潋滟，沙鸥斜飞；秋至柚黄橘红，清香扑鼻；隆冬凌寒剪冰，江风戏雪，风景一方独好。自古以来，诗人雅士，纷沓而至，骆宾王、孟浩然、杜甫、韩愈、柳宗元、张九龄、辛弃疾等都在此留下了美好的诗篇。
　　 然而，真正使橘子洲成名的，是一个伟人。
　　 1925年寒秋，毛泽东从广州回到湖南领导农民运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他来到长沙，伫立在橘子洲头，望着滔滔江水，巍巍岳麓，万类霜天，联想当下的革命形势、内心情感、国家命运、青年回忆和未来展望，心潮澎湃，思绪万千，不由激扬文字，指点江山，挥笔写下了那首脍灸人口的豪迈诗篇——《沁园春·长沙》。
　　 于是，橘子洲便闻名于世，声震中外。
　　 我初游橘子洲，是在九年前。犹记得，彼时我怀着十分崇敬之情，冒着流火的阳光，慢慢地走到橘子洲的尽头，发现洲旁有彩舟，洲大舟小，舟走洲不走；洲中有楼阁，阁中有鸽，鸽飞阁不飞。洲上的主要风景有颂橘亭、诗词碑、问天台、天心阁、百米喷泉、沙滩公园等，其中尤以“谁主沉浮”的塑像给人印象最为深刻。
　　 据考，这座矗立在绿树丛中的雕像，由8000多块永定红红花岗岩石拼接而成，高大，庞然，雄浑，伟岸，稳固。设计者独具匠心，雕像以青年时代的伟人形象为基础，风华正茂，额头广阔、秀发飘逸，面容英挺，目光深邃，神态坚毅，大有“粪土当年万户侯”之气势。雕像面朝东南，意寓选择东方，即“泽东”；湘江北去，意指北方吹来十月革命的风；高32米，象征伟人在32岁时写下了不朽诗篇《沁园春·长沙》；长83米，宽41米，暗喻8341乃伟人的警卫部队；而“永定红”，则指“红色江山永定”。远远望去，敬仰之情便油然而生，给人以无比的震撼。
　　 那次，也是在兰月初秋时节，在那个日落黄昏，我站在橘子洲头，抬望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江碧水，一片葱茏，层林未染，万山尚绿，天空上也不曾见鹰击长空，倒是有不少鸽子在江天上飞翔。最为惊讶的是，洲上橘林甚多，却竟不见一个橘子，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此番，同行中有不少人去了洲上，我问可曾见到橘子？众人皆摇头，怪乎？
　　
　　 四
　　 这次，我去夜游的重点有两个，一看杜甫江阁，二赏湘江夜景。
　　 唐大历三年，诗圣杜甫从蜀中漂泊到湖南，欲投奔时任潭州剌史的老友韦之晋，不料赶到长沙时，韦已不幸暴卒。投友梦碎，杜甫只好寄居在南湖港的舟中。八成是长沙风土、湘江丽景让诗圣着迷了，他居然在小西门外的湘江边租佃了一间楼房，在长沙蛰居了下来，这一住就是三年。那间简陋的木楼，后经修复扩建，即成现在的“杜甫江阁”，也成了长沙的地标性建筑之一。
　　 杜甫江阁在河东区西湖桥，离橘子洲大桥不远，也就一二里地。华灯初上时分，我贴着湘江大道的护栏，逆流而上，悠悠漫步。右手下，夜色下的湘江犹如一匹黑缎，苍苍茫茫，轻风掠过，江面上波澜微起，宛若鱼鳞片片，又如黛瓦叠叠。左手边，是灯红酒绿，车水马龙。路边多古木，绿荫匝地，除了花红柳绿，清一色是香樟树，棵棵合抱粗，在五彩的霓虹里散枝开叶，暗香浮动，芬芳拂面。
　　 长沙的“芒果台”非常有名，总以为市树非芒果莫属，一了解，方知香樟是长沙的市树。长沙，是一个香气袭人的城市，香不醉人人自醉，酒不醉人梦沉醉。
　　 在途中，遇到不少地摊，在卖纪念品，小物件。遇到很多个露天歌场，歌手在演叫，游客在表演。辛弃疾说：“长忆潇湘秋晚，歌舞橘洲人散。”但此刻的湘江边，秋未晚，人如蚁，歌舞不休。走着走着，就碰见一个打气球的摊子，摊主老远就向我招手，说，大叔，来玩玩吧，一次打十枪，只要十块钱，如果能打准五个气球，不仅不要钱，还可拿个纪念品。我前去连打四枪，四发四中，小伙子赶忙赠我一只小熊猫，说，得了，你是神枪手。一般来说，搞这种游戏的人，往往都把枪调偏的，我是正常瞄准，不曾想都命中了。不由感叹，长沙人，实在。旁边有一打易拉罐的，十个王老吉空罐子，从下到上，四三二一叠好，用足球去打，全倒奖五百元。我用打保龄球的方法，去试了好几次，怎么也不成。于是，我又感叹，长沙人，狡猾狡猾的。
　　 不知不觉间，杜甫江阁到了。
　　 江阁高耸，临江而立，里面灯火阑珊，人影憧憧。杜甫江阁是一座仿古建筑，高18米，重檐翘角，朱廊红柱，与橘子洲、岳麓山隔江相望，气势恢宏，煞是壮观。楼共四层，一层显得俗气却也雅气，是用来开店卖诗词书画和纪念品的；二层为杜甫纪念馆，杜甫塑像居中立，正面有一大型木制浮雕——《杜工部潇湘行踪图》。三层是个展厅，主要以诗画形式，展示杜甫在湘三年的诗作。阁内人满为患，举步维艰，我走到三层就下楼了，四楼是什么，不知道。
　　 阁边的广场上正在演出，挤进去一看，两位唐装男子所演绎的竟是杜甫和李龟年的故事，不觉心中一热，湿了双眼。
　　 唐大历五年春，杜甫和旧友李龟年在长沙重逢。李龟年是开元时期的著名歌唱家，常在贵族豪门中歌唱，杜甫早年与他在岐王李隆范和中书监崔涤的府中相识，因同为文艺青年，俩人惺惺相惜，渐成知交。然而，多年以后，盛世不再，大唐从繁荣的巅峰跌入了矛盾的深渊，杜甫漂泊至潭州，“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处境凄凉；而李龟年也因“明皇帝幸岷山，百官皆窜辱”流浪到江南，落得个“每逢良辰胜景，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的境地。这真个叫天之涯，海之角，知交皆沦落啊！
　　 于是，那首名为《江南逢李龟年》的千古绝唱便戚然问世了。诗云：“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